《漫漫长路几多苦》羊兔

3、第 3 章

　　“玉露，你又发什么呆。耽误了公子办事我可饶不了你！”

　　玉湘拉着她立到一边，真是看不得她这般呆傻的样子，夫人这回塞进来的人不会是个痴的吧。

　　公子昨日回来，待醒水院的众人见过礼后就去正院见相爷和夫人，玉露也瞧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一个玄色的高瘦身影，他来了，又扶着侍卫的手离开了。

　　天还没大亮，淡淡弯月仍在高挂，玉露还没醒神，人已经跟着玉湘走了。玉湘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书房的事，听得她是一个头两个大。

　　玉湘交代完后就走了，出来时朝阳出现了，玉露呆坐半刻，还是起来老老实实去干活。等她吃完早饭回来，后房里放了五个大木箱。她过去打开最上面的一箱，一股沉香味扑面而来，厚重质朴，但她不喜欢，挥手散掉这股味道。

　　里面是竹简，她打开其中一卷，只刻着“肆拾贰”，其余什么字也没有，真奇怪。

　　啊，她只轻轻摸一下刻着的字，指尖刺痛，竹简掉落在地上，声响清脆，像硬玉碎裂一般。

　　这竹简里刻的字，怎么会……烫到她……

　　“你在干什么？”

　　玉露吓一跳，转过身来，是一个蒙着眼的男人——是公子吗。透过竹制流苏门帘，她看到公子坐在书房里正中央那张椅子上，半倚靠背。他戴着一条灰色丝带，遮住了眼睛，但她总感觉到心虚。

　　公子拿起他的杖子，摸索着往前走，玉露瞧着他身后，没有一个人跟着，那她是否要上前扶着？她没有上前，就这样看着这位清贵公子一步一步走着，走到门边，门上坠着的流苏晃啊晃，晃到公子手上。

　　“是我在收拾竹简，刚才不小心掉了一卷，我已经捡起来放好了。”其实还没有，她说完才弯下腰，这竹简摸起来凉凉的，刚才仿佛是她的错觉。

　　公子哼一声，倒也没有说什么，伸出右手。玉露忙上前接住他的手。这是一双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白皙温热。

　　“您要去哪里呀？”

　　“扶我坐回去。”

　　玉露靠他很近，能闻到公子身上的味道，清淡疏离。她从前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再嗅嗅自己的衣服，天壤之别。

　　“不是竹简，是陈树削成的木片。”公子坐定，放开杖子，两指点点桌面，“你放下手里那卷。”

　　“你知道？！”她放下木简，绕过桌子站到公子前方，作势要打他，没有任何反应，他是真瞎还是假瞎？

　　公子伸手摸到木简，摊开来，触摸到右上角的编号，从怀中拿出一柄小刀。

　　“公子你要干什么啊？刻书？”玉露好奇走过去，她很想看看瞎子刻书，却迟迟不见他下刀。

　　这样近的距离，可以看到公子隐藏在布条里瞎的那双眼睛，仿佛只是一个闭着眼睛的普通人。她弯着腰，这才瞧见他清楚的面容。

　　公子的面庞线条利落干净，鼻梁高挺，红润的嘴唇微抿，听说上唇重情下唇重欲，不知道公子是重情还是重欲。

　　“你在干什么？”公子不薄不厚的嘴唇发出声音了，她能感知到他语气中的不耐。

　　她一下子退开，一步两步三步，她不确定，“公子知道我在干什么？”

　　“你的呼吸声音太重了，我不知道都不行。”他放下小刻刀，手指又敲击起桌面，“玉湘没有和你说过吗？我不喜欢有人打扰。”

　　好吧，他眼睛是盲了，耳朵还是好着的。玉露摸着自己的嘴唇，她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是越界的，“我没有在书房伺候过，打搅了公子是我的不对……”

　　“你去把木简都搬上来，按顺序放好。”

　　玉露应下来，人却没有走，她拿出了玉葫芦，书房只有他们两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笑意盈盈，仿佛看到自己日后成了大妖，各路人马都知道她舍慢的大名，再不敢随意对待她。

　　——她笑不出来了，玉葫芦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巴掌大的玉葫芦对准了呀。这个葫芦好似老僧入定了一样，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难道妖宫的记载是唬人的？不对不对，可能是她用得不对，她再试试……

　　“玉露，你在干什么？”

　　“公子，我这就去。”玉露撇嘴，她意识到自己还是需要呆在醒水院里。

　　她安慰自己，哪有这么顺利就能成事的呢，可能是她不会使用，她还有很多机会。

　　那些木简，原是随意放在木箱子里，她先要给木简排序，排完序在搬去架子上，好累啊，她要搬多久啊。她揉着腰想坐下，还是放不下她的玉葫芦，捏起裙角，屏息点地挪过去。

　　公子着手刻字，木屑飘落到地上，玉露满是嫌弃，离三步的距离，刚好看到他刻的最后一列——“陈是”。

　　这是他的名字吗？她无声地呢喃着。

　　陈是觉得玉露这个侍女脑袋不同于常人，做事不利索，脑子不灵活，手脚不干净，母亲怎么会安排这种人来醒水院，真是越老越急切了。

　　“你搬完了吗。”他卷起木简，随手抛过去拿那侍女手里，“按顺序摆好。”

　　笔意瘦挺，笔锋凌厉，她没有学过也能从中看出陈是落刀干脆，放而有形。

　　这个编号为四十二的木简只简单刻了一件惨事，大致是说：北郑边城有一老妪，老妪儿子多年之前杀妻证道，老妪拼命救下孙子，多年来相依为命，其孙长大成人做点小营生，但近日家中未有一日安宁，其父下山撺掇儿子上山修仙，儿不堪其扰暴起杀父。老妪不服当地官府判其孙死刑，与一妖勾结上山杀害其父门派，那妖不敌门派众人反被杀之。老妪其儿其孙皆丧命，其在城门外诅咒门派诅咒官府后撞死于城门上，鲜血汩汩。城内阴云密布人口骤减，门派不敌外妖，边城变活死城。

　　玉露哀叹一口气，小心避开木简编号卷起来放好。

　　“你今日叹气很多。”

　　“公子，世事无常，我只是……”玉露不好再说心中的感受，讲述者用词克制，完全看不出立场，她怎么好说。

　　“如何？你说你的看法。”陈是不在意这个侍女偷看上面的内容。

　　玉露摇头，“好像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每个人都不能如愿。”

　　陈是起了兴致，微微挺起腰，“每个人？老妪儿子不是已经证道修仙了吗？他没有如愿吗？”

　　“证道修仙，那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又要叫儿子上山修道，按理说一个有天赋的人修炼了十多年更不会理会凡尘，他还要下山招揽，很明显他的修道之路不顺利。”玉露自顾自说着，没有看到陈是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你说他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外人也不好言说，不过看他那样，应该是觉得修仙之道是很厉害的，起码比儿子厉害。说不定还觉得自己给了儿子一个机遇。”

　　“这么多年来，那个门派只在边城收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他。老妪原先还是很高兴的，她觉得修仙便是长生，说不定日后鸡犬升天。谁知……”陈是呵呵笑两声，暗含轻蔑之意，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件可沦为谈资的小事。

　　“那他们一家原先能养活自己吗？”

　　“你觉得该如何解决呢？”

　　解决什么？“我只是一个小丫头，不懂这些。这是大人们想的事情。”玉露眼睛瞪得大大的，对啊，问她这个做什么，不是她不想说，这事实在是荒诞，一个能杀妻证道的男人，谁能拦得住？一个要弟子杀妻以入道的宗门能是什么好宗门？一个让不入流宗门都能立足的城镇能有多繁华？

　　“你读过什么书？”

　　轻飘飘的一句，玉露却要仔细想，她不记得了。这是一个表忠心的机会，关乎到陈是后续对她的处置。玉露望着面前的陈是，慢慢开口道：“只认得几个字。”

　　陈是还是呵呵一笑，“我不需要说谎的人在身边，你想好了回话。”

　　玉露不喜欢这样，被人洞悉，哪怕是一件小事，她也不想被揭穿。

　　就在此时，门外的侍卫传话，国师求见公子。

　　陈是挥手叫她退下。

　　“你应该知道我的待客习惯。”

　　这又是在考验她，玉湘刚交代过，玉露毫不犹豫，“奴婢知道。”

　　她快步送来一壶玉湖灵茶，据说是昆仑山上独产的茶叶，入口香醇提神醒脑——她偷喝了一口，果然如此。

　　国师已经跟着玉浓过来，那是一个瘦削高挑的人，身披一件暗蓝色纹紫竹大氅，柔亮的黑发只做了简单的束缚就垂落在背后，他的一双眼睛极尽洞察，玉露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带着一个白色面具。他的修为很高，玉露不敢再瞧。

　　面具下的眼睛直扫她而来，她不敢与其对视，慌忙垂眸。

　　“你是新来的丫鬟？长得真可人呀。”国师在房门前停下，还不忘调笑一番小婢女，“你叫什么名字啊？”

　　这声音像孩童那般清灵，极为怪异，这样的身体发出这样天真的声线，仿佛是三岁小童看见了一块饴糖，兴冲冲问是什么桂花味的还是梨味的。

　　“奴婢名叫玉露。”

　　“金香玉露一相逢，好名字啊。”

　　国师拉住玉露的手，用力揉搓她的关节。玉露用力抽出来，手指被揉得红了。玉浓走前两步隔开国师与玉露，她笑道：“国师，你偏心，玉浓的名字不好听吗？”

　　玉浓背手给玉露打手势，玉露忙开门请国师进去。

　　国师刮刮玉浓的鼻子，“鬼精灵。”走进去还不忘撇一眼玉露。

　　玉露在关门的瞬间看到了国师一个扬手，书房里升起了一个结界。结界似水里的泡泡，隔绝两端，她想触摸一下，被玉浓拉住手。玉浓关上门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玉浓揉揉玉露的手指，轻轻地呼呼，她说道：“国师可不是一个温柔的人。玉露姐姐，你最好还是不要碰这道结界，我以前碰了一下，手养了两天才好，还要玉霜和玉湘替我担心。”

　　玉露没有抽出手臂，她望向玉浓探究的圆眼睛，“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要去哪里？”玉浓用力拉住玉露。

　　玉露回答不了，她现在的职责是守在书房。

　　很久之后，国师出来了，心情似乎不太好，没有任何停留，他越走越快，快到看不见他的影子。玉浓追到门前就停下脚步，她折返回来时看到玉露惊讶的面庞，她又笑了，好像一个教书先生拿着自己的书籍教乞丐认字那般认真，不同的是，玉浓脸上还是那般看起来纯真的笑容，“玉露姐姐，你是第一次看见修士使用法术吧，国师师承昆仑，瞬移之术炉火纯青一瞬间就能移动到十里地外，不过在相府，总要收敛一点。”

　　玉露瞬间就收起了心中的惊疑，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点点头，“我哪见过这阵仗呀。不像你和玉霜姐姐可以跟着公子游历山河增长见识。”

　　玉浓隐隐觉得玉露的笑容里还有别的意味，来不及细想，书房里传来声响，她快步进书房。

　　在书房干活有一个好处，人少清净，玉浓进去之后，没有人能看见她了，玉露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她实在是心悸，手心的颤抖频率和心跳的一致。瞬移和缩地都不是她能掌握的法术，国师一个凡人，随手就能用，她不敌国师，不知道国师发现她了吗。

　　玉露进去的时候，书房里剩下陈是一个人。桌边的两杯茶，一杯没有茶水，一杯原封不动早已冷透。

　　陈是负手在后院里站着，朝阳是暖和的，他瞎了的眼睛能感觉到。耳边又是玉露收拾东西的声音，还是不熟练，茶杯叮里当啷不知道响什么。

　　“你读过什么书？”

　　他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陈是继续问她。

　　“我忘记了。”

　　“忘得好啊，忘了从前的书，我可以教你读新的书。”

　　玉露捏捏手指，没有想多久就应了声“是”。

　　是什么？她没想好，每天都试图转动玉葫芦，每次都失望，在失望中，她做事越来越利索。

　　夫人又一次召玉露过去正院，夫人还是那么美丽，只是稍显疲惫，得知玉露如今在书房，倒是为玉露高兴，赏了她一小锭银瓜子，最后吩咐嬷嬷熬了一盅冬瓜汤。玉露知道这不是给她的，她快步端回去，汤还热着，那股味道一路飘出来，刺激着她的味蕾。谁知陈是听闻是夫人吩咐的，大方赏给玉露了。

　　这对母子也是奇怪，除了回来的那天，没见有请安和问候。玉露摇着脑袋喝下这碗汤。好鲜的汤，应该是用鸡汤吊的底，大骨头熬煮，放入鱼鲜等料，有了冬瓜就不需要放其它料，鲜甜，这股香味直冲脑袋，好像那些鸡鸭猪鱼都在她面前宰杀，她咂咂嘴巴，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巴，刮刮瓜肉，一盅汤喝到只剩下冬瓜壳。

　　“好吃吗？”

　　玉露点头，吞下一口汤肉，大声说好吃。

　　“饿死鬼吗？吃这么快。你是在厨房待过的吧。”陈是放下手里的木简，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刻木简，也一直在观察玉露，她看起来很蠢。

　　她不记得了，不记得那个玉露跟她说过没有，她只好说道，“在厨房待过也不能吃主子的食物呀。玉露还未谢过公子和夫人，喝上一口冬瓜汤，舌头都要滚三烫。”

　　“有什么好谢的，赏你的罢了。”陈是甩下刻刀，站起身来，他已然不用杖子就可以在书房中行走。

　　玉露马上起身过来虚扶住他，“公子你怎么不赏他们，偏要来赏我呢，说明玉露办得好。”

　　“那我还要嘉奖你咯。”陈是冷哼一声。不仅蠢，小心思还多。

　　“不敢不敢，这是我应该做的。”玉露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自己才到她肩膀，不自主就弯下腰去了。

　　“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清楚吗？”

　　玉露明白这是问她在夫人那边说了什么，她点点头，“玉露知道，我的嘴可严了，夫人问我公子你最近在干什么有没有累到，我立刻就说公子在书房中听书刻字韬养身心，有奴婢在，必不会让您累到。”

　　“没有问国师的事吗？”

　　“问了，可是这个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玉露扶着公子往外走，没有看到同立侍卫，陈是拧眉问道：“怎么停下了？”

　　“我没有瞧见同立，往常都是他……”

　　“今日他不会过来，你和我回去。玉露，你也是醒水院的大丫鬟吧。”陈是捏住她的手。

　　玉露内心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提起脚步提醒陈是前面有石子儿，“是的。”

　　“你近身伺候吧。”

　　她看一眼陈是，神情没有变化，陈是似是察觉到到她的沉默，勾唇笑道：“你放心，好处是少不了你的，就像今日，你没有说漏嘴。”

　　“可是公子，奴婢……奴婢……”

　　陈是轻飘飘就决定了这件事，不容许玉露一丝拒绝。醒水院内都是忠心的人，不会对主子的决定有异议，个别几个看到玉露握住公子的手，对视一眼，满是戏谑。

　　夫人调玉露来醒水院，本就是为此事，玉露无可辩驳。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