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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猜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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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州,锦市,灯火长明,人声鼎沸。
瞿清好玩,挤到人群前端去看小贩玩弄把戏。瞿衍拎着刚在山上采的那半筐浸了初雪的红花龙胆,穿行于人群中。
“…满桌坐着那乱臣贼子,只闻一声‘胡贼何在’,登时横刀相对来人。那将军只随手拣一只酒觞,架住那匕首…”木箱上站着个说书先生,酣畅淋漓,唾沫横飞;底下蹲着一众大人小孩,伸长了脖子听。待讲到将军将那首领拉出帐外时,一起喝起彩来。
人尽皆知,此次狄氏进犯,皇上派亲兵出击,而所选将领,正是刚才那故事里的主角——安国将军沈霁独女,沈晔。击败燕山胡氏一事有功,年纪轻轻就封了将军。
但那人究竟如何,说到底,婺州人也不知道,反正狄氏又打不到这里来。
两人相伴,长街尽,出东门。
瞿清接过那筐草叶,有些意犹未尽。“阿姐,我们不在城里逛吗?”瞿衍肩头仍掮着那件裘衣,负手立在东门外的风雪中。城外萧条又冷静,仿佛所有的热闹都被圈进了那四方城墙里。
小孩不禁冻。瞿清跳着脚,不住向两手哈着气,但抬头看着阿姐,却又只是那样放松地站着。
从被捡到的那时起,记忆中阿姐一直是这样,总是淡淡的。言谈是,举止也是,俯仰间带着分寸。
是端方,也是疏离。
但也是这样,使婺州人带着些敬畏喊他神医。除了求医问诊,一般不会轻易叨扰,但事实上,深居在时元山下,瞿衍很少这么出来走动。
虽说是冷清却也是安宁,莫非是错了?瞿衍捻着指尖,但今早排的铜钱却是东向。不放心,也出来走了这样一遭,始终未遇到什么。
风忽然凌厉了起来,呼声充斥着耳畔。瞿清忙着把帽子向下拉,却见身旁的阿姐屏了呼吸,盯着那方黑黢黢的城墙。
瞿清也眯着眼向那处看去,初看时一切如常,但透过那风雪…
一个身影,沿着城墙根缓慢行着,似是无力,一个踉跄,栽倒在雪地里。
“阿姐,那儿有个人!”瞿清知道阿姐看见了,却总是感觉该干点什么去证明眼前发生的事实。
“去看。”瞿衍抬脚向那人走去。瞿清先一步甩下背篓,向那身影奔去。
那人只着一身单衣,衫领凌乱,像是匆忙间扒掉了外衣般。城墙上火光映下来的所剩无几,却也能看出那血红是后来染上的。长发被血污糊在了额面——还是个女子。
是被人追杀后逃出来的吗?瞿清伸手在那女子颈间一探,松了一口气。
“有气,还能救!”他冲着靠近的阿姐喊,唯恐风雪将声音吹散。
“去叫人。”瞿衍在那人身旁蹲下,查看着伤势。
瞿清撒腿向城内奔去,叫着最近几处的商贩。
听说是瞿神医救人,立马丢下手头的活计,往城外赶。
瞿衍接过王婶手里的长明灯,映亮了地上躺着那人。不知为何,那人明明满身污泥血垢,却又好似一尘不染。
极低的温度缓了血液流动的速度,却终是止不了源头。那女子已经处理过伤口了,但也只是用纱布缠紧了伤口上血处。手法很专业,但又更是草率,倒像是——军队的法子,伤势过于严重,包扎几乎无济于事。
瞿衍从发髻间取下两枚银针,在烛火上一过,迅速刺入那人血管中,血立马止住了,但伤口仍是触目惊心…
那人仿佛是晕过去了,伏在她腿旁没有任何动静瞿衍探手去看她腰腹间的伤情,却摸到了一块硬板。身后站着不少乡亲,不好当面拿出来。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将那东西塞好,回头对身后的众人说,
“有劳各位今天帮我将这人抬回院子了。”她用手帕净着手,躬身说着。
乡亲们哪敢受?之所以称瞿衍为神医,是因为她素日治病一二,却不贪乡民金银。往常一条伤腿找几个郎中,药剂换几方也不见好。瞿衍几针下去,几年没下过床的人活蹦乱跳。
总之带着对神医的敬,人们心甘情愿的帮忙把人安置到了东院。屋里笼上火盆,消了窗柩上的雪。瞿清从里屋拿出茶杯,为刚才那为那几个方才帮忙的村民倒上了热茶。几个人带着腼腆的笑,却更是更显朴实。
待那几人都走后,瞿衍又安顿瞿清睡下才回南院去略作准备。
净手,清洗,她端着竹盘,推开了东屋的门。
房间因笼着火盆,温度爬升着。那人卧在那张里侧的床上,一动不动。
瞿衍烧好一盆热水,将一块干净的拭布泡入其中,转身去解那女子的衣扣。解至腰间,手触到那块木块,便取了出来。
借烛火一看,正面一个硕大的“将”字,背后那复杂的龙纹…
和祖父牌匾前供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忽然有点恍惚。那是华礼二十一年,沈霁北上洛州,与赫连氏大战,幸得祖父唐央相助,两人也成了忘年交。沈霁走时,将将军令牌赠给了唐央,还常被祖父拿出来说道。那年她才九岁,但那男人清瘦的脸庞却留给了她一抹印象。
与面前这人隐隐约约重合在了一起。只不过,少了三分凌厉,多了两分柔和。
这是…沈霁独女,沈晔,靖武将军。
她突然有点后怕。倘若今早未排那一卦,或是采药不往东门那走…
虽不知为何军队的将军会落难至此,但毕竟是祖父好友的挚女,更何况,是朝廷的人。她将那令牌收好,又回首去解那人身上的纱布。
纱布被血糊在伤口,撕下来的时候费了好一番功夫。一道三寸长的伤口,横在腹腔间,皮肉外翻,狰狞可怖。能伤成这样的,只有狄氏那边的弯月镰,刀背上带着倒刺。左臂上部也有这样一道。伸手在腕间理了下脉络,瞿衍松了一口气。只是外伤,失血过多,并无大碍。
她将拭巾拧干,擦去那人脸上、身上的血污,又沾水将伤口洗净,清水瞬间见了红。瞿衍将刚才在南院捣好的草药敷在伤口上,用纱布扎紧缠了几圈后,用手捏紧那人腕处,方才去取颈间那两枚银针。
尽管她放血的速度已经是很轻缓,却架不住那人自己血活。仿佛被牵动了神经,沈晔勉强撑起身子,却感到腹间一阵剧痛,齿间登时溢出一口污血,被血沫儿呛了几口,整个人伏在床沿,发着狠咳着,带着身上的被衾也在抖。
瞿衍将一块拭巾递了过去。沈晔接了过来,虚虚地掩在嘴角。
屋内只有火苗燎着炭,发着“毕毕剥剥”的响声。瞿衍正低头想着怎样开口,却在抬眼间发现那人坐靠着床头,仰头已经睡着了。
还是差点儿元气吧。瞿衍上前将沈晔手中攥着的拭巾取下,替她掩好被角,才收拾东西出了东屋。
初更的鼓遥遥从城里传了出来,瞿衍掩好了门,却又怔在院子里。
可能是背井离乡太久了,那本就不多的情绪更是锈在了一块儿。乡人带着敬畏喊她神医,她也只是恍惚的受着。不过行些救治,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更何况,元熙八年的那场乱,斩断了她与故乡所有的联系。
无人知她何时来,无人知她为何来。
唯她自知,却不言。
瞿清从梦魇中惊醒,背手摸到了一把冷汗。他向窗外望去,却看见阿姐立在院子里。雪小了些许,点点雪屑在他肩头铺了薄薄一层。
他推开门,略一迟疑,“阿姐,你不睡吗?”瞿衍回头冲他略一勾唇,才驱散了他心头那些阴霾。“不困,你先睡吧。明早去和小然他们把药捡回来。”
瞿清想到今天匆忙间丢掉的背篓,点了点头,抚着胸口又回去睡了。
刚才的阿姐的确有些吓人,与他梦中的影又印合。每次做噩梦时都会梦到四年前的那晚。
小孩生性爱玩,他与小然他们一同疯玩至傍晚,待夜幕降临时才往家赶。可刚一跨进大门却看见…
阿姐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是魔怔了一般。
他几乎被吓退了几步。阿姐面无血色,两眼空洞的望着大门,那样看着他进来。
“阿…阿姐…”他有些迟疑的喊了一声,声音却发着抖。
瞿衍仍是那样跪着,恍若未闻,像是魂被勾走了一般,只是跪着朝北的方向。
瞿清狠下心,向阿姐走了一步。说实话,他从未见过这样失心疯的阿姐,竟比前几日见了尸体还叫他害怕。
“小清儿”瞿衍忽然开口,却仍瞧着那空无一物的大门。“去王婶家吃饭,明早再回来。”
有些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瞿清几乎吓得跳了起来。他胡乱一点头,跌跌撞撞的朝院外走去。第二天早上回家,看见的又是一个正常的阿姐,看不出一点异样。昨夜那场,像是虚幻的梦。
因为年纪小,又搞不清真假,那夜所见的,就又成了魇。
刚才院中的阿姐,似又隐约证明那真实。但毕竟年长了些许,况且还是有方才阿姐的笑,又少了几分惧意。不敢多想,他裹紧被子,囫囵睡了。
瞿衍在院中站的腿有些发麻,她伸手掸掉了肩头雪,回屋端着茶待着天明。
一想到那场作乱,她总会这样,有些失态,几次都吓到了瞿清。她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到一旁,拆了脑后的头发,躺好在了床上。
东屋那人轻轻睁了眼,偏头吹熄了桌上的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