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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白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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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布洛不记得自己怎么就在窗边睡着了。
当他醒来,他发现自己倒在窗户下,脑袋以怪异的姿势撑着身体。他一边揉脖子一边艰难地起身,灵敏的耳朵告诉他,门外正一片嘈杂。
他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他推门出去,一群人正围着那个贵族。孩童嘴里嚼着什么东西,嚼得口水直流。一种奇怪的香味弥漫在各处,让他的鼻子不停抽动。
对方忽然向他招招手。那个姿势有点怪,不过,怎么看都是要他过去。
他犹豫着靠近,奇香在他脑海里旋转,让他觉得自己是被这味道抓着脖子勾过去的。当他反应过来,他嘴里已经咬了一块东西,似乎是肉干,但充满了未知香料的味道。
神啊。
这些贵族到底有多奢侈,能用这么多的香料配这一点肉?
他用力咂咂嘴,舍不得让它从舌尖溜走。他这辈子见过的香料都没这么多。
对方直视他,那团黑色让他看不清这家伙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注视。
“你……”这声音很怪,有些尖锐,伴随着风通过极窄处发出的短促杂音,“吃?”
“好吃。”他赔着笑回答,满嘴的口水让声音含糊,他不得不赶紧咽下它,点头哈腰道,“感谢您的馈赠,愿太阳与生命眷顾您……”
对方轻声笑了。
和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同,这一次,明显是年轻雄性的声音。
他赶紧低头告退,但神没有再次眷顾他。对方起身向他走来,脚步在地面安静得奇怪,好像那白色的脚掌也肉垫,能隐藏捕猎者的脚步。
真是奇怪的种族。
对方指了指自己。那显然那是个自我介绍:“阿加雷斯。”
他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但反正贵族的名字总是冗长古老得令人犯困:“大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自称。在他短暂的几次进城里,他从未见过有农民与贵族交谈。
“帕布洛。小的叫帕布洛……”
那贵族就笑,好像他做了什么傻事。一种怒意莫名地涌上,又立刻被他老实本分到不懂什么叫反抗的脑子压下。
贵族当然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有太阳、生命与智慧三位神明的庇佑,太阳高居王座、暴烈强势,生命温柔悠长、形如泉水,智慧则时隐时现、难以捉摸。
被庇佑的,才是贵族。
而他们,只是神力普照大地的产物,神赐予作物和猎物,但并未赐予地位和权力。
在土地里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帕布洛低下头,如同赞颂他从未见过的三位神明。
也许他见过的。
太阳就是太阳、生命就是生命、智慧也就是智慧。
他只是从未见过贵族身上的赐福。
但这一位不同。
对方起身到他的院子里。他住得靠近村头,田地比较零散,好在他是个身强体壮的雄性,没有谁敢跑来偷偷圈走他的地。但这个贵族在这里转了一圈,捡起他的农具,在手里比划了一下。
他又听到一声轻笑,这人便摇摇头,离开了。
傍晚,对方才回来。
手里是一柄很怪的东西。长,有着奇异的、平整的头部,似乎是某种金属。
帕布洛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用这东西处理土地。
对方随手挥了挥它,转身把它扔给帕布洛。它看起来像常用农具的加长版,但帕布洛从未见过这样银灰色的金属。
他更熟悉的金属是青绿色的。
“锄头。”对方指着它介绍,就像赐下肉干一样,随手赐下这坚实轻便的东西。
而后,这人便回到村口,继续静静望着村落。
他的经历并非孤例。
转眼之间,村子里便换了样子。兽人们有了新的食物、工具、衣服甚至房子,当他再见到猎人姐弟时,他们正哼着歌看自己的新房子,那房子有洁白的墙壁,精致的树篱,从窗户有点难观察门前,但连窗框都是纯白的。
那个人管这种白色叫“漆”。
他没见过。他有时因自己跨过足有一人高的墙、进过城市而喜悦,但城里没有这种人。
白色的人行走在黑色的土地上。当春天来临,土地生出新芽,这人走在田埂上,教他们将河水引到田间。一开始,他的话语带着杂音,但后来,雄兽的声音越来越多地出现。
帕布洛喜欢那种声音。
让他想起一些乐器,但他不懂音律,也不知道那些只会在宫廷演奏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样子。
他只是觉得,这人唱歌一定很好听。
于是他们也开始教授他一些东西。田野里的歌、神明的恩德、光辉与生命的赏赐。他们将那条河流称为女神的乳汁,也将河流源头、众多石块搭建的神殿称为女神的居所。
生命之神有太多的传说。人们说,人死后会落入她的怀抱,她的泉水将赐予新生。人们也说,她会治愈疾病与哀痛,如同母亲安抚每一个人。
白色的贵族便点点头。
秋天,他们获得了“磨”。
当面包的香气飘散在村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但幸福并不持久。最开始倒下的便是老萝丝,她咳嗽着,从上个冬天起,她就在咳嗽。现在,她终于咳出了她的肺。她的血溅在刚烤好的面包上,就连烤炉都是那个人带来的。
然后是猎户。趾猫姐姐先晕倒在村口,弟弟日夜照顾她。有一天,当村人发现时,姐姐还有一口气,弟弟却倒在旁边,睁大的浑浊瞳孔映出自己的内脏碎片。
病人仿佛在溶解。
他们在这场大疫里毫无抵抗之力,只有最年轻精壮的人偶尔幸存。
当帕布洛意识到自己还有些力气,他强撑着,前往河流。
在河中沐浴,向女神祈祷,也向太阳恳求赦免。
我们犯了怎样的罪?是因为我们独占享受,而未将那个人带来的一切上供给神明?
“你是神使,还是违逆的魔鬼?”他问那个人,对方却注视他,反问:“你在河流中,能获得什么?”
“生命的庇佑?”
“那只是水。”
“这是从神殿来的水。”
对方沉默许久,掏出一只透明的瓶子,取了些水离开。
显然,对方不是神使。但那是魔鬼吗?魔鬼为何要帮助他们?他们死去,是将灵魂作为代价还给了违逆神的存在?
帕布洛足够年轻,也足够健康。他能从这场病中撑过去,而当他彻底退烧,村子里安静得好像只剩他一个。
“去见生命的神吧,”白色的雄兽却在这时说,“疫病并未消绝,我们要献上祭祀。”
他说得如此正确。人们总是这样做的,只是村里人只配拥有一个小小的、村子的祭坛,去城里已是极限。神殿不属于他们,但似乎每个人都默认,他是能进入神殿的贵族。
他不是,帕布洛想。
一种阴云压在他头顶,让他恍惚。但他不敢开口:村里的人就这样零星地汇聚,很难想象,还有这么多人活着。他们有些还在病中,也理所当然地倒在路上。人们带着对生的狂热与白兽同行,他不敢出言打扰。
他们来到城里。城里人禁制他们前进,因为神殿不向他们开放。
怎么办?他们窃窃私语。白兽便笑,便起身向深林,又在黄昏折返。
名为“丝绸”的布匹如此轻易地俘获了所有人。一眨眼,城市便对白兽毕恭毕敬,尽管包括他们在内,没人知道那些布匹从何而来。
他们有了钱,有了地位,但同时,他们带来了疫病。
“祭祀不够。城市的祭坛不够恢弘,我们要去神殿。”白兽再次提到神殿,这一次城市不再阻拦,他们踏入群山,向山顶攀援。
山顶寒冷,泉水刺骨,然而生命正在其中。帕布洛知道自己在靠近生命的女神,生命就在这里,每一口泉水都令人安心。
但白兽是什么?
他又一次望向白兽。山太高太陡,总有人掉队,但白兽没再支援他们。这变化微妙又奇异,好像目标将近,便不再需要借口。
他在夜深人静时问:“您想要什么?”
白兽用雄兽的声音回答:“想去看看水的源头。”
“您从哪来?”
“从天上。比太阳更远、比三颗月亮都高的地方。我们叫它‘宇宙’。”
“宇宙?”
“所谓宇宙,就是你身在其中,却以为自己不在。”白兽回答。
他抬头去看天。他不知道最远是有多远,一种奇异的热切让他开口:“我也能去吗?”
“你要到我身边?”
“您究竟是什么?”
白兽笑了。
“不可以,”它回答,“你有无可赦免的罪。”
那天,白兽这样说——
“带我去找生命之源,然后,我便告诉你,你的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