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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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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岁末,宫里琐事繁多,这是朱景晨接管尚食局的第二年,也不过将将熟悉年末杂事,那头尚宫局的胡尚宫找上门来,说是要她搭把手尚宫局的事。
胡尚宫名为尚宫局主事,实为六局一司众女官之首,八年前陛下清洗宫闱后,早就告老还乡的胡尚宫又被请回宫里,是当世陛下最信任之人。
可年底大家都转个不停,尚宫局虽然忙,过去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断没有让尚宫来亲自请朱尚食帮忙的道理。
众人各自有猜测,朱景晨自也隐隐有心思浮动,当下便应了此事。
可如此一来,朱景晨便更忙碌了,待近日好不容易喘口气,才想起来,自八月初张艺琳及笄以来,朱景晨再未见过她,碰见有事,也是张艺琳身边的宫女代为传话。
朱景晨这会才察觉到不对劲,张艺琳一个无宠皇女,衣食起居有人照顾,有什么事忙到不能见她。
朱景晨就坐在后宫回司署途经的一处宫墙下的石墩子上,王司药正巧去给叶贵妃诊脉归来。
“此处风大,尚食在这可是要等谁?”
“倒也不曾,你可是方从叶娘娘那出来?”
“是了。”
说着,王司药给朱景晨看了脉案。
朱景晨在初入宫时,便是在司药司做女史,她只粗粗看过便知晓叶贵妃不过是偶染风寒,近几日宫里上上下下被叶贵妃好一顿折腾,倒不知她打着什么心思。
王司药还有事要忙,疾步回尚食局了,朱景晨心中担忧张艺琳,路上碰见尚服局的几个女官说着话。
“到底是管桃公主,也别太应付了事。”
朱景晨心中疑惑,问:“陛下册封公主了?”
邱司衣未曾想朱景晨还未知晓此事,轻叹了口气:“朱尚食还不曾知么?午间陛下册大娘子馆桃公主,封地位处南地三城。”
朱景晨心中大骇,险些站不稳,面上勉强不动声色,自八年前她被先皇后亲口调到身边做司言女官,这是头一次从旁人口中先得知张艺琳的事。
“多谢告知。”
匆匆拜别后,她快步来到张艺琳殿门外。
几个宫人面带喜气,正在准备挂上灯笼。
“喜兰姑娘,繁请你通报一声,我要求见殿下。”
张艺琳身边的宫女喜兰眉间郁结,勉强应下,又领着朱景晨到偏殿应下,进去通报了。
张艺琳的宫里,一向只有正殿能喝到口热汤,先皇后过世四年有余,这是头一回她要在这候着等张艺琳见她。
腊月的天总是暗得早,朱景晨只一抬眼,便能看见昏暗的天开始被染上墨色,阴沉沉的,压在胸口喘不过气。
所以,她是不是知道了四年前的那桩事?朱景晨有些绝望地想着。
等到天际即将被墨色吞噬,张艺琳亲自出现在殿外。
她来见她了。
内侍给院子里挂上明亮的灯笼便都退下了,只是风一吹,摇摇晃晃的灯火忽明忽暗。
张艺琳站在回廊间不看朱景晨,朱景晨看着这灯。皇后,或是叶贵妃,并几个皇女宫里都不会用这么次的灯,也不知道是打哪搜罗来的……
“你……已知晓了?”
张艺琳开口,把朱景晨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站在阶下,不论灯火被风带到何处,都照不到她身上,她就这样在黑暗中抬起头,张艺琳的脸忽明忽暗。朱景晨心中难过,这一刻她和张艺琳好似相隔万水千山,一明一暗,永不相见。
“是,臣特来……恭贺殿下。”
张艺琳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倒是有些时日不见朱尚食,陛下封我做馆桃公主呢,是该恭贺。”
张艺琳又嘲讽:“也不知,陛下何时下旨让我去和亲呢。”
“或许,陛下并无此意!”朱景晨妄想骗过她,也骗过自己。
张艺琳终于正眼看她:“那你说,陛下赐我南地三城,可还有别的意思?”
是了,楚军势如破竹,月初便攻下太半南地三城,不用等到正月,恐怕就会被尽数蚕食。再往北,燕京也岌岌可危,燕国能否等来春日桃花开也不得而知。
朱景晨沉默在灯影摇曳寒风刺骨中,她的心也逐渐寒冷。
张艺琳又说:“要我说,皇帝不如自己去和亲罢,大抵是能有点用处的哈!”
“不过我只怕是命不久矣,只是死在哪、早些或是慢些的区别。燕国国祚百年,到现在气数尽失……”
朱景晨无处反驳,慢慢说:“殿下福泽绵长,会长命百岁的。”
去岁也有位和亲公主,刚到楚国不过月余便病逝,朱景晨自己也知道这话太过单薄,声音渐弱。
张艺琳觉得没意思,转身摇晃回屋内,朱景晨目送她渐行渐远。
恐怕这次转身后,她再也不会愿见我了,朱景晨如是想。
张艺琳突然转身,走下回廊,来到朱景晨身边。
“朱景晨,我能信你吗。”
“臣,从未骗过殿下。”
“好,我暂且信你,倘若有天我死了,还请劳烦你把我和阿娘阿弟葬在一处。”
“殿下!臣说过,你会长命百岁的。”
朱景晨的话语间有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坚定,张艺琳只当她还在安慰自己,离去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门后。
02
“今儿天倒是亮,原是昨夜下了场大雪。”
王司药起了个大早整理脉案,朱景晨有几分好奇问她:“今日不用去叶娘娘那了?”
王司药意味不明:“叶娘娘说是病好了,也不头痛了,要好生将养,不再允我们去叨扰。”
朱景晨品出几分嘲讽的意味,也是,和亲的是张艺琳,而不是叶贵妃所出、与张艺琳年岁相近的二娘子,叶贵妃自然没什么好折腾的了。
朱景晨心中烦躁,却还是忍而不发,等到天发灰,才途经中宫门外。也数不清哪代皇帝在这里立碑刻下的宫规,宫人初入宫第一件事便是学宫规。朱景晨和十年前刚入宫时一样,抬头看见第一条赫然写着后宫诸人不得参政。
朱景晨早没了当初的惴惴不安,只觉得可笑。
八年前,有人告发时任尚宫勾结外臣,谋夺权柄,此事牵连宫内宫外数人,一时间风声鹤唳,不过像朱景晨这等子新入宫的,便撞了大运,先是被先皇后点去做司言,先皇后过世后,又回司药司顶缺,去年初更是救小皇子有功,升任尚食。
想到这,朱景晨突然笑了,不论如何,至少她该感谢陛下这次的大清洗。
“朱尚食?倒是有日子未见啊!”
来人是掌印太监李公公,二人只是稍稍寒暄了几句,李公公闲话几句提到胡尚宫。
“胡尚宫说她年岁已高,过了年,就要向陛下递辞呈返乡。”
朱景晨不解,胡尚宫上一次归家时,家中已无亲眷在世,故而陛下才放心请她回宫,眼下请辞,会不会太着急了?
“可胡尚宫不是已无亲眷么?为何这么着急出宫。”
“说是有个出嫁后失去联络多年的侄女,近期定居临安后写了信来,要接胡尚宫出去养老呢。”
朱景晨正是临安人,临安作为燕楚战场多年,近几年才被南楚彻底打下,可她的父母亲眷自也在战争中杳无音讯,听了这话,她面上浮出几分悲意。
李公公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也别太伤心,快结束了。”
朱景晨恭恭敬敬给李公公行礼,李公公扶她起身时,借着袖口掩饰,往她掌心里塞了张纸条。
朱景晨只当不知接过后,依旧面带悲意地说:“抱歉,是我失态了。”
03
深夜,朱景晨一个人坐在灯下,任由烛火一点点将纸条吞噬成灰。
火光跳动,忽明忽灭,朱景晨干脆起身将灯吹灭。
窗外大风卷起雪花肆虐,皇帝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一如燕国国运。
冬日的天亮得晚,约莫辰时初天上漏出点光亮,宫里各司署才热闹起来。
朱景晨带着宫务去求见皇后时,正碰见聂宫正从外头归来。
朱景晨也不太清楚聂宫正哪年进的宫,自她进宫以来这十年,她倒是稳居宫正之位,深受陛下信任。前些年,先皇后刚过世时,宫人欺压张艺琳,朱景晨只好求到聂宫正头上,聂宫正出手严惩恶奴后,张艺琳身边的宫人至多怠慢些,倒没人再使手段。
朱景晨一向对她感谢有加,聂宫正却突然开口拦住她。
“朱尚食,你最好是清清白白什么也不知道。”
朱景晨直视聂宫正的眼睛,认真说:“宫正何意?”
聂宫正没多解释,小声告诉她:“陛下最近怀念先皇后,总是想起当初的事。”
朱景晨惊起一身冷汗,目送聂宫正回宫正司。
“见过大娘娘。”
朱景晨被皇后身边的宫人迎进正殿,却看见叶贵妃在下首端坐着,朱景晨惊诧一瞬,很快又行礼。
皇后看着身体不太爽利的样子,只说了几句便让朱景晨按着往年的规矩办了。
朱景晨又说了亲蚕礼的事宜——年节里里顶顶重要的一项仪式,之前都是胡尚宫亲自来办,今年却推着朱景晨来,胡尚宫只把控着不出错。
正要退下时,叶贵妃却插了句嘴。
“亲蚕礼如此劳累,大娘娘近日身体不适,不如,届时由我来吧。”
朱景晨瞪大眼看向叶贵妃,亲蚕礼按规矩只能由皇后主持,先皇后去世后、皇后进宫前,当年的亲蚕礼并未举办,若皇后当真身体不适,也不能由着叶贵妃胡来。
皇后却开口说:“如此,也好。”
朱景晨借口说此乃大事,要陛下定夺,心里又装了别的事,不愿再多待,飞一般退出去了。
守在偏殿偷听的二皇女跑出来拦下朱景晨。
“朱尚食,你只需对阿爹说,让叶娘娘代行亲蚕礼只是无奈之举,也不算太为难吧。”
朱景晨没回话,她还在想这位殿下到底想做什么,燕都要亡国了,大家自身难保,怎么和叶贵妃还在争皇后的名头。
二皇女见她久不应下,转而说:“阿姊听说要去和亲,这会都病得爬不起床,倘若叶娘娘真的……”
“馆桃殿下怎么了?”
“重病卧床啊,你若达成我的要求,我自有办法让她不用和亲。”
朱景晨心里着急,似是而非地应下,快步出去了。
二皇女还要追上说什么,叶贵妃拉住她耳语:“馆桃她不去和亲,那谁去啊,可不能让你去,我装了那么久的病,来来回回地折腾……”
“哎呀,娘!我早说了你少白费那心思折腾,阿爹怎么可能会让我去和亲呢,我自有办法。”
04
“朱尚食!请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朱景晨一路闯进内室,喜兰倒是想拦,只不过没能拦住。
张艺琳正斜靠在软榻上,看着什么话本子,见朱景晨闯进来,突然坐起身,问:“你怎么来了?”
朱景晨看见她完全没有任何生病的样子,有些尴尬,转身就要走。
“站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是什么?”
“我,我听说你病了,还以为……”
张艺琳挥手让喜兰退下,起身说:“本来就是不让你们这群人烦我,怎么你还硬闯进来了。”
“二殿下说你不想和亲,生生愁病了,你上次眼看着身体确实也不太好,我怎么能不担心。”
“嗯?那你现在也看到了,我没事,你快走吧。”
“张艺琳!你一个劲地躲着我到底要干什么!不同我说清楚,我便不走!”
张艺琳给她一个白眼:“你一天到晚的,心里藏那么多事,干什么来我这里发疯。”
“我?”
“你是不是勾结南楚,暗自给他们传消息了?”
朱景晨下意识伸手探向后腰,进宫前,南楚训练她时说过,若有一日身份败露,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消息。
“你现在,是不是要杀了我?”
朱景晨的手依旧没有收回,只是低头说:“殿下开什么玩笑呢,我和南楚,连有交集都谈不上。”
十年前朱景晨入宫时,故乡临安还是燕国国土,近几年南楚来势汹汹,临安早就归了南楚。可至少明面上来看,朱景晨从未踏足南楚属地,也从未与南楚人有过交集。
“那你一个尚食最近天天在禁地里做什么呢?”
所谓禁地,其实是朱景晨在司药司做女史时,陛下从宫里划了一小块药田供司药司研究药材用,只是怕宫人们误入,才一直冠有禁地名头。五年前洪家叛逃南楚后,禁地便一直掌握在朱景晨手中。
朱景晨想不通,张艺琳是怎么从禁地想到里通外国的。
“你怎么知道我总去那?”
张艺琳指着朱景晨长袍下露出的一小截裙摆,说:“好像很少见你穿新衣,明明都是尚衣局统一发放衣物,唯独你的下裙最先显现出浆洗过的旧色。你说你每日都要去何处,需得这般勤洗。甚至最近,我总能看见你裙下沾了泥。除了禁地我也想不出有何地方。
“你总是晕头转向,若不是皇帝病在床上,这般拙劣恐怕早就被他发现了!你自己说,究竟什么原因要让你找空也要去禁地。”
朱景晨听笑了,慢慢放下手,原来都只是张艺琳的胡乱猜测。
“你是怎么想到这上头去的……我一向是奉陛下之命进去的,若不小心污了裙摆,不清洗干净,怎么去各宫贵人面前办差。你倒是提醒得对,我最近忙昏了头,还粘着泥就出来了。”
“啊?你是说,都是皇帝的命令。”
“当然!你不会就为了这事,躲了我三月吧。”
“我……你没骗我?”
“我从未骗过你。”
“你也没瞒着我什么?”
朱景晨沉默了,开口说是好不容易得了皇帝信任,有些阴私活计不能全盘托出,旁的事,当然没瞒过。
张艺琳又问了一遍:“我真的能信你吗?”
“自你幼时我便陪着你长大,何曾骗过你?”
张艺琳这才放心。
待朱景晨要离去,才发觉外面大风大雪,天色渐暗。张艺琳心怀愧疚,要朱景晨别冒着风雪回去,就留在她宫里。
朱景晨坐在床边,一点一点梳着张艺琳的头发,哄她睡觉。明明扎紧盘在脑后的发髻松动,发丝不小心垂落下来,融在张艺琳的头发间,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