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归还 ...

  •   到了落叶的季节,枝叶一天黄了,两天枯了,三天雨打风吹落干净。人也是的,年老、年幼、一事无成的,都挂在阜星这株金树上,秋风里一样摇摇坠坠地凋零。
      金香这枚小小的树叶已抛弃了阜星,梁玉成还收到她的信,信封里套着两张信纸,一张是金香写的。信中说,她还没想好去哪儿,但已走了很远很远,正落脚在一座无名旅馆,闲暇中想到写信。虽然走了这么远,仍可能被死亡追上,所以她将最珍贵的事物寄来梁玉成这儿,如果听到自己的死讯,就请烧给她,如果没听到,就请一直替她保管着,未来若有再见的一天,到时再归还。
      所谓最珍贵的事物,就是信封里的另一张信纸,是冯颐莲死前写给金香的绝笔信。金香说,自己终于下决心看过了。既已看过,就永远记住、永远拥有了。冯颐莲随信的还有一张她俩的合影,一并转寄给梁玉成。
      金香还说,他如果想看,自己并不介意。梁玉成于是抖开另一封信,信纸展开时,一张泛黄的照片飘在地上。梁玉成捡起来,看见两个女孩对镜头微笑,右下角写一行钢笔字:方友香,何莲,第一天于阜星。
      冯颐莲的信如此写:
      阿莲:
      见信如晤。
      近来好吗?好久没这样叫过你,也好久没听人叫我阿香。我真后悔起艺名,世界上好像只有冯颐莲,没有我了。但其中也有你一个字,也不错。
      此时是夜里十二点,家中别人都已睡下,只有我仍醒着给你写信。不知你睡下没有?从前这个时候,我们常常还在外面闲逛,没有什么事,沿街从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有次误了第二天的拍摄,被骂得好惨。
      从前不是睡不着,是觉得夜晚好珍贵,没有工作,没有管束,和你一起,虽然只是走来走去,但是好快乐。快乐的时间,怎么好浪费去睡觉呢。现在我是失眠了,但是不能再上街游荡。没有同伴,独自一个走在街上的话,好像凄凉的鬼魂,会吓到路人。
      今晚又失眠,我整理旧物,翻到了我俩的合影,是我们第一天来阜星时在一家小相馆里拍的。老板说拍得好看,要挂在橱窗里当范片。不过我前些天去看过,那家相馆已搬走了。
      看到这张照片,我就想到写信给你。刚提笔时,我本来有许多想抱怨。我好像对自己一生中做的所有决定都不满意,都后悔。但是写到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好说。只有一个问题,我许久都没想开。你当初为什么走,走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应该在你离开那天问的。如果我那天问了,你会不会回答我?会不会留下来?
      希望你不会为这个问题烦恼。我已经知道错的是我,我那时赌着气,也不够勇敢,好怕你说不。但是我最后想明白,只要我问了,你就会和我在一起。我没有问,错的是我。
      十八岁前,这个问题我一定能很快想通。来到阜星后,却花了这么多年。
      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或许在写完这封信后,我就会给你打电话。我今晚喝了酒,勇气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我终于敢动笔,也敢结束一切。
      不知这封信会不会在我的死讯登报前到你手上。你不要伤心,至少做这决定时,我没有再伤心。
      我还有许多想说。不过,刚刚我已决定给你去个电话。所以,信就写到这里。如果电话不通,我再回来补充。
      近来天气转凉。你之前常为了时尚委屈身体,现在已不是十八岁,记得及时添衣。
      祝未来一切都好。
      方友香
      这封信的笔迹稍显凌乱,有几处墨迹洇了水。梁玉成将两封信和一张照片夹进自己正在看的书里,书中之前已夹了一张冯颐莲的讣告剪报。他还从来没见过冯颐莲,没见过活着的她,只是听了很多,也看了她的电影,知道她是个好而美丽的人,在这个凋零的季节被风吹去。她和金香早已永别,她们的书信、合照、生死却被梁玉成夹进了同一本书,在其中重逢了。
      杨彬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彩,右脸红肿。他已很久没吃过这种亏,回家时带着怒气,动静格外大,房门被他摔得震响。不过他开灯后,看见梁玉成竟然躺在沙发上,声音立刻放低了。
      他轻手轻脚地也在沙发上坐下,悄声问:“阿成,今晚不出门吗?怎么躺在这里?”
      梁玉成一时没有回答,他凑得更近,闻到酒味,原来是喝醉了。他进卧室拿来一条长毛毯给人盖上,把灯又关了,自己也躺在醉鬼身边。梁玉成被他打扰醒了,醉眼惺忪地看他,看了许久,认出他是杨彬,笑了他一声:“被打了?”
      “因为二条彪知道了金香出逃,”杨彬作出不在乎的神情,“你一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一早告诉了我,可能是唯一告诉的人。别去追她。她是我的朋友,我是她的朋友。我和她来这里时,都是和最亲爱的人来的。但是现在,我们都没剩别的朋友了。”
      听到末尾,杨彬愣住了。半晌,他安慰梁玉成:“放宽心,二条彪的老婆临产,他要飞去新加坡,已经来不及追上金香。”
      梁玉成喝多了,说话和听话都模模糊糊,头有点痛,因此反复地转身,动作间,怀里掉出本书。杨彬拿起来看,是本谋杀小说。他本想放去茶几上,从中却零零散散地落下好几张纸,不禁产生好奇,拧亮了台灯,同样读起那两封信来。灯光最低限度地亮起,昏黄地照着客厅一角,梁玉成仍在灯光下浅眠,到杨彬读完时,他也做完了一个梦。
      睁眼时,梁玉成看见杨彬拿着信,但不想问为什么信在他手里。刚做的梦还留在脑海,他想了想,只想说:“我觉得对不起你。”
      杨彬把信折好,重新放回去,问他:“怎么会这么想?”
      “我做梦了,梦见很久以前。其实一切都是因为做梦而起的。七年前我做着另一个梦,梦见我们功成名就。是这个梦领着我,我领着你来到阜星。这里很好,但是太善变了。”
      他伸手把杨彬重新拉得躺倒。杨彬躺下后,梁玉成冰凉的左臂仍垫在他的脖颈下,他们极近地对视。台灯依然亮着,照得梁玉成的眼睛清醒而明亮。七年中,此地人与事都变化,可这双眼睛像一对永恒的星。眼睛没变,心又怎会变呢。
      杨彬问:“你不做七年前那个梦了吗?”
      梁玉成说:“早已不做了。”
      “阿成……我已经做好了计划,等二条彪从新加坡回来,他就会死,就会轮到我做主。功成名就,梦要成真了。”
      “如果知道有今天,我不会要你来阜星。”
      “你讨厌这里?”
      “我在这里失去了你。我有时想,是不是我害死了过去的你?如果我只是睡了个太长的午觉就好了,一觉醒来,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没改变。”
      梁玉成抽回左臂,杨彬追着握住他的手。他们肩并着肩,不再说话,只是躺着,像岁月长河里两条沉默的浮木。杨彬在死寂中想着自己的计划,想着刚读的信,想着梁玉成的梦,想着阜星这片淘金地。他最后问:“你有没有喝醉?”
      梁玉成说:“没有。”
      “你会不会记得今晚的话?”
      “会。”
      “真的?”
      “真的。”
      “好,那我说,我们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带上我一起。”
      “说真心话。”
      “真心话。我跟你走,到下一个落脚地,我们开一家士多店,日子还是过得下去。”
      闻言,梁玉成轻轻地笑。他一边笑,一边问:“你是不是在哭?”
      “没有,我是在想,待会去找庄迪退租。”
      “等二条彪回来,不止金香不见,连你都不见了。”想到这里,梁玉成觉得更好笑。杨彬说:“他或许会觉得我们被阜星吃了,他早已知道阜星会吃人的。”
      梁玉成笑过,又说:“他继续活下去,我们也继续走下去。这个结局不算皆大欢喜,但已经很不错。我不会再问你本来的计划。”
      谈话中,毛毯已经快滑到沙发底下,杨彬重新拉起来盖住两人,台灯也给拧灭。他们天亮后将一起离开,像七年来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
      梁玉成觉得,今夜他仿佛是在向阜星讨要过去的一切,质问它能否把失去的都还给自己。而这座城市开了先例,在夜色中无声回答:好。
      好,带上你们想念的依赖的过去的一切离开吧。放你们飞出去,不要再回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归还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