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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消磨英雄魂(修) ...


  •   夜色清凉,好一弯下弦月。

      杏花酒家,斗酒近酣,静谧的夜,热闹的紧,安静的紧,寂寞的紧。

      油灯光亮有限,人影桌影窗子影子,晃晃悠悠的,屋外渐渐起了风,慢慢悠悠的呼啸。

      胡铁花的眼睛很亮,他的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

      他常常酒醉,那是他愿意醉,如果他不愿意醉,无论如何,他也喝不醉的。

      现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醉的,因为楚留香和李寻欢还没有回来,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天色越暗,胡铁花喝酒就越慢,张百胜和乾三娘却越喝越快,二人比着似地,一句话不说,连碗的干。

      老杏头倚着桌子打盹,已经第三次撞到头。

      胡铁花住了碗,忍不住道:“张兄,不能再喝下去。”

      张百胜眼睛都是红的,狠狠瞪着他,“你怕我喝醉么?老子千杯不醉,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把老子灌醉。”

      乾三娘忽然咯咯笑起来,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张五哥,说谎也不是这个说法,在我与童仲那儿,你早醉了七八十次。”

      张百胜瞪她,“你今天再试试看,是我灌醉了你,还是你灌醉了我。”

      乾三娘依旧咯咯的笑,声音越来越小,也没有再从桌子上爬起来。

      她喝醉了。

      张百胜哈哈大笑,“酒量再好也不过是个娘们,能跟我比么?”他干脆弃了大碗,提起酒坛子,仰头便灌。

      胡铁花大皱其眉,抬手去夺他酒坛子,“张兄,此时喝醉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张百胜却先自扔了酒坛子,扭头去又咳又吐,整个人都快弯到桌子底下。

      坐正身子时他的脸已经煞白煞白,胡铁花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便重新弯下了腰,连声的咳,一手推了桌沿,踉踉跄跄冲出门去。

      一路呕吐声音渐远,停在一处,这里依旧听得到撕心裂肺。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幸好他的酒品好的很,喝的大醉了也不会这般吐的。

      屋外,大路两旁丛丛的树,有月色,有寒风呼啸,影影绰绰,颇有些骇人。

      张百胜一手扶着树,整个身子都依附在树干上,他已经吐了个干净,却似乎难受的很,头越垂越低,久久没有动作。

      胡铁花在屋内喊道:“张兄,可好了些?还是快快进来罢。”

      张百胜应道:“来了来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睛里的血红缓缓褪去,其中一片清明,他极缓慢极仔细的在眼前树林中搜寻一遍,然后抽出了他的兵器,十三节□□。

      凌空一甩,无声无息劲风扑面,他的眼神坚定如大理石,却忽然被惊起一片涟漪。

      他抬头,便看到了一个人影,尚有一段距离,那人静静站着,没有再走近。

      张百胜盯了他一会,嘶哑着声音道:“你终于来了,还以为你有事被困住。”

      那人影似乎动了动,没有说话。

      张百胜沉默一会,见他没有反应,遂厉声道:“怎么,你后悔了,不敢做了?”

      那人声音同样嘶哑,似乎叹息一声,“我有什么后悔?”

      张百胜冷冷道:“我自己愿意死,你有什么迟疑?要不是怕留下可疑痕迹,何必要你动手?我本来便不赞成你参与。”

      那人沉默一会,叹息道:“你……又何必死?”

      张百胜厉声道:“少罗嗦,快来动手,待会胡铁花出来,可要弄巧成拙。”

      那人又沉默一会,叹息道:“我……不忍动手。”

      张百胜狠狠瞪过来,却听胡铁花唤道:“张兄,你可还好?”听声音,似乎已经到了门口。

      张百胜忽然甩开□□,劲风回旋,□□已经缠上他脖颈,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定住,再也动不了。

      张百胜背脊发冷,他身后立了个人,那人捻住了□□头,坚韧如铜墙铁壁,张百胜不过愣了一瞬间,松开兵器,立掌为刀,却在把掌刀立到胸前后,不再有动作。

      身后之人连点他两大穴道,缓缓转到了他正面,轻轻由□□的头抚摸到手柄,叹了口气,“这么件好兵刃,难道竟要噬主么?”

      月光照下来,虽不太清晰,张百胜也足够认清此人是谁。

      张百胜大喝,“李寻欢,还不解我穴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李寻欢淡淡道:“我从不爱多管闲事,不过瞧着有人在我面前自杀,说不得还是要劝一劝的。”

      在张百胜吼得那一嗓子时,胡铁花已经冲了出来,颇有些愣愣,“小李兄?……老臭虫呢?”

      李寻欢道:“胡兄来的正好,帮忙把张大侠搬进屋子里吧,这里冷得很。”

      胡铁花看着他手里□□,看着张百胜目眦尽裂,没有多问。

      倒是张百胜忽然大吼大骂,“宋清,你这孙子,老子早说了你靠不住,官府养的走狗,出卖老子……”

      他张口骂宋清,目光所向可不是刚才站了人的那处?此时那人依旧直挺挺站着,一句话没说。

      李寻欢朝他走了过去,点开他穴道,笑了笑,“宋捕头,还请移驾。”

      宋清看他一会,张了张嘴,终是一句话没说,叹了口气,硬邦邦往屋内走去。

      乾三娘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老杏头惺忪着眼,眼中有着惊恐。

      张百胜不能动,却狠狠瞪着宋清,宋清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胡铁花搓着下巴,道:“说吧,什么情况?”

      李寻欢坐了下来,倒了两碗酒,缓缓喝下去,他发青的脸色才好转了些,他在屋外呆了许久,全神贯注,这天气冷得要命,又没有酒喝,可难受的很。

      他抬起头,看向张百胜,“张大侠,可考虑清楚,可愿意说一说?”

      张百胜转过头,“呸,老子有什么好说的。”

      李寻欢看向宋清,“宋捕头呢?想必比我明白的多。”

      宋清依旧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李寻欢笑了笑,“既都不愿说,那我只好随便猜猜了。”

      胡铁花道:“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或许。其实像杜老爷子杨大侠那样的高手,要在一招之内致之死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趁其不备,要么对方武功高出他很多,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容易,我本来猜不透,如果对方武功极高,如何要偷偷摸摸的来,现在我已明白了。”

      胡铁花道:“明白什么?”

      李寻欢道:“他们自己愿意死,如果一个人本来便是等着别人来杀他,无论对方武功高不高的过他,都已经没有关系,他既不会大喊大叫,也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胡铁花吃惊道:“你说杜老爷子和杨大侠皆是自愿死的?这怎么可能?”

      李寻欢叹了口气,“这确实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说全无可能,如果为了朋友,为了极重要的人,或者为了心中愧疚懊悔,自己愿意死也有可能,是么,张大侠?”

      张百胜怒瞪他,“宋清既然什么都告诉你,又何必问我?”

      宋清苦笑一声,“我……”却没有说下去。

      李寻欢道:“如果宋捕头都告诉我,我又何必这么费事的来猜?你该对自己的伙伴多些信任才是。”

      张百胜沉默一会,语气淡下来,“李寻欢,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寻欢道:“我想知道原因,杜老爷子,杨大侠,阁下,或许还有乾三娘,为什么一定要自杀。”

      张百胜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为了朋友,我们必须死。”

      李寻欢道:“为了陈杏海?”

      张百胜瞪他,“你知道的不少。”

      李寻欢道:“如果必须要死,为什么二十年前不死,却要现在死。”

      张百胜闭上眼睛,拒绝回答。

      李寻欢沉默一会,叹息道:“死又能解决什么?”

      张百胜道:“死可以掩盖过去,只有知道真相的人一一死去,真相才能被湮灭。”

      李寻欢道:“杏花园陈家灭族的真相?”

      张百胜沉默一会,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与你们没有丝毫关系,你又何必追究?”

      李寻欢盯着他,“你明明不愿意死,你明明不甘心,为什么一定要死,要湮灭往事,不一定必须死才能做到。”

      张百胜恨不得拿眼刀砸死他,“我为什么不愿意死,我们早已经商量好,我们已经准备了二十年,为什么不愿意死,老子是会怕死的人么?”

      李寻欢淡淡道:“求生是人的本能,便是畜生也知道生命可贵,轻贱生命的,不过人而已。”

      张百胜不说话了。

      李寻欢道:“我希望你说出真相来,事情总可以解决的,死是一种最极端的方式。”他耳朵忽然动了动,却坐着,没有动作。

      张百胜沉默着,忽然叹息一声,“不愧是楚留香的朋友,年轻人总相信人力胜天,其实……”他沉下了脸,“可惜,有些事,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胡铁花眼睛亮了起来,“老臭虫,你总算回来。”

      脚步声本来很远,胡铁花话音一落,楚留香恰恰踏入大门。

      他的衣摆有着残雪,满身的冷气,显然跋涉许多路程,但好歹回来。

      李寻欢站了起来,倒了酒给他,只是盯着他,笑了笑,一句话没问。

      楚留香也一句话没说,接过酒,一仰而尽,转头瞧了各人神色。

      李寻欢吐了口气,道:“确实没有凶手,自杀。”

      楚留香神色黯然,“原来如此。”其实并不算意外。

      李寻欢道:“石玉便是那名女子吧?”

      楚留香点头,皱眉道:“‘寒尸毒’极为霸道,她似乎许多事情已经不记得。”

      李寻欢沉默一会,缓缓抬头,去瞧张百胜,再瞧颇有些战战兢兢的老杏头,长长吁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

      楚留香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你们遇到了什么?”

      李寻欢把今日之事草草说了,道:“当年救回那女子时只怕女子已经有些异状,作为朋友却没有及时劝告以致有此祸患,故而愧疚遗憾终生,是么?张大侠。”

      张百胜沉默一会,道:“她……十分美貌,荒山野岭的重伤长时间昏迷不醒,杏海却她十分痴迷,我们着意查过,当时城镇附近根本没人听说过此人,仿佛是凭空多出来的一般,瞧她重伤无害,便没有深究。”

      李寻欢道:“‘寒尸毒’发作之时,陈杏海恰好不在庄中?”

      张百胜瞪着他,“如果当时知道要发生那种事,不只是杏海,我们都不会离开。当时恰好是童仲与乾三娘大喜之日,作为兄弟,我们当然要道贺,谁知便在婚宴上传来这个消息,当时我们只当是有人到杏花园寻仇,狠到灭门,自然要万分提防,一时也不敢让杏海回去,他又吵又闹始终不能冷静,最后瞧到杏花园那般模样,一时忍受不住,竟……竟疯了,后来虽是好了些,却……”他瞧向老杏头,眼神黯然,虽不再疯,却已经忘却了所有事。

      李寻欢沉默一会,道:“后来又如何知道不是他人寻仇?那把火是谁放的?”

      张百胜道:“事情过去三个月,杜大哥忽然收到洛鬼医来信,提到了事情始末,原来洛鬼医一直在寻找那个女子,一路由漠北寻到洛阳,恰好赶上女子毒发蔓延,他携了女子离去,对蔓延开的毒无可奈何,便一把火烧了。”

      李寻欢道:“你们起初便知道那女子是石玉?”

      张百胜苦笑一声,“她来过。”

      李寻欢皱眉,“陈杏海既然忘却旧事,如何还要在这里?事情过去二十年,石玉如何现在才寻上门?”

      张百胜道:“杏海记忆里虽抛却旧事,却依旧眷恋这里,不愿离开。”

      李寻欢道:“所以你们便要给他一片净土,不允许任何人踏入这里,尤其是夜宿?”

      张百胜道:“只需要一个威吓,一个传言,这并不困难。”

      李寻欢道:“你们又为何要利用这种传言来自杀?因为石玉回来了?”

      张百胜道:“我们本来准备一辈子在暗处守护杏海,谁知石玉寻来,依旧对杏海情深意重,却不记得当年之事,我们,自然要消失。”

      李寻欢道:“只是如此?”

      张百胜瞪他,“难道还不够?”

      李寻欢沉默一会,继续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与公道门结仇的人皆是惨遭灭门,张大侠,各位似乎也不例外。”

      张百胜咬牙道:“你岂非也说过,她已经不记得旧事?”

      李寻欢惊愕道:“所以她要对付你们,为陈杏海报仇?”

      张百胜沉默一会,道:“这是大伙儿商量出的注意,当年在杏花园数百口无辜亡魂墓前,我们兄弟立誓,不论付出什么,都要为他们报仇,所以,我们,杜大哥,杨三哥,我,都必须死。”

      乾三娘忽然插口,“童仲已经故去,他的份,我来担。”她一直沉默着,此时开口,颇有些贞烈味道。

      李寻欢叹息一声,“杏花园死于那女子体内之毒,各位带了她回来,故而自认凶手?”

      张百胜没有说话,没有说话便是默认。

      李寻欢道:“如果说是凶手,那女子难道不是凶手?如果那女子是凶手,在她体内投毒的人不是凶手?如此自认,当真是为了情深意重?”

      张百胜惨白了脸色。

      楚留香忽然握住李寻欢的手,转过了头,道:“不必再说下去。”

      胡铁花开始不停的喝酒。

      张百胜忽然大声道:“你说的没错,说什么情深意重,不过是我受不了了,大伙儿都受不了了,这种枷锁,这种重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除了死,难道还有其他解决的途径?”

      屋子内空气愈加沉闷,寒风似乎嘶吼的更加厉害。

      乾三娘道:“这不能怪他们,你们没有瞧到当年杏花园与杏海的惨状,根本想象不到那几年他们是如何过下来的,自然不会明白。”

      楚留香道:“我明白。”

      张百胜道:“好,既然明白,便解了我穴道。”

      楚留香沉默一会,照做。

      张百胜活动一下手臂,咧嘴一笑,“多谢。”然后缓缓扑倒。

      自断筋脉。

      乾三娘道:“张五哥,等我一起。”

      胡铁花本坐在她旁边,已经伸出了手,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乾三娘扑倒在桌子上,和刚才一样,却再也不会爬起来。

      宋清这次只说了一句话,“他们葬在东山之巅,在那里,可以看清楚这里的一切。”

      这句话也不知是跟谁说,也没有人回答,他带走了张百胜与乾三娘的尸体,没有人反对。

      良久,似乎天际都要发白,其实也不过是深夜。

      李寻欢道:“决斗,怎么说?”

      楚留香道:“明日午时,水瓶山巅。”

      李寻欢没有问为什么要时间提前,只是握紧了他手,道:“那么,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

      楚留香没有反对,他站起身来。

      胡铁花也站起身来,忍不住道:“能不能……”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也知道不能。

      什么叫决斗?决斗的意思就是只有一方能够活着,或者两个人一起死。

      楚留香笑了笑,“可别喝得太醉,明天最起码要给我敬一杯酒。”

      胡铁花叫道:“一杯酒,什么时候你像娘们一样了,明天晚上我请你喝酒,谁不醉谁是孙子。”

      楚留香哈哈大笑,“只怕你没本事灌醉我。”

      胡铁花哼哼,“何不试试?”

      如果明天大家都好好活着,自然要庆祝,庆祝了自然要喝酒,喝酒么,还不求个烂醉?

      最后,李寻欢回头瞧了一眼,油灯似乎更暗了些,老杏头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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