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痴心生虚妄 ...
-
万事有因有果,有果必有因。
楚留香李寻欢再一次到了恋梅庄,却依旧收获甚稀。
按理说,既有客人到访,下人总有知晓的,大家世族本来便鲜少有秘密,这个如此重要的客人,无论是黄府管家,抑或黄北静贴身侍从,却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是一个接盘小童支支吾吾说,那人黑衣黑面,看其身形,便是个年轻男子。
黑衣黑面,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江湖中人,爱好黑衣的太也多了,而黑衣黑面倒像是夜行衣,但江湖之中夜行衣不是黑色的也稀。
一番折腾,耗费两个时辰,也不过得了这么个结论。
楚留香苦笑,“最起码,我们可以确定,他不是死于妇人之手。”
李寻欢叹息一声,“死于一个年轻人之手,也没多大差别。”
楚留香道:“黄北静怎么说也是一方大豪,为何要对一个年轻人如此礼遇恭敬?”
李寻欢笑了笑,“或许这个年轻人地位很高,或许黄北静有求于他。”
这个年轻人,在恋梅庄来去自如,下人竟无人见过他身影。
二人心底都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海鹰,海天青。
但海鹰为何要杀他?目前虽不知海鹰与黄北静有无交往,至少可以确定,两人有利益的联系或者冲突,利益尚在,为何要杀人灭口?如果海鹰的目的是那锦盒,锦盒之中空无一物,他该找的人便该是李寻欢,而不是杀了黄北静。黄北静死于不防狙杀,或许黄北静知道什么重要的秘密?
但这也不过是猜测,海鹰传言虽少,却也没有滥杀无辜之骂名,如何要杀一个已经没有利益冲突之人?
楚留香道:“或许我该同你住在一起,你毕竟有伤。”
逍遥山庄之逍遥,自然大得很,胡铁花执意拉了楚留香住在一处,李寻欢自有院落。
李寻欢笑笑,“若无人来寻我,这事儿倒不好办了。”
楚留香道:“晚时我来寻你。”顿了顿,哈哈一笑,“早先约定,若无事时当同李兄大醉三日,却一直未曾如愿。”
知他心意,李寻欢却也当真不愿领情,只哈哈一笑,“我也未有那般弱吧?”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不要动右手。”顿了顿,叹息一声,“李兄至少该当我是朋友,朋友难道是拿来看的么?”
李寻欢笑道:“我自省得,晚时我借来一宴,若能请胡兄同来,便是最好。”
天色近黄昏,李寻欢当真摆了宴,酒肉甚好,更是商老伯亲自送来,一再叮嘱,若有需要,遣小子报去厨房便好。
送走殷勤商老伯,楚留香尚且未至,闲来无事,径自提了酒来屋外,院中积雪虽扫,依旧处处冰冷,寻了坐处,闲饮几口闲酒,便忍不住叹息,这世上或许大多数人喝酒越喝越高兴,他却不是。
酒能遣怀,酒能浇愁,若得是千杯不醉,一杯一杯灌下去,便是把思绪一蓬蓬揪了出来。
胡铁花喝酒越喝越快,他却是慢慢的喝,同是酒鬼,到底有所不同。相同的,或许都有着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道的心事。
胡铁花想的许多东西,别人都不想,他想的许多东西,也很少有人去想,有些事,早该忘掉,偏偏忘不掉,有些人,明明不该去想,却总忍不住去想。
他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小刀,也已经摸到了木头,木头摩挲着,已经依稀有了形状,但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只手来雕刻的,便是小李飞刀,也不能。
所以他摩挲着木头,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又灌了一口酒。
忽又一声叹息响起,在他的头顶响起。
他的叹息既无奈又愁苦,这声叹息竟然也同样缠绵。
他的身边不远处正有一株老树,想来这叹息之人是在树上的,李寻欢却没有抬头,既非朋友,又不是熟人,原不劳他抬头来仰视。
他既没有反应,那人只好再开口,依旧叹息着的口气,“李寻欢,李寻欢,无论是阁下的名字,还是阁下这个人,都不该是默默无名之辈,江湖上为何没有阁下的名号?”
李寻欢又忍不住叹息,却先笑了,“有名的人,永远不知道无名人的快乐。”
这句话却是他的肺腑之言,年少时候,总渴望成名,当真成了名,倒怨恨起自己的名头,他的名头如日中天,却正是他最痛苦的时候,有时候便也想,从头来过,或许便不争这个名,但从头来过,当真会有不同么?
那人笑了一声,“能说出这句话,便见阁下确实有过人之处,投身江湖,不求名的人,至今我也还未曾见过。”
李寻欢淡淡道:“阁下年岁长些,自然也便见到了,这世上本就有各式各样的人,如阁下这般无礼说话的,也不在少数。”
那人冷哼一声,末了,竟是拍掌一笑,“阁下此言,定是个傲骨之人,却不知手底功夫如何,若阁下功夫也如大话一般俊俏,我礼遇于你不迟。”但见得人影一闪,那人已振臂而起,笑道,“有胆的,便跟来。”
李寻欢笑了笑,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抬头,那人一去,他也站起身来,自然是要跟去,想来楚留香抑或他都不曾料到,当真有人敢这么早便来,只辜负了楚留香美意了。
楚留香单身而来,胡铁花并未同行。
既有约定,他却是提早来了的,本自忧心李寻欢安危,却又生事端,便说他楚留香所在的地方,何时太平过?
绕过几个院落,再往前不远便是李寻欢的住处了,道路两旁皆是高大树木,此时都已干枯,他却忽然看到了一抹翠绿。
一对翠绿小巧的绣鞋在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上晃悠,一抹翠绿衣衫娇俏身影正探了头往下看,正好看到了楚留香。
那竟然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不转也俏,粉面含春,嘴角微微勾着,不笑也像在笑,这本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楚留香瞧着她的脸,却忽然怔住。
女孩子朝他挥挥手,叫道:“喂,你好。”声音又清又脆,煞是好听。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也好。”
女孩子道:“你是庄里来的客人吧,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楚留香道:“什么忙?”
女孩子道:“你能不能帮我从这树上下去?”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自己下来?”
女孩子嘟嘴,“我能下去,还要找你帮忙吗?难道我喜欢找人帮忙?”
楚留香有些惊讶,“你难道不会武功?”
女孩子道:“学武功手脚会变粗,我才不要学。”
楚留香沉默一会,“既然下不来,为何还要上去?”
这株老树有七八尺高,虽然也不是很高,对于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说,想下来不太容易,想上去也不容易。
女孩子道:“你难道没有听过吗?登高望远,我不站得高些,怎么能看得远?”
楚留香道:“你要看什么?”
女孩子道:“看人啊,站在地上,只能看到很小的一片地方,站高了,却能同时看到很多人,我在这里可以同时看到好多个院落,看他们各做各的事,岂非很有趣?”
这本是最简单最浅显的道理,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她却说的煞有介事。
楚留香一向是个乐于助人的人,自然要帮她。
女孩子蹦蹦跳跳,笑道:“谢谢你啦,你真是个好人。”
楚留香笑道:“好人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女孩子转转眼珠,嘻嘻笑道:“好吧,你问,回答了你的问题我可就不欠你人情啦。”
楚留香道:“敢问姑娘芳名,与庄主夫人可有近亲?”
女孩子娇笑道:“你这人不老实,说要问一个问题,却问了两个,我都回答了你却要欠我一个人情了,我却要你再做一件事情。”
楚留香苦笑,“姑娘请讲。”
女孩子道:“我叫秋瑟瑟,秋天的秋,瑟瑟的瑟瑟,秋娘是我堂姐,好啦,我回答了,你可不能食言。”
楚留香喃喃道:“堂姐么?怪不得……”怪不得秋瑟瑟的这张脸和秋娘几乎一模一样,若不是她又年轻又天真的样子,当真一时分辨不出来,楚留香初见她便怔住,也在于此。
秋瑟瑟已经拍手笑道:“你即答应了我,便要陪我玩儿一会。”
楚留香皱了皱眉,“玩儿?”
秋瑟瑟急道:“玩儿什么都好,你陪我说说话也好,堂姐都不理我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无事,说不得便陪你。”
秋瑟瑟瞪眼,“你有什么事?答应的事便不算数么?”
楚留香道:“我只有约在先,这会儿他只怕已经在等我。”
秋瑟瑟道:“他是谁?”
楚留香指了指,李寻欢的院落已经在望。
秋瑟瑟眼珠转了转,拍手笑道:“你约的可是一个又瘦又高穿白衣服的人?还爱喝酒?哈哈,他早已经出门去啦,你追不上的。”
楚留香皱眉,“出门?”他心中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不觉加快了脚步,可他能见到的,也不过是李寻欢留下的半壶残酒,一桌酒菜。
秋瑟瑟笑道:“他离开已经有小半个时辰啦,是他不等你,却不是你失约,总好跟我玩了吧?”
楚留香道:“可曾看到他往哪个方向去了?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看他面色凝重,秋瑟瑟却有些不乐意了,淡淡道:“他只振臂往树上一跳,我哪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寻欢去了哪里?
其实倒也没有走得太远,一路偏僻鲜少见人,越行越偏,那人终于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
这处荒草衰败在地上,积雪半化未化,踩上去吱吱有声,周围既无建筑,也无人迹,只百步开外便有高墙,这只怕已是逍遥山庄最外围。
李寻欢也终于看清了那人,平地之中,那人看来竟然比李寻欢要矮上半个头,又瘦又小,却是衣物紧绷,全身上下都是利落之态,其他倒无不同,只一双眼睛利如刀,狠如鹰。
李寻欢道:“海鹰?”
海鹰嘿嘿笑道:“你虽无名,却知晓我称号,必是楚香帅告知了,我的话他想来已经带到。”
李寻欢沉吟着,笑道:“有些话,确实已经听得。”
海鹰点头道:“好,我也不欲伤你性命,你便把那东西交与我吧,那本也不是你的东西。”
李寻欢笑道:“不是我的,却也不是阁下的。”
海鹰眯了眼,“你不愿?”
李寻欢道:“恕难从命。”
海鹰沉默一会,道:“也罢,如此轻易让阁下交出东西阁下想来也难肯,你我便手下见高低,我若胜了你,东西归我,如何?”
李寻欢摇头,笑道:“这东西既不是我的,如何能当做胜负的赌注?”
海鹰冷哼道:“你当真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海鹰嘿嘿冷笑道:“你若死了呢?”
李寻欢笑道:“那自然任君取用了。”
海鹰眼神更加凌厉,眼里已经浮现浓重杀气,掌刀一立,冷笑道:“你虽有伤,亦无名,我却非动手不可,莫怪我欺凌于你。”
李寻欢呵呵笑道:“不怪。”
他虽笑着,脸色却凝重,右手不能动,单凭左手,本已难为,听此人口气这般大,只怕难于应付,又是生死拼杀。
但若低头,若回头,却是难也。
说话间海鹰忽然扑了过来,狠如鹰,轻若浮云,骈指如铁,直取李寻欢双眸。
只这一个轻飘飘身法,李寻欢的脸上便更罩了一层严霜。
大家可曾留意过鱼在水中游的柔软灵活姿态?却是谁也不曾见过鱼在空气中游,海鹰自不是鱼,却比鱼在水中更加灵活更加柔软。
鱼在水中没有重量,海鹰在空气中也无丝毫重量,空气凝滞对他似乎一点阻碍都没有,他冲到李寻欢面前的速度竟然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快很多,他只来得及身形往后压的同时急退数尺,只此一招,便落下风。
海鹰一招占了上风,便更加招招紧逼,丝毫不让,丝毫不缓,接连十余招李寻欢竟然只得接招拆招,一招都未曾出手,他的小刀甚至未曾滑落手中。
李寻欢一生所遭恶战不计其数,所遇敌手各异,曾经死伤他刀下的无一人功夫比他差许多,远的不说,便说前次在落日山庄那胖瘦二人,内功皆胜于他,他依旧险胜;此战也断不能与之后的同上官金虹的那一战相比,生死之搏,皆在一念,却再无一次比这次更加凶险。
倒也未见得海鹰功夫比他高出多少,只因他右手重伤,壮士断腕,何异于英雄末路?更因海鹰身法离奇,前所未见,从开始便至下风,及后更多次险之又险,徘徊于鬼门关边缘。
海鹰却也断算不得君子,若得正气些的人,便是与李寻欢交手,也必然避开他受伤右手,海鹰竟十招里四五招朝着他右臂发作。
再管不得右手伤势,不必细看也知伤口必然已经裂了,若再如此,只怕这只手当真废掉。
左支右绌,李寻欢脸色发白,面上竟缓缓渗了一层薄汗。
但若说他穷途末路,再难翻身,倒也未见得,毕竟,他的小刀,还未曾出手。
海鹰招式多是雄浑,只如波涛浪涌般柔而雄劲,绵延不绝,推掌收掌皆是不可硬接的内力,而其身形灵活,行动敏捷,忽而便左,忽而便右,既难捉摸,更难接挡。
李寻欢莫说进攻,便只原地坚守已不可得,数百招间直退了数十步。
此处虽说空旷荒芜,到底有个边界儿,这数十步退下来,李寻欢但觉身后沉沉,只怕已到了荒地边缘,身后,只怕是高墙。
他已经无路可退,人最怕穷途,穷途便是绝望,绝望却也往往有绝处逢生,李寻欢从来不是低头的人,他的眼睛忽然亮如晨星,利如尖刀。
海鹰却已经开始兴奋,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李寻欢的尸体,李寻欢的身后便是七尺高墙,而他的右掌已经印上了李寻欢的心脉,他的左掌已经拍向李寻欢咽喉,这两掌下去,便是神仙,也活不了了。
忽见黄昏下刀光一闪,忽听一声惨烈大叫。
海鹰蹬蹬蹬后退七八步,他的双手早已不在李寻欢身上,都已经捂上了脸,血从他的指间滑落,他双手护卫之下,正有柄小刀,不算太深的插入了他的右眼。
这一刀很轻,但无论多轻,他的眼睛一定要废了。
这一刀太也歹毒,血可流,头可断,眼睛一旦失去,却再不可得。
李寻欢一生仁慈,几曾用过这般歹毒招式?但彼时情境,他以左手发刀,他心脉咽喉都置于敌手之下,方寸之差,他便难以活命。彼时情境,无论如何阻止,都太难,除了杀招,只此招可想,此招可用,试想,若视线忽闭,无论是谁,都要惊骇,都要第一时间反应,也正因此,海鹰那要命的两掌,未曾落下。
虽明知如此,李寻欢面上依旧浮现了悲戚愧疚之色,在一切未曾确定之前,海鹰毕竟无辜,如何当此重伤?
海鹰连连大叫数声,其愤怒惊惧不可置信,俱难表达,只又气又恨又惧,只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李寻欢。
几次张口,去也说不出什么,李寻欢只得长叹一声。
海鹰却再退数步,恨声叫道:“李寻欢,我誓取尔性命。”终是身形一起,越过了高墙。
李寻欢跟上一步,面色惨淡。
恰听远处传来衣袂掠风之声,以及呼唤之声,楚留香的速度,从来没有人比得上。
李寻欢看着他,几次张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已经留意到了地上的血迹,以及厚重脚印拖曳的痕迹,他足以想见刚才激烈惨况,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你没事便好。”
经此恶战,李寻欢未曾受伤,胜利,本该是一件令人快乐高兴的事,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只一声长叹,空气中,冷风中,竟依稀传来敲木鱼的梆梆之声,这可不就是暮鼓晨钟,也或许是醍醐灌顶,谁又能拈花一笑,水去不留痕?
楚留香道:“可能上官夫人便在不远处诵佛。”
木鱼之声,虽远,却也清晰。
李寻欢叹息一声,“为何总有阻不断的杀伐?为何总有流不尽的鲜血?人又为何总多痴妄?”这本是他心中所想,竟不觉说出了口。
楚留香也叹息一声,“佛家有净土,净土在心中。”
李寻欢是个痴人,楚留香又如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