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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投君以桃李(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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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人固然心中惊骇,有几分莫名其妙,很是不服,李寻欢亦是满身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看来毫无特色又狼狈万分多有巧劲的比斗,有多惊险,他也从未有如此机会来探测自己的轻功底线。
方寸之间,哪怕有一丝半分的差谬,再难全身而退。
这种感触,也只有在争斗之后的片刻休闲中,方可体会。
不过一瞬,那瘦子尚在怔忡,那胖子却要再次扑上,另两人一直未曾出手,也蠢蠢欲动。
那胖子尚且探不出李寻欢功夫如何,况论只是看着的那两人。
李寻欢忽然叫道:“慢。”
那三人动作微微一缓。
李寻欢扬声道:“老先生,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柳老爷冷笑道:“莫不是此刻要反悔?只是今日惹上了我,断叫你有来无回。”
李寻欢挑眉,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出你的奴才已经败了么?”
柳老爷厉声道:“生死之争,何有胜败之分?”
李寻欢啧啧一叹,看向楚留香,“楚兄挑朋友的眼光真差,这朋友不仅人品不好,贪生怕死,还要让下人为了些无谓之争去送死。”他转了转手中小刀,强调道:“真差劲。”
不知是谁一声惊呼,那胖子忽然扑了过来。
他竟然趁着李寻欢说话的时候腾身强扑。
由下而上,雄浑真气如铜墙铁壁,直往李寻欢排山倒海涌来,速度之快,他便是急往后退,也不一定躲得开。
李寻欢甚至还没有提防。
另两名灰袍人也趁机而上,身形随后而来,他们双脚已经离地,双掌已经推出,却忽然定在那里。
因为,李寻欢的小刀已经出手。
没有人能形容小刀的速度,胖子正飞起三尺,他的掌力已经推上了李寻欢,他却忽然如同一座山般重重往地面砸去,再也没有起来。
他的喉下三寸已经多了一柄小刀,他双手双脚齐齐挣动,如野兽般挣扎,看来惊心可怖,幸好,他还没有死。
所有人都盯着那柄小刀,这把普通的小刀,忽然成了阎罗王的通缉令。
就算他们都不认识李寻欢,都不知道“小李飞刀”的名头,现在他们却已经知道。
并不是人人怕死,真正可怕的,是死的那一瞬间,这柄小刀让人看到了死亡,小李飞刀的威力,本在于此。
柳老爷额头聚满了冷汗,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柳四更是牙齿上下碰撞作响,全身颤抖。
楚留香的表情,他实在没什么表情,他甚至没有去看李寻欢,他只是惊奇的看着那柄小刀,似乎恨不得从那胖子喉咙里把飞刀抓出来瞧一瞧,研究一番。
李寻欢笑道:“老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有了和你做交易的筹码?”
柳老爷的气焰完全被压了下去,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冷冷道:“什么交易?”
李寻欢道:“一个又简单又有趣的交易。”
柳老爷道:“哦?”
李寻欢笑道:“在十招之内,如果我伤得了阁下,阁下就放楚留香离开。”他笑着,“无论阁下用什么方法,用多少人,都不算越规。”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个人可能当真是个疯子,第一次见面,他岂非就怀疑这个人是个疯子?
柳老爷眼神闪动,这个交易一本万利,连拒绝都显得困难,他勉强冷着脸道:“阁下若伤不了我呢?”
李寻欢笑道:“我若伤不了阁下,就由阁下处置吧。”
他当真自大的可以。
楚留香瞪着他,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柳老爷却笑起来,他笑的残忍,道:“好,这交易我接了。”
众人忽听又清脆又沉闷的一声响动,继而一声闷哼。
众人一讶,却是那瘦子一掌拍向自己右肩,他右臂忽然瘫软,想来已经废掉。
李寻欢眼中浮现出悲悯来,这个一脸木然看起来像木偶一样的傀儡,竟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瘦子显然明白,刚才争斗之时,他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李寻欢凭借灵巧身形移至他身后,他的整个后背便暴露在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只要出手,他必死无疑,李寻欢却不过一撞。
谁都知道,伤到两个敌人,总没有杀死一个敌人来的划算,李寻欢却对着敌人手下留情。
李寻欢与柳老爷这一赌,瘦子显然已经猜到柳老爷打算,他却不愿背负李寻欢强加的恩情来对他出手,是以宁愿自毁一臂。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再看他,他似乎已经从众人眼中消失。
李寻欢跳下墙头,两个灰袍人也已经站到了柳老爷身前。
要杀了李寻欢可能不容易,但阻止他出手,却并不难,更何况不过是十招。
十招到底有多快,只要稍微懂点功夫的人都知道,那甚至不能用时间来定位,刚才李寻欢与二人交战,左右不过半盏茶,却已经有上千招。十招,他竟然用十招来赌他和楚留香的命。
李寻欢不动,那二灰袍人也只是掌中含力不吐,他们的眼睛都盯着李寻欢手里的小刀。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根本没动,他忽然笑了笑。
他的眼睛很亮,亮的发光,他的笑容很有魅力,他的笑声很爽朗。
楚留香吃吃的瞧着他,那两个小丫头也紧紧盯着他,甚至为他皱起了眉头。
在笑声中,他忽然朝柳老爷扑了过去。
他竟然不管柳老爷身前的两个人,不管这一道强有力的防线,径直朝柳老爷扑了过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的力度不可谓不大,但这一招,无疑是把全身送到那两人掌力之下。
那两个人毫不留情,全力推出了双掌。
刀光忽然一闪,忽听一声闷哼。
柳老爷蹬蹬蹬往后退了三大步,他紧紧捂着右肩,鲜红正从他的指缝渗出来。
小李飞刀,已经出手。
他约定了十招,却竟然在第一招就出手。
谁都始料未及,他竟然在第一招就得手。
但是,那砰砰有声的四掌,他也是结结实实接了下来。
他身子晃了一晃,脸色鲜红如血,他却脚下一晃,到了楚留香身侧,回头朝众人一笑,抱起楚留香便走。
众人瞧着他腾身而起,也都瞧得出他脚步已经有些凝滞踉跄。
柳四连连跺脚,叫道:“你们,你们快追呀。”
没有人搭理他,柳老爷似乎也不愿意再开口。
众人似乎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又何必和一个疯子较真?毕竟大家都是正常人。
李寻欢并没有抱着楚留香奔出太久,他们堪堪冲出落日山庄,他们刚刚踏进一望无边的青草场,他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全力推开楚留香,整个身体朝草地重重砸去,身子甫一落地,便是一大口鲜血喷出,而后伏在草地上,再无一丝动作。
楚留香叫道:“你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楚留香叫道:“李兄……寻欢兄……李寻欢……”
李寻欢如何理他?
楚留香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以生气到这个程度,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焦急到这个程度。他只恨自己一时大意,竟然着了柳老爷的道,也恨李寻欢怎么便这么冒失,救人方法千百种,拼命岂非是最笨拙的一种?李寻欢一脸聪明相,又怎会如此冒失?就算这个方法确实很有效。
他知道,李寻欢硬生生受那四掌,早已血气翻涌,受了极重的内伤,若不是拼着一口气,断然不能负着他奔出这老远,但他依旧忍不住叹息,“你最起码把我穴道解开。”
李寻欢既不会听他的,也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
时光如刀俎,人心如鱼肉。
痛苦在持续,时间在飞梭。
人总有醒的时候,穴道也总有解开的时候。
楚留香几乎是在能活动的瞬间便抢到李寻欢跟前,探掌到他腕间。
他眉头皱得死紧,他的脸如寒冰,这样的表情,委实不适合他。
幸好,这样的表情,没有持续很久,他的眉头放松开来,他的嘴角甚至露出一丝笑意。
李寻欢这人虽然疯子一般的行动,却似乎总有聪明在其中。
楚留香虽不敢自诩看得明明白白,总差不多已经了然。
李寻欢本早有内伤淤积在身,与那胖瘦二人缠斗已经是勉力而为,后来那胖子腾身而上,虽被李寻欢小刀所阻,那一掌却是实实在在拍在了李寻欢身上,李寻欢虽没有一丝一毫表现,楚留香却看得明白,是以后来李寻欢拼命豪赌,他已猜出几分来。
后来那四掌李寻欢确是生生受了,只当时李寻欢自上而下迎去,掌劲逼往身上之时,恰是他小刀出手之时,小刀出手,身体刚好随着掌力后退,掌力虽雄,他内伤虽重,却已经随着后退之力化去了五六分力道,掌力逼得他体内五脏六腑气血翻腾,他却又立即抱了楚留香便以轻功飞奔,气血翻腾而致的一口气一直堵着,加之早时受的内伤,均是随着那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是以,李寻欢虽然是昏迷倒地,竟然体内甚为平静,他的内伤竟然已经消去三分。虽依旧有内伤在身,却再不会有生命之忧。
这人竟然如此胆大,如此冒险,又如此聪明。
也无怪乎他的兵器是小刀,而不是刀剑之类,刀可以霸道雄浑,剑可以轻盈凌厉,飞刀却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依其性情,再也没有一样兵器会如此适合他。
只是,再没想到他会为他如此拼命,既惊异于此,也感动于此。
经此生死一交,二人便是过命的交情。
李寻欢醒来,并不算太晚,午后的秋风,温柔如水,清凉如冰。
楚留香正看着他,看他醒来,朝他笑了一笑。
李寻欢叹了口气,也笑起来,最起码,两个人都还活着。
楚留香道:“醒了?”
李寻欢眨了眨眼,忽然生出几分戒备来,他挑起眉,应道:“醒了。”
楚留香笑了笑,转身去端了碗来,乌黑药汁当下令李寻欢黑了脸。
楚留香笑道:“我正愁着怎么让你喝药。”
李寻欢紧皱着眉,思索一会,端过药来,一饮而尽。
楚留香满意一笑,坐了下来,道:“想来李兄已经很清醒,很冷静,那我们可否来说会话?”
李寻欢叹口气,“我有些累,可否以后再谈?”
楚留香为他话语中戒备暗笑,却依旧板着脸,沉沉道:“李兄匹夫之勇当时,何等威风,天下谁人能撄其锋?又如何事后不敢担当?”
李寻欢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君子成事,不拘小节,你我无事,岂非大好?”
楚留香瞪着他,“你又何必为我拼命?”
李寻欢道:“您难道不是我的朋友?”
楚留香道:“就算救人,又何必拼命?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李寻欢沉默一会,淡淡道:“我乐意。”
哪里还有比这句话更有理的话?有什么原因能比这句话更有力?
他本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他这么说,不过表示他已经不愿意再说下去。
楚留香沉默一会,叹了口气,“你我难道不是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让朋友为我担心,让朋友为我痛心。”
如果这句话让胡铁花听到,胡铁花一定会有酒喷酒,有饭喷饭,他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他才是那个让朋友担心让朋友痛心的人。
李寻欢却还没有胡铁花那么了解他,所以他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道:“事情已经过去。”
不等楚留香说话,他很快接道:“我想我们该去一个地方,那些人,很显然已经不在柳老爷手中。”
柳老爷竟然动用了他从来不视于人的秘密武器,不是他看得起楚留香,而是因为他已经无人可用。
人既不在他手里,又会在谁手里?人既不在落日牧场,又会在哪里?
楚留香道:“柳二,葫芦谷。”
李寻欢沉吟道:“你是说柳二与他父亲有隙?”
楚留香道:“我只是猜测。”
事情真相还没有完全把握,他从来并愿意多说。
李寻欢也没有问,他只是道:“我想夜探会比较好。”
楚留香点头。
李寻欢道:“在那之前,你需要休息。”
楚留香没有反对,他确实已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自从他踏入这个地面开始,他便不曾有过一次完整睡眠。
天色渐晚。
李寻欢从来不喜欢黑夜,现在夜夜痛苦,更是对黑夜深恶痛绝。
黑暗,明明伸手不见五指,却偏偏最容易让人暴露。暴露痛苦,寂寞,所有的情绪,在黑暗中,都会活生生摊开来晾晒。其实,他早已夜不能眠。最近,他夜夜身体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心理上的痛苦倒反而少了许多,若是神智混沌,更是万事皆休。
只是,这种心理上的谴责与鞭挞,在白天,在任何闲暇时刻,都可能随时来袭,痛苦,随时都存在。
若是如此,白天黑夜,又有什么区别?
今天夜色和以往并没有不同,或许有的,是一轮圆月。
楚留香痴痴瞧着月亮,忽然道:“我似乎已经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寻欢笑了笑,“今天是八月十六,楚兄若有什么心愿,对着月亮说,或许还可实现。”
楚留香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辜负了良宵,我又哪里有什么心愿?”
李寻欢大笑,“原来楚兄竟是个吃斋念佛的和尚,竟是个知足常乐的君子。”
楚留香看着他,“李兄有何愿望?”
李寻欢沉默一会,叹息一声,笑道:“原来我也是个和尚。”
心愿若能通过许愿来实现,这世道岂非早就乱了套?
他们都实在是太现实,太冷静的人。
只是,冷静的人总是记忆力很好,那个夜晚,很久以后,他们都不曾忘却。
当时月色正好,冷风正好,心情正好。
当时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楚留香随意坐着,李寻欢随意躺着。
他们甚至在说着无聊的愿望之类,这本是年轻小儿女才信的东西。
李寻欢叹息着,“这么好的月色,我们实在该喝杯酒。”
楚留香笑道:“此间事了,我们当大醉三天。”
李寻欢也笑道:“有此约定,楚兄莫忘。”
楚留香不过随口说来,李寻欢不过随口应允。
只是,无论是聪明人,还是笨人,无论是冷静的人,还是感性的人,都该明白一个道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许人承诺。
因为承诺应诺的次数,实在让人失望绝望。
只是,聪明的楚留香,多情的李寻欢,都不曾想过这一点。
或许,他们谁都想过,却不曾留意。
也或许,他们谁都想到,却不愿仔细去推敲。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跳了起来,他们的行动都那么快捷,他们在草原上奔驰,比骏马更加迅疾如闪电。
他们的目的,是葫芦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