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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寒 ...

  •   玉霜峰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但师尊说他的“霜寒”是用来融化雪川的。
      玉霜峰的雪是天神降下的啊,解寒小时候总是不明白,总是不明白:这千万里的白雪为什么要化去呢?又怎么能用极至冷冽的剑气化去呢?
      解寒总是,总是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修无情道一样。
      “你非得这样不可。”师尊回答他的时候盯着他的双眼,“因为你是神。”其实解寒没听太清楚。都怪玉霜峰上风雪太大了。
      神爱世人,哪里空得出心来爱自己。
      那天师尊不肯再回答他其他问题了。
      解寒是自小被养在玉霜峰上的,师姐也曾偷偷问过他是否是师尊的孩子。他心里咯噔一下,偷偷瞥一眼师尊。
      心里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解寒却只看见师尊稳坐棋台,眼睛都不抬一下。
      罢了。解寒有些泄气,随意应付了师姐,又抓起了霜寒,一招一式地比划。
      寒风扑面,千里冰封。无情道如同玉霜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年复一年,冻住了解寒缓缓搏动的心脏。剑锋日渐凛冽,心胸静如止水。反倒师姐觉着他和师尊越看越像,嘀嘀咕咕地再不敢问出口。
      而无情道却最终也没能冻住他的情丝,没能遏制他的疑惑。
      他最是刻苦,剑法也是玉霜弟子中最佳,但修为却好像与终年不变的玉霜峰一般静止,筑基后再无寸进。
      “你无需担心。”师尊这样告诉他。
      师尊的眉目淡得如同山间雪,好似这世间没什么能牵扯出他的情绪。弟子失踪他不管,弟子患伤他不管,弟子疑惑他也一语带过。
      “命数如此,时机到了,自会知晓。”师尊总是这样说。
      解寒不理解。
      “你修的是无情道,切莫因此动摇道心。”师尊淡淡地警告他。
      不,不对,这怎么又会动摇道心了呢?他只是想问问,既然师尊不打算管,又为何要收这些弟子。
      他问不出答案,心里怨愤,就冲进了雪里。剑光切碎雪花,雪势愈发大,解寒的剑招就越是凶狠。解寒想起偶然听人间出身的师弟和别人提过人间的事情。
      “……玉霜峰这年年不化的封山大雪……修士出不去……百姓进不来……”
      “那……那又如何……长生大道,自是多的人趋之若鹜……只是这玉霜峰外,早已成了埋骨的荒坟冢!”
      解寒想起师尊经常念叨的两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他为数不多有淡淡悲愁的时候。
      解寒又想起了自己不得寸进的修为,想到了自己“为融雪川”而铸的霜寒,想到了自己成谜的身世。
      他小时候也是个小小婴孩,师尊不会管,也不想管,都是师姐在带他。师姐哄他睡觉的时候,偶尔也会讲起年轻的师尊。
      “师尊啊……刚刚收我入门下的时候,他还是光风霁月的神州第一剑才。你是从未瞧见过雪寒出鞘,剑光泠泠,寒意扑面,哪怕相隔上万里,也绝不会有人忽视那一股冰寒的威压。”师姐停了一停,带了点笑,“师尊那时话也少,但眉宇之间尽是化不去的张狂傲气。”
      小小的解寒心怀向往,暗地里仰慕起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师尊。
      “但后来呀,师尊遇到了一点事情。”师姐没说了,只催他快睡。
      师姐不说,他也知道。
      师尊的眉心有一枚心魔印。他生了心魔,自然不再是那神州第一剑才。但师尊因何事生的心魔,解寒也不知道。
      后来,师尊逸散的灵力铸成不化的雪川,季季飘落的白雪,替他挡住了玉霜峰以外的人,也拦住了他门下有意离去的弟子。峰外之人疑心他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些不光彩之事;峰内之人深知他道心不稳,道途有亏,早已命不久矣,日日提心吊胆,思虑逃脱之法。
      他向来不在意旁人。那些弟子没有一个亲传,都是他因年少之时虚荣而收进来充门面的。直到他捡回了解寒。他看到了解寒的气运,磅礴深厚。
      多好,他眼睛一酸。
      又是一个要成神的人。
      只可怜他……废了一身剑术,还要榨干自己为人间再培养下一位真神。他都快忘记自己很久之前成神的感觉了,那样的风光,那样的张扬。
      他不是解寒这样的天选之子,天生无父无母,只待开窍。他在生命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个家,一个凡间的家。
      他会在本该念书的时辰逃课,去摸鱼、打猎、疯玩;会在本该入睡的时候溜上街,和邻居家的女儿陆二逛夜市;会在该被保护的年纪冲出大人们的怀抱,用上一个倒下的仙长所留佩剑刺死迎面而来的妖怪。
      “那个孩子……不简单啊。”大人们惊叹,他顶着半边脸腥臭的血迹,憨憨地咧嘴笑了,妖血流进唇齿,恶心得他狼狈地“呸呸”吐出来,擦干净脸一抬头,就能看见陆二眼睛亮亮地在笑他。
      他跟着仙人走了,他也成了仙人。
      他天资不高,修的又是有情剑,大道茫茫,师尊说。成功容易,成神难,有情剑难断红尘,更是难上加难。
      他还年少,不服气,一心要叫师尊看看,他终会成为有情道第一位神。他就只凭着这一丝被人瞧不起的倔,修成了有情寒剑。师尊问他,为什么是寒剑?
      他擦剑的手顿住,接着一笑,继续擦剑,说,我也不知道。
      “只是想着……我一个人受尽冷暖,饱尝严寒心酸就好。从此世间,只要有这一把寒剑就够了。所有人——都是温暖的。”手中雪寒嗡鸣,轻蹭少年的掌心。
      师尊一愣,召来本命剑,感叹自己可能老了,不然怎么可能真的瞧见有情神在面前。剑光柔和呼应,他低头抿唇笑。
      他从此也是“天选之子”了。他剑道大成,划地立宗,千万人敬仰,万万人供奉,护佑一方,凡子升神。他已千岁了,虽有个叫师尊都惊讶的理想,虽早已在红尘中几番磨砺,还像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少年一样张狂。不遗余力,肆意挥霍力量和名声,他从不知道,天道竟是能收回他已获得的一切。
      对他来说,不过是寻常的一次镇压妖兽,他已准备好接受凡人们的惊叹、崇拜和感谢。今日却不同——他们团聚在一起,又惊又怕,他一扭头,才发现,有个小孩被误杀在妖潮里。其实怨不得他,对吧?他明明早就让弟子疏散这里的凡人,清点人数,那小孩误入杀阵,怨不得他,对吧?
      他们伏地哭叫,他只觉得心烦。
      有关他的流言一日千里,四面楚歌。那一日神坛讲学,他额间的金印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碎裂,他一怔,道心也随即破裂,灵力四溢,他呕出一口血。
      弟子哗然。他已无心去管。
      原来……是因为这样,历来成神才必须要走无情道。他忽然想起,千年之前他离家前夕,陆二来偷偷找过他,俏眼含泪,拉住他不想他走。他只是笑,动作轻柔地拨开她的手,说:“陆二姑娘,莫要断我前程。”
      原来,他也是该修无情道的啊。他一口一口悲哀地咳血,一瞬间苍老下去,手握在蒙尘的雪寒上越抓越紧。命啊,命啊,都是……命啊。

      解寒练罢了剑,却心有冲动,不愿下山,只孤身站在平日练剑的峰顶,想起了师尊。
      师尊总是叹命、叹天,唯独不叹自己。望着百年如一日的灰白天色,他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却又一往无前。也是,他舒展眉目,他还未入世,怎会明白,又怎能……折在这里蹉跎一生。
      无情道啊……无情道。
      分明自始至终,师尊都只是在和自己较劲罢了。那所谓的“天”,他信,他解寒不信。那他解寒便替师尊一斩天道,权当一报师尊抚养之恩。
      他只学过寒剑,不懂什么叫春风化雨,柔肠百结。
      那他,就用比雪更寒的剑气破局吧。只要自己更冷,世间的冰雪就会刹那间化解。
      手里的霜寒突然光芒大作,玄冰从剑尖一点一点凝结,而冰雪从解寒脚下开始融解,汇聚成溪流,潺潺流向山脚,又汇聚成大江,浩浩荡荡、急波高浪冲出玉霜峰,掠过人烟和村庄,滋润过农田原野。
      一日之内,枯木逢春,根伸叶蔓,仿佛日月倒置一般令人惊叹。
      每个人都知道,那天玉霜峰大师兄无情道大成,霜寒凝冰,万里雪融,千里良田。霜寒剑剑光凛冽,像极了他师尊少年时。
      但只有玉霜峰大师姐晓得,那一日雪寒剑如琉璃碎裂,雪寒师尊陨落得无声无息。大能陨落,甚至没有激起天地异象,仿佛他被遗忘在此界之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解寒甩出剑光,“既然天地不仁,那我便与这天地——争上一争。”
      解寒手中嗡鸣的霜寒寒气四溢,整整对上漫天将落的雪花。
      霜寒于雪,剑寒于霜。
      新神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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