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尘之梦 ...
-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柳烬秋抬起头来,逆着光,他看见门前站了一个人。来人一身白衣,纤瘦但不羸弱。柳烬秋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意识模糊间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自己见过这个人。
——————————————————
北地河朔谁人不知,柳家的小少爷,是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下能领城郊破庙里的乞丐们偷鸡摸狗,上能拔县太爷的人参给牢里的犯人下酒。
柳烬秋十三岁这一年,被大庄主一气之下扔到了江南。霸刀山庄的混世小魔王,就一路祸害到了江南。
这是柳烬秋来到江南的第十六天,骄阳似火。夏日的微风裹挟着千岛湖被蒸腾而起的水汽,尽数扑打在他的面门,炎热又潮湿,并不让人好受。
他长跪于正对徽山书院的一处平台之上,此时正是午时,书院内空无一人,只余扰人的蝉声与他作伴。
三天前,他与人发生争执,打碎了门中客卿方先生的一块砚台,被罚面崖思过。
可柳烬秋是谁?是北地人尽皆知的混世魔王,是打不得骂不得的柳家少爷,是无法无天从未碰壁的武学天才,又怎会乖乖受罚?
但显然,这位书桌上随意摆着的一方砚台便价值连城的客卿方先生,也绝非善茬。
就在当晚,柳烬秋以拼酒比试为名,灌醉了白日与他产生争执的那位长歌弟子,将人涂了个大花脸一雪前耻后,心满意足地回屋。甫一坐下,便脚底一滑,不受控地打翻了椅子,跌坐在地。
回过神来时,耳畔是夏夜燥热的风,头顶是一牙弯月,膝下是平整的石料,他的面前是那位脾气古怪的方先生——正低头抚琴,并不看他一眼。
混世小魔王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牙都快咬碎了,在这并未被任何东西束缚的情况下,仍是动弹不得。他只好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服输。
柳烬秋不记得自己坚持了多久,只记得那人好似才发现他时抬起头来轻飘飘的那一眼,带着他看不懂的悲悯与深意。
“你这性格,既无意悔过,便在此安分几日,也算行善积德。”
方先生之所作所为,向来不循条律、随心随性,他人亦无从置喙与更改。更何况是柳烬秋这样不服管教的“疑难杂症”,门内旁的先生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自己不存在。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在这处平台上,被罚跪三天三夜。
这是三日之罚的最后一天,烈日照得他有些昏昏欲睡,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下一刻便闻到一缕淡香。
注意力不受控地分散开来,他开始胡思乱想。
喊他的人说了什么?这三日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居然不渴也不饿?他为什么会觉得困?逻辑却如此清晰?他竟还有多余的思绪去分辨鼻息间的质感——松麝香叠,又藏龙樟之味,是上等的“上党松心”才有的墨香。
他猛然睁开双眼,松烟墨香一闪而逝,白色的袍袖本离他极近,却在他目光捕捉到的瞬间翩然离去,距他五尺有余。
柳烬秋眯了眯双眼,终于看清自己的处境。简陋的泥墙瓦舍里,触目可及是一张竹床、一方石桌和几张竹椅。他倚坐在唯一的床上,身上的伤口因方才的动作有些撕裂,却没之前那样疼了。
不远处站着的白衣青年愣神看他,好一会儿才回神似的,支支吾吾地开口:“你……你醒了。”
柳烬秋这才想到,方才的味道,应该自这青年身上来。他穿着极为讲究,衣摆边缘绣着并不显眼的淡金色暗纹,与周遭格格不入,与狼狈的自己更是云泥之别。
“是你救了我?”他故作平淡地开口,压抑着胸腔没来由的惊悸,也尽力忽视内心划过的复杂。当然,他还不至于认不出救命恩人推门而入时,穿的那双价值不菲的蜀锦绣云纹短靴。
杨梧月见他如此,不自在地挠了挠手心,十分诚实的全盘托出:“我只是闯进去把你拖了出来,药是刘大叔采的,刘大婶磨的……是……是我帮你抹的……村子里的吴爷爷借了我这间屋子,床和桌椅是村口的宋大脚搬的。”
柳烬秋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耐心地等青年说完了,才问道:“你救我的时候,见过和我穿着相似的其他人吗?”
听他这么问,杨梧月突然放下了叠在一起的手,不自在的表情瞬间褪去,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是说其他霸刀弟子吗?我去得有些晚了,找到你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被带走了……”
杨梧月突然停住了,接下来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柳烬秋知道他的意思,他从未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清晰地明白现实的残酷,也从未有任何一刻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他只带了五个人,自信地来追窃走山庄稀世铸铁的贼。却没想到,敌人强大到可以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猛然想起梦里自己被罚跪的过去,记忆定格在那脾气古怪的方先生漠然的眉眼之间。
柳烬秋后来才知道,那穿透回忆仍令他历历在目的一眼,悲悯之下的深意,是他在顷刻间被看穿的,早已注定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