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之围城]手剥橙》橘橘丸

111、番外.世间解

　　素尘不是普通的名字，而是少林寺的“素”字辈。
　　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
　　他自幼就知道，自己其实有更显赫的名和姓，只是在那个时代，隐姓埋名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六岁那年他的家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里托人将他送进了少林寺，自此青灯苦佛，告别前呼后拥的日子。
　　可素尘是早慧的，他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于是他成了全寺最沉默寡言的那一个。可他又是天赋异禀的，那些武学他比所有同辈的弟子都精进，十几岁的年龄已经在比试中不输任何师兄弟。
　　住持师父对此很满意，可也不忘时刻提醒他，莫要因为学武耽误了佛学的本业。素尘每每受教，都双手合十，低眉顺目。
　　他从不告诉任何人，其实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些经书只需读上一遍，便可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这也是家人将他送来寺里的原因之一，这般的本事，在一个没落的家族里，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素尘并不觉得苦，他六岁断了尘缘，佛门清净之地反而予他充足的安全感。只是因为自己心中的芥蒂，到底不敢与同门中人太多亲近，这是他的遗憾。彼时素尘尚不知晓，这点遗憾于他的漫漫余生而言，不过尔尔。
　　十九岁那年，寺里又收下了一个孩童，只是没有拜入师父或者哪个师兄的门下，而是简单取了个“德”字辈的法号，当了扫地的小沙弥。素尘偶有听见师兄们偷偷聊天，说这个孩子身份不好，只能打打杂活给一口饭吃。
　　当时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的身份只有师父知晓，若这个孩子也同他一般来历，现在却连师兄们都听得些传闻，将来又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然而，并没有将来。不消半个月的工夫，山下的百姓就听得消息，纷纷上山来让师父赶那个孩子走。
　　“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能留下这样的祸根？”
　　“清朝亡了，这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祸害了多少百姓？现在就是他们的报应啊！”
　　“方丈，我们知道你心善，但你也要为了寺里的其他人考虑考虑。现在时局如此动荡，这孩子的身份是个巨大的隐患，留不得啊。”
　　周遭纷纷扰扰，四岁的德衣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泣不成声，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安抚他。素尘想起离家那日，他的母亲抱着他泪如雨下，那是他记忆深处对亲情最后的回忆。
　　听完百姓们的话，不少僧人也纷纷动摇，即便他们也觉得孩童无辜，可少林寺这么多年的基业和清誉，不能因此毁于一旦。
　　方丈只是紧闭双目，单手不停转动着佛珠，嘴里喃喃着阿弥陀佛。
　　“师父，百姓们说得很对。”素尘自人群中站了出来，青涩的脸庞尽是释然，他露出微不可见的笑容，“弟子这就带德衣去收拾行李，送他下山，自此与少林寺再无关系。”
　　素尘是同辈弟子中最出众的，即便平时沉默寡言，也依然深得师兄弟们欣赏。而多年来帮助山下百姓，也收获了不少百姓信赖。此刻他的发言马上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不管是百姓还是师兄弟们，都在等待着方丈的首肯。
　　方丈终是抬起沉重的眼皮，饱含深意地望向素尘，语气里带着旁人听不出的不舍：“你，可想好了？”
　　方丈是知晓一切的，刚刚素尘那句话，在场之人中只有他听得明白。其实素尘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所谓秘密，终会被揭穿，他亦不想让门派冒险，如今这样，算得上最好的结局。
　　面对上素尘坚毅的眼神，方丈面露一丝苦笑，然后缓缓开口：“阿弥陀佛，为师保护不了这个孩子，愿你，能做到。”
　　素尘双手合十，对着方丈深深地鞠了一躬，众人不解其意，只道是素尘礼数到位。他走到角落里，牵起了德衣冰凉的小手。包袱收拾得很快，他们一路下山，再也没有回头。
　　草籽被俗世的风吹向天涯海角，落于何处，谁说了也不作数。
　　适逢乱世，素尘一路化缘，又凭借这一身武艺做些活计，到底也没让两人饿死。阿衣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谨慎地叫着素尘大师，生怕自己的身份再次落人口舌，平白害了素尘。孩子其实不明白素尘为什么要帮他到这个地步，素尘也没有回答，有些真相埋藏得越深越好。
　　他们都是没落的遗物，要在新的世界里向死而生。
　　就这样毫无目的地走了有一年，不是没有想过中途停下，而是实无合适的地方可以落足。他们来到了南方，这里的天气比故土很不一样，德衣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好在这个村落的百姓都很善良，对于一大一小两个化缘的和尚发自内心地尊重，于是二人得以暂时落脚，先养好身体。
　　素尘早就知道阿衣的身体素质不是很好，这一年来他也教了他一些基础的功夫，用以强身健体。不过涉及到武学招式的东西，他并不敢教，毕竟二人已无师门。
　　第三天的时候，阿衣的身体总算有些好转，这几日素尘帮着村民做些农活作为报答。这一天他发现收留自己的大爷愁眉苦脸地将他磨了几日的玉米面收拢，小心翼翼地装了一袋子，又牵出一头小毛驴驮上了些七七八八的粮食，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素尘忍不住问了原因，才知道这附近有一座山，山上大半是带着瘴气的森林，唯有小片山头有着一座废弃的寺庙，可以有人烟。虽废弃多年，却是古物，有着数百年的历史。几年前当地的老地主躲避风头，携着全家逃上了山，可等风头过去，却又开始继续压榨百姓。只是那寺庙被他们收拾干净过后，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居处，老地主去年去世，他的大儿子继承了这番“衣钵”，竟再也不肯下来，而是每年等着村民们“上贡”。
　　往年还好，村落虽小，但很适合耕种，村民们倒也温饱。只是过去一年天灾甚多，那地主也没放出话来要减轻些什么，这才使得百姓怨声载道。
　　素尘听完，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直把大爷看得一愣一愣的。他心想，原来行之千里，是为了这儿的柳暗花明。
　　那新地主看起来比自己大上许多，却也不过是不满三十的模样，此刻看着自己人仰马翻的一地奴仆，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一双细长的眼睛满满都是后怕。
　　素尘开始同他说教，如今这个世道正需要大家相互扶持，方能渡过难关，压榨百姓之人最终只会自吞苦果。
　　素尘还没说完，年轻的地主打断了他的话。
　　“这位大师你先停一下，可不可以让其他人先离开，他们只是听我命行事而已。”年轻人阖上嘴巴，表情严肃。
　　素尘心想，这地主虽然鱼肉百姓，但对自己人还算厚道，看来本质并不坏，可以拯救。于是他点点头，让其余人都走开，偌大的屋内只余两人。
　　素尘刚想开口继续说教，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素尘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态发展。那年轻人见他不语，以为他不同意，疯狂地为自己解释。原来他早有一颗任侠的心，只是身为地主家的傻儿子，除了继承家业实在没有别的出路，他一直等着有一天命运能够改变。
　　直到今日一个神僧从天而降，深谙佛法，还武艺高强，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为了表示诚意，他还亲口承诺将寺庙送给素尘，用于师门未来的发展。只不过对外要宣称，他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才出家学武的，也算是帮他们地主家挽回一点点名声。
　　素尘的脑袋转得很快，他分析了利弊，即刻点头同意。
　　这下好了，他和阿衣有了立足的地方，可以生根发芽了。
　　“太好了师父，身为你的大弟子，我现在就昭告百姓我们门派成立！”
　　“你是二弟子，你大师兄在山下病着，晚点我背他上来。”
　　“什么？二弟子？那、那行吧，对了师父我的名字叫做……”
　　“不重要，以后你就叫阿二。”
　　门派没有名字，村民们只知道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三个和尚，其中一个武艺高强，可以保护百姓。
　　素尘那阵子特别忙碌，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默写出来了他读过的所有经书，并将原来收藏珍玩古董的房间改建成了一个小型的“藏经阁”。还有那些武功秘籍，他小心地撰写在经书的缝隙里，然后严加保管。其实目的很简单，那样的时代，很多东西都可以付之一炬。素尘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少林寺也出了事，至少他能在遥远的南方，为消逝的师门保留一些东西。
　　至于武功，他不敢也没有权利传授少林寺的功夫，于是他生生闭关了三个月，将自己学过的、见过的招数，配合自己的见解融合成一套新的武学。
　　那三个月他的大门都快被阿二敲烂了，那家伙有些坏脾气，本就因为自己年纪最大却辈分最低而不满，又生怕自己是着了素尘的道，被骗了家业。直到素尘出关，开始教导他武学，这才消停下来。
　　三人都不擅耕种，而后山有几块田地，为了不浪费，他们寻了一户姓丁的人家去看管那片田地。只需要每年的产物分给三人一点，让师门不至于挨饿即可。丁家人很厚道，除了蔬菜和米粮，也会偷偷给一些鸡蛋。阿衣很乖巧，从不犯戒，而阿二背着素尘偷吃了不少，他也只当不知晓。世间已经够苦，没有必要硬为难自己。
　　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愣是将门派办了起来。大抵是乱世让人盲目信奉神佛，寺庙的香火一直都不算差。素尘原以为会这样简单地把日子过下去，直到第五年的某一个清晨，他于竹林中打坐，遇到了两个饿到挖笋充饥的孩童。
　　一个三岁，一个两岁，大的那个双手在土里挖得鲜血淋淋，连皮都来不及完全剥干净，就把笋塞进了弟弟嘴里。而自己饿得眼睛都冒着青光，也只是咽着口水，看着弟弟先吃了一半的笋，才接过去剩下的那半狼吞虎咽。
　　素尘的心酸涩万分，这山里大半的瘴气，不识路的成年人都无法平安上山，何况两个幼童——他们是被人故意丢弃的。
　　“你们是兄弟俩？”素尘从身旁的小布兜里取出两个馒头，看着孩子们吃下，这才轻轻开口。
　　“我是哥哥。”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双眼亮亮的，都顾不上手上的疼。
　　“那以后你叫阿三，他叫阿四。”
　　素尘从来都是个简单的人，他只想平静地度过这一生。

　　素尘始终记得，带阿衣从少林寺离开的那天，孩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可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哭过，无论这一路吃了多少苦，都不曾松懈牙关。阿衣成长为了一个利落的少年，正直而温柔，像所有武侠故事里的大师兄一样。
　　阿衣死于十六岁那一年，他生于战乱，也终于战乱。村民们不远百里运回了阿衣的尸首，往昔翩翩少年，现下连四肢都带着缝合的针线。
　　村民们说，总不能让恩人身首异处，他一个人战退了一支敌军，护住了一个村落。素尘为他骄傲，心却痛彻心扉，那些年阿衣忍住的泪水，还给了素尘的双眼。
　　阿二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他越发认真地监督着阿三和阿四习武，生怕再感受一次失去师兄弟的痛苦。
　　在捡到陈六和吕柒的前一年，寺庙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他长跪于佛前，直至入夜，阿三开始赶客，他也不肯走。阿三只好找来素尘帮忙。
　　素尘仍记得那天跟年轻人讨论了很久的佛法，他身上透着淡淡的死意，在彻夜长谈后，化作浓浓的释怀。
　　年轻人说，自己是个大学生，拿到毕业证书回归故土的第一天，他的家乡被炸得一干二净，他成了孤家寡人。
　　他一下子失去了活着的方向，盲目地不知何为活着，于是兜兜转转，来到了这里。
　　自此便不肯走了，他甚至主动给自己取名叫阿五，还建议素尘，将山命名为陌尘山。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素尘只读过佛教书籍，所以他很敬佩读书人，阿五来了门派以后做了很多内务，把门派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因此，后来捡到的孩子都有了姓氏，再也不是简单的数字。
　　小六和小七几乎是前后脚入门的，于是生辰向来也一起过。两个小子满三岁的那天，丁家大姐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长寿面，还当着素尘的面窝了两个荷包蛋。
　　素尘只是笑笑，并未多语，然后看着两个孩子吃得满嘴的蛋浆。吃到一半他忍不住催促，怎么阿三和阿四还没练完武给师弟们过生辰。
　　阿二的脸色骤然一变，悄悄拉着素尘来到屋外，递给他一封信。
　　那是一封诀别信。
　　阿三自小就有主见，阿四唯唯诺诺的，总跟在哥哥身后。可这一次，素尘知道，阿四也是自愿的。素尘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时常反省自己，是不是把徒弟们养得太好了？为什么一个个那么正义，连半点私心都没有？
　　阿三见不得百姓受苦，想下山投军，曾经跟素尘提过几次，素尘从一开始的温柔婉拒，到最后一次大发雷霆。阿三自此再也没提过，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直接留书出走。书里没有提阿四，素尘想着，阿三定也知道山下危险，所以留下阿四在门派里。
　　可是兄弟俩流着相同的血液，又怎会不知彼此在想什么？阿三离开的那天，阿四也消失了，他一定是悄悄跟上了哥哥，也想为新世界的到来去执一次火炬。
　　那是抗战胜利的前一年，他们死于黎明前夕。
　　素尘未及不惑之龄，却已然两鬓霜白。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抗拒着收新的徒弟，遇到被抛弃的婴孩也是命阿五送去山下，找一户朴实的人家。直到他那天在湖边又一次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那孩子漂在竹篮里，已不知饿了几日，瘦得皮包骨头。
　　素尘心想，这般的婴孩，恐怕村民们也不敢收养，都不知能不能养活。于是他将孩子抱回了寺里，用米糊和羊奶一勺一勺喂着，硬生生将孩子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后来这个孩子长成了一个两百来斤的大人。弟子们犹爱打趣胡八，让他少吃点，只有素尘从未管过。温饱是如此难能可贵，既然有这个条件，那他希望每个徒弟都能快乐地生活。
　　素尘从未有过什么远大的目标，他既没想过壮大门派，也没惦记过要将自己独创的武学发扬光大。他很简单，每个人都能平安就是他的诉求。可是老天爷好像故意同他开玩笑一般，把小九带到了他的生命里。
　　那是他最骄傲的徒弟。
　　于授业一道，他是武学奇才；于师门内务，他又八面玲珑；丰神俊朗，如明月皎皎。
　　那段时间，素尘几乎觉得，这就是他最后一个徒弟了。尽管他仍有余力来教导功夫，可这些年的磋磨让他心如止水，唯小九带来了一些鲜活。
　　他想，他就应该这样慢慢老去，然后将门派交给小九，让后来的人好好活。
　　可是人间总有意外，明明已经是和平的年代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被丢弃的婴儿了。那日在竹林里教导小九练剑，太阳快要下山，孩子也已经满头大汗，却还执着地要把最后一式练好。小猫般微弱的啼哭声就是那个时候传来耳朵里，素尘一愣，然后长叹一口气。
　　小九在百米外的竹子处背对着自己蹲下，待回过身来，怀里是一个襁褓。
　　“师父，他好能哭啊。”
　　素尘接过这个襁褓，熟练地抱于怀中，这个婴孩的皮肤很白，哭起来没个完，声音听起来很羸弱。素尘担心他身上有伤，小心地揭开一层层的布料，想要仔细观察。
　　“……竟是个女娃。”
　　他救过很多婴孩，有的收为弟子，有的找了人家收养，可那些都是男孩。因为女娃娃，他来不及救。
　　“师父，要叫五师兄来，送他下山去找户人家吗？”小九没有听见素尘的呢喃，此时睁着一双纯真的眸子，认真地问道。
　　素尘一向思考得很快，他立刻在心里否决了这个方案。且不说没有几户人家愿意收养一个女娃，便是现下收下了，以后也未必有安稳的生活。
　　“去后山，找你丁婶来帮忙，是个女孩子。”素尘暗暗下了决心，如果算上这个孩子，那就是第十个。
　　十全十美，算得上圆满。
　　“师父你的意思是，我要有小师妹了？”小九的双眸一颤，眼如清泉，染上一池夕阳的余晖。他雀跃地跳了起来，向着后山奔跑，开心地大喊：“太好啦！我有小师妹了！我要当师兄啦！”
　　日色斜沉，薄暮悄悄覆夜，而在翻转的世界里，那是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