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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起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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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那头,郁卿半躺在休息室沙发上,脸色苍白,正思索着如何回消息。
这一天,他其实过得并不轻松,反倒有些“精彩”。
上午开完会回到休息室时,已经接近中午。他打开门,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用过的杯子安静立在桌角处,证明她来过。
他走近,等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竟已经拿起杯子凑到鼻尖,一瞬间,淡淡的梅香顺着呼吸进入肺腑。
是独属于她的气息。
郁卿轻闭上眼,像是进入冥想的贤者。
但其实,他此刻内心的真正想法是,自己的行为简直像个变态。而且,他竟还因此产生一丝丝快意。
片刻,郁卿放下水杯,拿起手机。
他看到瑧心的信息,刚想回复,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来人是科室的助理医生,说是急诊科那边刚接诊了一名脑出血女患者,人还在急诊室,病情危急,需要支援。
郁卿放下手机,立刻赶往急诊科。
到了现场,方晓天和急诊科医生已经在对患者展开检查。
“来了啊。”
看到他走近,老方快速打个招呼,同时将拍好的CT递到他手里:
“右侧基底节脑出血。患者已经昏迷,而且,可能发生了脑疝。”
郁卿心里咯噔一下,他看了一下CT影像,又走到病人床前,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做一遍详细的检查,病人左侧瞳孔比右侧大了近一倍,判断是右侧脑出血产生压力,脑组织被挤压移位,从而发生了脑疝。情况危急,此时已经无法做脑部造影,需要尽快进行开颅手术。
郁卿询问了家属病人的病史等,快速告知他目前的危急情况以及手术风险,同时递了一张手术同意书过去。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甚至透着一丝冷气。
可只有郁卿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内心一点都不平静。脑疝这种情况一般都很棘手,有时病人甚至还没到手术台就已被死神光顾,即便他经历了很多大手术,却还是不免觉得时机紧迫。
但如果连他都表露出紧绷,那家属只会更加焦急。
签完字,助理医生立刻给患者剃了头,家属随几人推着床位往神经外科手术室走去。
快速穿上手术服、做好消毒工作后,郁卿和老方对望一眼,互相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即刻进入手术室。
整个手术持续了六个多小时,比郁卿预想的时间要长。手术中途,病人一直血流不止;里面有一个畸形血管团,没有造影检查,郁卿只能站在显微镜前,手中器具小心地避开神经,一点一点地探查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他找到了整个血管团的供血动脉,然后开始着手阻断动脉供血,依次断掉静脉,拿掉整个畸形血管团。方晓天和其他助理医生在旁边配合着。
血终于止住了。
最大的难题已经克服,郁卿放下手术刀,挪动脚步。
此刻他才发现,眼前的人和物都变成交叠的虚影,且双腿已经严重麻木,几近失去知觉。
连续五个多小时的精密手术,不麻才是不正常的。
郁卿艰难地走到不远处的椅子坐下。他疲惫地看着方晓天和其他人完成最后的缝合关颅工作,但内心却已放松下来,病人的生命算是保住了。
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晚上六点多。
科室的实习生告诉郁卿,晚饭已经给他送到休息室了。
老方晚一步出来,从后搭上郁卿的肩膀,看着还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怎么样,累坏了吧?我媳妇儿做好了晚饭,要不今晚去我家吃一顿?”
郁卿笑笑婉拒,说自己现在只想休息,让他也赶紧回家陪老婆儿子。
老方无奈摆摆手离开。
现在是冬季,郁卿穿过清冷的大厅看向窗外,此时天色已经暗沉沉,呼啸的冷风发出压抑的呜鸣,不停吹打着光秃秃的树梢。
不知道她现在好些了没有。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郁卿走进去开灯。此刻他额头已布满豆大的汗珠,褪去手术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后,他才逐渐感觉到胃部的不适。
从下手术台的隐隐作痛,到现在的胃痉挛,折磨一步步加深。
工作原因,他经常吃饭时间不规律,胃痛是老毛病了。今天午饭和晚饭都没吃,现在这个情况他毫不意外。
他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药,就着水吃了两粒,而后靠在沙发上,想等着缓一缓,然后给瑧心回消息。
或许是因为太疲惫,不成想竟然睡着了,等郁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他拿开鼻梁上的眼镜,收拢起来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又抬手捏了捏眉心。胃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手机显示已经八点多,郁卿解锁点开,屏幕还停留在中午的消息界面。他看了一眼,点开对话框,开始打字。
另一边,瑧心调整微快的心跳,下一秒便看到屏幕弹出消息:
【身体有没有好一点?肚子还疼吗?】
瑧心立刻回复说好多了,让他不用担心。
【抱歉,今天工作比较忙,刚刚才有时间回复消息。】
瑧心看着他发来的信息,陷入短暂的沉默。她知道他的工作非常忙碌,本就没指望他一定会回消息,相反,还有些心疼。
她曾经没少听哥哥吐槽工作累,通常手术一做就是几个小时起步。如果哥哥在国外还那么累的话,那郁卿只会更累。可她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立场关心他。
正当瑧心发愣出神时,手机又弹出新消息:
【今天你那个室友检查结果怎么样?】
瑧心有些惊讶,她印象中郁卿虽然对自己很好,但对别人都是温和疏离的,一般不会过问陌生人的私事,不过她还是如实回答:
【怀孕五周了,打算做流产手术。】
郁卿很快回消息,说认识院里这方面十分专业的医生,如果需要,他可以帮忙预约。
瑧心说等室友回来问问,又提前道了谢。
这次换那边沉默了。就在她以为对话是不是要结束时,界面突然跳出一段语音。
刚刚还是发文字,现在却变成了语音,她心下微动,预感到他说的绝不是什么适合外放的内容。
于是瑧心找来蓝牙耳机,先放了一段普通音乐测试声音是否外露。
怎么这么重的偷感?
她觉得自己有点搞笑。
确认没问题之后,她才动手点开那段语音。她察觉到到自己的手在轻微抖动,心跳也不受控制加快。
慌什么?!淡定。
【……流产手术对身体伤害很大,平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低沉的男音像山间流水一样滑进她的耳膜。
可在听清楚内容之后,瑧心大脑瞬间陷入宕机。
他说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盘桓在她心底。
这么私密的事,就算是亲哥哥对自己说这些,也怕是不太妥当吧。
瑧心轻咬着食指关节,一边心里泛着尴尬,一边脸颊烧得通红。她实在词穷,不确定该不该回他,以及怎么回。
另一边,郁卿此刻其实更加煎熬,甚至觉得之前的胃痛都没有现在这般难受。
他知道自己发这条消息,有些越界了。可嫉妒却像野草一般在他心里疯长,除也除不尽,一茬高过一茬。
他不敢想,这一辈子,她都会在别人怀里低眉浅笑,将来她也会和别人生儿育女。
心痛吗?郁卿问自己。
痛是肯定的,不过这一切都只能怪自己,当初为什么顾虑那么多,完全是咎由自取。
无论多痛多不舍,也活该他受着。
【对了,哥,你的那件大衣我拿去干洗了。过几天,我带去医院还你。】
信息铃声把郁卿从思绪中拉回,他抬眼看了下内容,神色暗沉下来。
她说的是医院,而不是她的学校或者他家,她明明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也是,对于一个有伴侣的女生来说,和别的男人保持距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可置喙。
郁卿苦笑,手指快速敲着手机键盘:
【不必了。医院里人多,过几天我下班顺路经过师大,到时候送到校门口给我就行。】
瑧心回复说好,明明也觉得这样更方便,可一股难言的失落却在下一秒爬上眉梢。
郁卿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室内明亮的白炽光打下来,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几点浅淡的雀斑隐匿在反着光的高挺鼻梁里,几乎消失不见。失去了镜片的遮掩,此刻他的眼神透着一股冷气,像是来自深渊。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手机屏幕熄灭。
郁卿下意识又按了下开关,屏幕亮起,一张偏暗的锁屏壁纸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张他暗自拍下的照片,里面背景是演出舞台,那时他默默坐在最后排,暗夜里女孩坐在乌泱泱的观众席上,侧脸对着旁边人笑,明媚又恣意。
片刻,手机屏幕再次暗下去。这一回,郁卿没有再按下开关,脑海的记忆又被扯回了他不愿意想起的那一晚——瑧宇出国深造的前夕。那也是瑧心高考完来北莘找他们的那个暑假。
那是临别前一天。那天郁卿早早下班回家换装,跟瑧宇约好了再打一场篮球,作为临别践行。
那时已是夏末秋初,瑧心前段时间因为生理痛住院,休养了几天就回南江市了。她刚回去的时候,郁卿有些失落,但想到过不了多久她会再回到北莘上大学,嘴角却又压不住微笑,期待满满。
“笑什么呢?准备好了没有,再不去就要天黑了。”
瑧宇过来催他。
他们去了小区附近常去的露天篮球场,那天正好没什么人。
初秋的天气还是带着几分燥热,两人不断攻防转换,打得有来有回,不一会儿便挥汗如雨。从太阳西落,再到夜幕渐黑,这一场球打得酣畅淋漓。
直到夜里渐渐起风了,两人才喘息着停下,坐在一侧的篮筐旁休息。
郁卿用手臂上的棉腕带擦掉额头上的汗,然后一边喝着水一边跟瑧宇闲聊着。他明天早上有重要的工作调不了班,没法送行,提前跟瑧宇交代让他多保重。
两人又聊了很久,臻宇总是谈起两人相处的点滴,郁卿没有那么感性,大多讨论一些工作和专业上的问题。夜深风大,郁卿结束话题,一边起身往前走一边说:“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料后面的瑧宇缓缓起身,却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开口喊住他:“郁卿……我喜欢……”
刹那,一阵大风吹过,篮球场拦网边的大门被吹开,重重摔打在网墙上,发出刺耳的巨响,场内上方刚刚还炽亮的灯光也应声熄灭。
周身瞬时陷入一片黑暗。
郁卿停下脚步,僵着宽阔的肩背转身,发出比黑夜更暗沉的低语:
“你说什么。”
昏暗中,模糊的身影似乎慌了一下,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你明明听见了。”
直到此时,郁卿才感觉脑袋一阵炸响。至于后面瑧宇说的一大段表白之类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半晌,郁卿再次出声:
“我当你是哥哥。我,有喜欢的女孩子。”
“怎么可能……”在瑧宇的记忆中,他们明明相处得亲密无间,尤其是这两年,他明显能感觉到他家人般的关切。难道说,一切都是误会?
昏暗中,风吹起瑧宇半长的刘海,落在他的脸上,虽然模样狼狈,却也遮掩了此刻失望的情绪。明天就要出国,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这个大胆的举动。但既然破釜沉舟,就要做好坠河溺水的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
郁卿望着独自远去的模糊背影,长叹出一口气。
自己该怎么说出口,对他的关切是出于别的目的,自己把他当家人、当哥哥,喜欢的女孩子是他妹妹。
以后又该以什么姿态面对瑧心。
起风的这晚开始,郁卿觉得一切都变了。
自己被困在昏暗的十字路口,寸步难行。
岁月就这么蹉跎了两年,他选择用无尽的工作麻痹自己,每天上下班途径她的学校,却过而不入。
再见面时,她已经有了身边人。
郁卿从沉重的回忆中抽离。
想起还没吃饭,他放下手机,从沙发起身,然后坐到桌子前开始吃起饭菜。
菜已经完全冷掉。郁卿一边安静吃着,一边告诫自己,应该懂得克制,不要过度关怀,不要给她招来无畏的麻烦。
或许对她来说,自己的关心,也似这冷掉的饭菜一样,像是过期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