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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名月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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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清洛第一次遇见晏行铮,是在十六岁那年初夏的五月。
当时容清洛还不叫容清洛,她还叫着自己最初的名字——季希。
那一年,晏行铮也才20岁,正在江省警官学院读大二,尚未开始使用晏行铮这个化名。
他自己的名字,是周衡立。
那个清晨对大多数人而言,其实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但天尚未亮,周衡立便已出门。
他要去南庐市人民医院体检。
只不过周衡立到得太早,以至于医生都还没有上班。
没什么事做,他只好沿着医院的楼梯一层一层向上走,借此消磨时间,权当是锻炼。
在顶楼发现一个天台,是意外之喜。
这样一个与天地相接且不被人打扰的僻静之处,恰是他所需要的。
周衡立走上天台。
天色朦胧,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天幕仿若笼罩在一片灰雾之中,只能瞧见天边尚有几颗星子影影绰绰。
周衡立靠在花架下,闭目养神,思考着他正面临的抉择。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之中,有歌声从几丈之外响起。
周衡立忽地睁开双眼,天尽头有一线天光撕破这将尽的残夜,也让他循着歌声看清楚,那道站在顶楼边缘矮墙上的人影。
心中陡然一惊,这人难道想要跳楼?
周衡立想要上前阻止,可又怕惊着那人,只好按兵不动,但时刻注意着那人的动作。
仅凭肉眼,其实不太能从背影看出那人究竟是男是女。
只能瞧见那人整个头上都包裹着纱布,病号服有些大,更显得人形销骨立,弱不胜衣。
那吟唱着歌谣的低沉嗓音,带着几丝无法言明的激昂战意。
若不是那音色里流露出少女的清丽,他险些以为那是个小少年。
这小姑娘的歌声里并没有死亡的气息,反而有种英勇顽强的战斗意志。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寻死吧。
保险起见,周衡立并未离开。
等到一曲歌毕,那姑娘从天台边缘的矮墙上安全落至天台地面时,他才真正放心下来。
那首歌是周衡立第一次听到。
歌词不像是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所作。
「苦痛是人生底色,苦难是红尘常态。」
「生而为人,众生皆苦,命运何怪。」
挺有意思。
所以当小姑娘发现他时,一向并不多事的他问道:“歌不错,你自己写的?”
那姑娘显然还在思量他是不是坏人,听他这么一问,摇头道:“不是,朋友写的。”
能在这黎明破晓的时刻来到天台,无论年龄,多半是有心事的人。
也许是气氛使然,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就这样放下戒备,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虽然一开始也并不是那么的友善。
周衡立:“胆子倒是挺大。你知道这栋楼有多少层吗?”
季希反唇相讥:“你既然知道这是几层,刚刚你怎么不救我,反而冷眼旁观?”
周衡立实话实说:“我在你的歌声里没有听出死亡的气息,反而捕捉到几丝战意。”
闻言,季希开始思考,到底什么是战意。
周衡立饶有兴趣地猜测道:“想变强大吗?可惜色厉内荏是不行的。由内而外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季希:“你话很多。”
周衡立:“我看人很准,不会看错。”
瞧见小姑娘像是被惹恼,虽然满头满脸都被纱布裹着,却依旧很鲜活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周衡立轻笑出声,逗她道:“小姑娘,怎么,看你这样子,和人打架了?伤的还挺严重,难不成是没打赢,被欺负了,所以心情不好,来天台思考人生?”
季希学着他的样子也靠在花架上,模仿他的语气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也还是个学生吧,什么小姑娘、小姑娘的。”
“小伙子,怎么,看你这样子,虽然没打架,但是也遇到难事了吧?”
“说出来本姑娘帮你想想办法。”
听到这话,周衡立抬眼,对上那姑娘面容上唯一没被纱布遮盖的眼睛。
他在里面看见对萍水相逢之人的担忧和紧张,原来她是怕他也存着往下跳的心思。
在那个瞬间,周衡立原本不该往外倾吐的心事,忽地也有了诉说之意。
他收起口罩之下随意懒散的笑,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在面临一个抉择。”
季希:“那看来你也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你似乎和我一样,都喜欢在做决定时到无人的高处看看,”季希微顿,看着对面的人试探道,“可惜偶尔会被人误会成要做傻事?”
“嗯,我没有误会你,”周衡立眼里露出笑意,给出她想听的答案,“希望你也不要误会我。”
感受到对面的姑娘在听到他的话后明显松下一口气,一本正经的模样分明就是学校里的乖学生,很难想象什么人会忍心让她受如此重的伤。
周衡立心底生出几分好奇,又多了几句嘴,问道:“你今年多大了,看起来应该才上高中?你有什么需要做的重大决定?”
季希握着拳:“总之是很重要的决定,可能会改变一生的那种。”
周衡立安慰道:“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高中嘛,多美好的时光,是所有人都朝着一个目标闷头努力的时候呢。”
季希:“我的事情很复杂,你不会懂的。”
“你呢,你是大学生吗?”
“你有什么重大抉择这么为难,找工作吗?”
“难道是选择太多,挑花了眼?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来医院?”
对面一连串问题抛来,周衡立默然片刻,才道:“我来体检。”
季希:“你不会是警校的吧?”
周衡立未料到这姑娘的直觉如此敏锐,不想她多问,吓唬她道:“别瞎打听。知道太多的人,容易被灭口。”
季希不服气:“我脸上都是纱布,你也戴着口罩。咱俩又没有互通姓名,谁都不认识对方。并且人海茫茫,今天走出天台这个门,以后估计都不会再见面了。”
“难得咱俩都有重大决定要做,既然老天给我们这个缘分在今天相遇,说不定就是让我们给互相解惑的。那么紧张干什么,好像谁没个机密似的。我的秘密不一定比你小……”
“好好,你的秘密大。”周衡立感到有些好笑,但又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思索片刻,捡着能说的讲了几句,“我给你打个比方吧。”
“如果所有人的目标都是要攀登一座山峰,但是,有的人可以白天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行走,有的人却只能在暗夜里不见天光的时候潜行。”
“最终到达终点,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里行走的人,都为此付出许多努力。可人们往往只能看见阳光之下的人的付出。暗夜里的人,始终要潜藏在夜幕之下。”
“如果是你,你愿意走进这黑夜吗?”
季希不假思索道:“如果没有其他的选择,为什么不呢?”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在阳光下行走的。站在光明与黑暗的岔路口,常常推动我们做出抉择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命运。”
“光明和黑暗很难选。”
“但生门和死门却不难认。”
“而且——”季希耸耸肩,无所谓道,“白天走还是黑夜走,真的区别很大吗?”
“白天有白天的美景,夜晚也有夜晚的奇遇。”
“白天有太阳普照,夜晚同样也有星月为伴。”
“更何况,你难道不知道,自然界里的猛兽都是在黑夜里狩猎的吗?”
“也许命运将你推进黑暗的时候,不是为了将你消灭,而是为了让你发现你自己的强大。”
“没准,其实不是命运为你选择了黑夜,反而是因为你本身就属于黑夜,命运才为你指引了一条发现自我的路径。”
“有的人呐,只有在最漆黑的夜幕里,才最璀璨。”
小姑娘话语里潜藏着决绝、潇洒与无畏。
她说得那么坚定,无形中也感染了周衡立。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是在安慰我吗?”
季希立马反问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还需要我一个小姑娘的安慰吗?”
周衡立:“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小姑娘了。”
“我有时觉得你天真,但有时候又感觉你很沧桑。你似乎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季希:“彼此彼此。”
之后他们各自靠着花架思考着自己的抉择。
长久的缄默之后,周衡立蓦地起身:“不早了,我得走了,小姑娘,有缘再会。”
季希点头未语。
周衡立摇头笑笑,转身离开。
在他即将踏出天台时,身后的小姑娘隔着老远突然喊住他。
周衡立回首。
季希小跑几步,来到他面前,认真问道:“你是怎么选择的?”
“你会走进黑夜吗?”
周衡立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顾盼神飞,十分俊朗。
季希轻咳一声,立马指出:“你在笑。”
她有些不悦:“为什么,难道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周衡立收起笑意,郑重道:“用你的话说,也许真的存在命运吧。那么,如果命运让我们今后有机会再见,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选择。”
季希:“可是即便再见面,咱俩互相都不见得记得对方,更遑论认出人来。”
周衡立:“是吗,那你可要记住我,我也会记住你的。”
季希:“话谁不会说呀。出了这个门,你还认你说的话吗?”
周衡立:“你怎么知道,我不认呢?”
“不过,你就这么自信,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认不出你?”
季希:“我脸上都是纱布。”
周衡立微微蹲下身,视线和面前姑娘脸上唯一露出的双眼平齐。
季希被他盯得莫名:“怎么了?”
周衡立嘴角轻扬。
此人之眼眸,他注视过。
此人之歌声,他倾听过。
此人之灵魂,他感受过。
末了,他道:“我们这种人,认人从来不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