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等候多时 ...
-
拿般作势,别有用心。
别说老奸巨猾如掌柜老头,连苏梨这个二姐也看出来了:来者不简单。
“贵客真的是看上这套衣裳吗?”死老头面上还是风轻云淡,循循善诱,“老朽可是等您多时了。”
男子听到质疑不喜不怒,眉目不见波澜,眼中似乎无物:“本座一样等了多时……。”
这个人的声音好熟悉……,还一直以本座自称,像是,像是……。
苏梨脑中灵光一闪,她蓦然想起刚来那两日,接连遇见的那个男人。那时他一直没有露出他的面目和眼睛,但身形和声音她却是记得的。
他身边不是一直跟着个骷髅娃娃吗?
今日却不曾见到。难道是自己想多了?此人非彼人?
苏梨狐疑地在男子周围打量,……并没有看到小骷髅。正在安慰自己想多时,男子翠玉盘扣下的料子上,突然探出一个珍珠样的东西,无声无息,像是一个婴童小兽的手指,上面莹莹地闪着珠光,将男子名贵的衣衫抓出一个小小的褶皱,很快又淡去抚平了。
但苏梨还是看懂了:是前几次见过的小妖物,此刻它正藏在他的怀里!
这个男人就是前几次见过的男人!他带着小髅来了!
他想干什么?
苏梨开始真正正视这个不速之客,他的指节清晰而分明,无论捏茶杯还是桌角都恰到好处,他还有张浓墨般的脸:眉眼间的毛发很密,无论是眉毛还是睫毛都在脸上倒射了点阴影,头发卷曲而蓬松,垂下来的时候遮住了半张脸,……显得他的脸更深邃更小了。鼻梁厚重高挺,带着一点驼峰,自带妖神气质,像是遥远大食而来的异族。
她看他看得太久,那个男人注意到身上的目光,抬头回视了她一眼:他睫毛忽闪一下,一丝笑意迅速被盖过。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
“这位姑娘是铺子新来的,衣裳刚上身不久,不便售出。客人可以看看别的。”掌柜的没忘正事,不咸不淡地说。
客人没有说话,只是挑了挑眉,似是没睡好一样,脸上有些许不耐烦。……他往椅背一边靠了靠。
“裁缝铺还有不便售出的衣裳?掌柜的,你怕不是老糊涂了?”领头的随从出言挤兑,“你这裁云庄常年怠慢客人,像样的进项没几桩,却还养了六个伙计,别说我们家主子,就连镇上的贩夫也看出来你们家见不得光。……如今还要乔张作势,也不晓得是做给谁看?”
“好像轮不到阁下操心吧?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死老头胡子跳一下,又喝了口茶,瞧也不瞧这多嘴的仆从一眼。
“死老头子你找死!”
“好了。”一直静坐在一边贵客,似是厌倦了拉扯,准备要离开了,“既不方便,那将柜台上的悉数拿些走吧。……只是劳烦你家的伙计要送一送。”
苏梨作为引火的那位 ,当仁不让地成了最佳人选。
她跟着这些人,将一干布匹送到了二里地外:那是她能离开的最远距离。也是上次她出逃失败、撞见这位尊贵客人的地方。
“客人,就是这里了。”苏梨想起上次被困的尴尬场面,有点不好意思地停下。
贵客见到了上次见面的地方,立住身看面前甬巷的尽头,也不瞧苏梨一眼,幽幽地说:“上次让你来找本座,你为什么不来?”
他本来说话不悲不喜,旁人看不出情绪,但这次,苏梨感觉到一丝怒意:他对此很介怀。
“没有理由吗?——本座给你找理由。你家掌柜在这里设置了结界,你出不了二里地。……然后你理所应当地等着本座来找你?然后你什么也不做?什么办法都不想?”
他说话居高临下,言辞中全是指责,仿佛在对一个经年的熟人,没有任何客套和礼节,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我?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苏梨被骂得一脸委屈,整张脸皱成了核桃,就差哭起来。
客人衣衫里的小髅这时候恰到好处地探出半个身子,它一边看看苏梨,一边抚慰地摸主人的胸口,显然它在当和事佬。
方才那番话,苏梨只是在内心中腹诽,并未说出来;但贵客似乎已经听到她的心声了。
“你真的只是一个凡夫走卒吗?你要装傻失忆到什么时候?当年烟云十三州尸横遍野、惊动三界,你看着我造下杀孽,现在你要靠逃避来解决一切?……我身败名裂、斩断情根,你靠轮回就想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你还要我吗?你有没有真的把我放心上过!?"
他发自内心的控诉,一下子掀起了许多经年的故事,信息量太大,苏梨已经惊讶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至亲老友,甚至,是一个失散多年的恋人。
可她明明才刚认识他啊!凭什么要让他这般指责?
苏梨气愤不已,很想反击,又知自己不是来者的对手,便将手里的布匹劈手塞给后面的仆从,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
这三界的人参鬼畜、万事万物都很忙,谁也没法替别人的人生收场。
回到裁云庄之后,苏梨在楼上找到一面正常的镜子,开始认真的看自己的模样。
跟上次在银镜中看到的一样,她的眉心有一枚图腾,朱砂和金漆绘成的。闯入裁缝铺换下的衣裳,还在箱笼里:素色的麻布衣衫,没有任何饰品、没有任何奢美的缝纫针脚,好比隐居修行的女修士,清心寡欲得让人抓不到话柄。
再加上她这副生人勿近的面孔,高山冷月悬崖边的雪域神女,深藏在斗篷雪袍里的神秘女人,一下子有了清晰的模样。
那个客人,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出现了很明显的失态。
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到底是谁?她怎么会进了她的身体?
苏梨开始回想起自己起尸时的那一幕:一个三脚猫的人间术士,胡乱抓了很多符咒,让她来到了这里。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哪怕是术士本身恐怕也想不通其中的规则。他本来就是误打误撞。
苏梨找不到答案,开始迷上算卦。刚好店中阿寻略通一些生辰八字、五行运势,于是店里不忙的时候,八仙桌旁便挤着几个疯癫的占卜人士。
“卦师,店里总有主顾向我表白,怎么才能让他们死心呢?”
“——此结易解,就说回去跟孩子商量下。”阿寻翻翻眼白如是说。
“卦师,挚友去世我居然是从旁人那才得知。心中郁结,该如何解啊?”
“——我给你一张符咒,今晚让他亲自来告知你。”
苏梨看了心中气恨,一把笤帚扫过去:“死阿寻,你们到底是问卦求医,还是胡扯啊?”
“打岔作什么?后面排队去!”阿寻一眼看出苏梨有心事,“二姐你算算命数和姻缘!”
真的让他点到心坎上了。苏梨表面不在意,身体很诚实,看着人都算完了,自己也凑了过去。
卦师问了二姐的八字和五行,三枚铜钱接连落地几次,翻翻眼皮,捏了几下手指,一下得了2个卦:
“泽水困卦,大凶啊。”
“泽地萃卦,鲤鱼化龙。”
“好奇怪的卦象……。二姐你命格过硬,克六亲;本来是一片困境,前路尽断;可近来不知为何,命数尽转,祸门闭福门开。已非凡夫俗子能受住的命格,大起大落、大悲大欢,须得寻求化解之法啊。”
“——不是说算命数和姻缘吗?我的姻缘呢?”
“刚不是说了吗?鲤鱼化龙,万朵桃花显神通。”
得到自己想听的答复,苏梨顿时喜不自禁:连前几天被神秘贵客越界无礼都忘记了。
见她满心欢喜,阿寻不由得泼冷水戳她,“你可听仔细了,现在是你命数需解!……桃花旺,命格苦啊,二姐!”
这一番提醒,终于令苏梨留意到要紧事:“那你倒是给个主意啊。”
“命格太硬,需采纳阴气、中和阳气才能平衡,找块带阴的玉石随身戴着,无事往水畔密林中静坐,以示缓解。”
“这样就不会太苦了吗?”
“都说了,这只是缓解之计。你自己的命数自己不晓得伐?自己也要盘算张罗的呀,总不能天天等掉馅饼吧。”
简直了,浪费你二姐我的表情!
苏梨一顿眼白给阿寻横过去,一脚将长板凳踢到阿寻膝盖上,痛得这个人唉哟弯下腰来,然后不管不顾地自己走了。
桃花旺,命格苦。
桃花旺不旺苏梨不晓得,但她的命格确实是苦的。
少年时她无父无母、流落在外,跟野孩子、野狗抢食吃,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要不是一日师尊苏芜右遇见她将她收留,她恐怕要在城镇百姓的屋檐下渡过她整个孩童期。
是师尊带她回蘅门,教她习书知礼,教她凝聚命灵,她的修炼境界从筑基一路炼到朝元,虽然不及师姐苏芜霜等级高、修到了造命,但在蘅门也勉强偶尔也能排到第二。
间歇性摆烂、时不时打鸡血,状态如同不倒翁的苏梨,在蘅门成了著名老二,师尊见她总是有些奈何不得,说她不争气吧,她不曾垫底;说她是蘅门之光吧,每到关键时刻,总会掉点链子。
“简直气死我了!”一次出任务之后,师尊看着满地狼藉和不成器的老二,“为师当年将你带回蘅门,是看你少年艰辛,想着你长大后必能成事;为什么你总是临门一脚踢偏?”
为什么?苏梨很难回答。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不及师姐;用那年路过蘅门修士巫师的话,或许是灵识未开,因果未来。简而言之,差点意思。
朝元境的修士,寿命本来有三百年,她却不满百年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其实她很想知道为什么。
那些年,她掌握了些法术,百病不生,虽常常对着师尊师姐的造化兴叹,但她明白,她还可以活几百年,所以她往往不太急,——还有时间。
造命境的修士,可以掠夺同境修士的天命,进一步增进实力。
整个蘅门除了师尊和师姐,没有人超过造命。就算有一天要掠夺,也是她们互相残杀,轮不到自己这。
苏梨想得很开。……名利诱惑的尽头,就是无尽的算计和厮杀,老二也不错,跟在这些上进人物旁边,她们吃肉自己喝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还行了。
本来她就打算这么混吃等死下去,但那路过的巫师多事去看了她的命格:
“神灵法相,却又是泽水困卦;你不应该待在这里,而是出门远游。”巫师徐徐地说,“蘅门困住了你。”
这卦算得有点强人所难,她打小住在蘅门,举目无亲地,离开这里她要去哪里?
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好比劝人打劫不给兵器,多少有点只图嘴快,不管人死活了。
苏梨没理他。
后来记得的,就是东方汐在不周山大开杀戒。当年蘅门师尊还只是烟云十三州一个小门徒,因为不在战场中心,不被重视,尸山血海中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创立了蘅门。
自那以后,每逢门中议事或弟子训诫,不得不提东方汐。
烟云十三州当年人才济济,最后落得这个下场,简直痛心疾首。每年都有一次云栖大会,例行盘算一次如何征讨这个万年魔主。
当时自己嘎了,应该就是因为他……。
那天自己正在竹林亭子中昏睡,咕噜咕窿地有师妹在推她:二师姐,师尊在后山崖洞里等你。说是要事。
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拖拖拉拉地过去了。
崖洞里站着好几位同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看那聚作一团的样子,想必已经商议很久了。
洞中正中的位置,竖着一面大旗,玄红相间,还带着一点狼牙齿边,上书一个蘅字。地上一团烈火,背后是一个幽然的石门。
这是要出征讨伐东方汐?还是要闭关?
苏梨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她;苏芜霜眉目不定地斜了他一眼,走到一边去了。
师尊盘坐在崖洞的正中心,听见她进来了,睁开了眼:你来了。
连名字都没有称呼,仿佛她又闯了什么祸。苏梨略有点不爽,但师尊一贯如此,她也懒得再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