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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生死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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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枯荣有数。
屋外的夜空很美,月亮洒下一片淡淡的光晕,星子无声闪耀着光芒,树仿佛醉酒了一般,在风中微微摇摆着,萤火虫带着点点光亮,描摹着黑夜的轮廓。
重明鸟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怀中昏睡的人,睡颜恬淡平静,他不禁低头闭着眼,在金乌的眉间落下轻柔一吻,道不尽的缠绵缱绻。
他将她微微汗湿的发别在耳后,又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际,指腹轻轻摩挲着,感受着手下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
就这样眷恋似的温存好一会儿后,重明鸟牵住了金乌的手。
两只手交叠,五指穿于指缝,十指紧扣。
一时间,红色的光斑在两人的周围流窜萦绕,东奔西走于全身经脉,直至最后全部汇聚融入到金乌体内。
重明鸟紧皱着眉头,红光散去后,他的额际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初次见她时,只觉得她的身上充满神秘,却控制不住地想去靠近,去在意,直到真正接触她,了解到她坚强外表下包裹着的脆弱,他便动了想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念头。
我想一直陪着你……
重明鸟俯身轻轻贴着她的额际,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稍显苍白的唇间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他将身上全部修为都注入到了她身上,以此护住了她的心脉,愿她从此不再受苦痛的折磨。
希望……她不要怪他。
思至此,他忍不住伸手,冰凉的指尖触碰着她闭合的紫色眼睫,轻柔的话语如风般飘散空中,“金乌,我的心永远只为你而跳动。”
我的心永远只为你而跳动。
你是知道的吧,其实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去爱你,重蹈覆辙也好,不得善终也罢,只因是你,便足矣。
不多时,重明鸟忽而眉头微皱,身体控制不住地倒向一边,挣扎着再次起身时,额间已满是冷汗。
透过朦胧的紫色帷幔,隐约可见那身影跌跌撞撞从房间逃离,而后消失不见,只留下床上陷入昏睡且毫无知觉的身形。
屋内静谧如初,仿若一切从未发生过。
如果再重来一次,会怎么选择呢?
是后悔没有早点遇见她,还是后悔无法陪她更久?
铺天盖地的痛感侵袭而来,重明鸟将手按在树身上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被倒下,红棕色的羽毛散落在地,袖口被手指死死攥着,暴起的青筋彰显着其用力之大。
另一只捂着心口的手紧绷着,阵阵颤抖不已,修长指节也在此刻微微泛白。
重明鸟咬紧下唇,抑制那喉间欲出的痛呼,殷红的血珠从唇上渗出,将原本惨白的唇色染红,他的眉头由于极度的痛感而蹙起,鬓角也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沾染在颤动的睫毛上,而后顺着脸际滴落在木板上,激荡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这样的剜心之痛,犹如遭受凌迟一般,当真称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灭顶的疼痛已经开始让他神智不清,视线模糊间,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夜风拍打着树枝,摇晃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线,犹如黑暗中野兽阴沉的嘶吼。
不知过了多久,几片红棕色的羽毛在半空中缓缓飘扬,最终落定在空荡荡的地面上。
诡异的夜晚,黑色的云飘荡在远山之际,月光被隐匿在云层之后,周围是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在空旷的山林里格外分明。
重明鸟醒来时,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高大的树木鳞次栉比,遮住了一方天际,而他的脚下却是万丈深渊,一眼望去是无尽的黑。
此刻天空一片漆黑,在没有月光和星光照耀的夜晚,整片森林显得格外阴暗而压抑。
漫天幽绿色的萤火飞舞,为这片幽森的树林增添了几分怪诞的美感。
身后是陡峭的山峰,重明鸟的一对红羽被石壁上数以千计的树藤紧紧缠绕住,身边飘荡着各种各样的符咒,整个身体被悬空禁锢在深渊上方,根本动弹不得。
缓慢的脚步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地朝这边传来,直至距离越来越近,脚步声戛然而止。
那人在重明鸟的前上方的平地上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已不复存在,他的的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怪笑,“你终于醒了,重明鸟。”
重明鸟微微抬眼,看到来人后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就像是事先就知道他会出现一样。
“蛊雕,作为大荒中倍受信仰的巫觋,你拥有得还不够多么?”他的语气很平静,隐约又带着一丝怅惘。
蛊雕挑眉笑了笑,没有反驳却也没有认可他的话,“我拥有的都是转瞬即逝的,重明鸟,而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只有成为无所不能的神,才能令芸芸众生心甘情愿地建庙立牌,日夜焚香跪拜。
重明鸟望着不远处的身形,澄澈的眼瞳里夹杂着些许迷茫之色,“既然欲望是无穷无尽的,那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足呢?”
“知足恐怕很难,我要的是一直变强,只有自身强大起来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受再多的信仰又有何用?”蛊雕视线一转,饶有兴致地望向他,“就像你,重明之鸟,受万兽敬仰,如今还不是落得一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片刻的静默后,重明鸟抿了抿苍白的唇,“众兽只是被你的言语蛊惑了而已。”
弱者才会渴望取代强者,变成强者就可以不受欺凌甚至可以欺凌弱者,因贪婪而迷恋权力,妄想成为万物的主宰。
蛊雕仰头一阵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们能被我蛊惑,不也恰恰验证了他们的贪欲?”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挑了唇,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说起来,我可真要谢谢大荒这些愚蠢的飞禽走兽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你?”
作为神灵,重明鸟和凤凰一样地糊涂,都履行着那遥不可及的守护。
而今,恰恰是他所悲悯的万物生灵,变成了将他推进深渊的无数双手,光想想就十分期待那人的反应呢。
夜风带着不寒而栗的冷意,不时地吹动着林间的一草一木,微散的红发在半空中轻轻摇曳。
能够回答蛊雕的只有沉默,连重明鸟自己都说不出来心里是何种感觉,也许只有他永远消失,才能救赎这一切。
蛊雕见他没对大反应虽觉无趣,倒也不甚在意,只眼神幽幽地看向四周,“这里的位置很是不错,是个好兆头,重明鸟,你毁掉了我的祭祀仪式,这个祭品,注定要由你来当的。”
重明鸟低笑了一下,双目微微阖起,“蛊雕,你以为区区的祭灵坛,对我来说又有何惧?”
蛊雕闻言挑了下眉,锐利的鹰目斜睨着他,“重明鸟,你是不怕,但你觉得金乌能活着离开大荒之境么?”
他不知道重明鸟使用了什么术法,致使他一直发现不了金乌的踪影,不过暂且不急,解决了重明鸟,下一个就是她。
金乌……
听到这两个字,被困的那身形终于有了点反应,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眸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重明鸟,你还挺会怜香惜玉,不过是一介灾兽而已,没想到却把你给迷住了。”蛊雕望着眼前为了一只不祥之鸟而将自己弄到如此狼狈境地的灵兽,嘴角不禁浮起一抹嘲弄的意味,“骄傲的重明鸟,你现如今的模样还真是凄惨啊。”
“你们口中的灾祸,于我是求而不得的恩赐。”重明鸟的眼眸暗了暗,垂下长睫,丝毫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
“哼,你以为你能永远护着她,我便翻遍整个大荒,也一定会将她找出来。”蛊雕见他根本不受刺激,眼中狠色深了深。
重明鸟露出惨然一笑,像在嘲弄他的自负,又像在讥讽他的愚昧,“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金乌,恐怕不仅仅是你认为她代表不祥的缘故吧?”
在此之前,重明鸟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才会让蛊雕对金乌赶尽杀绝。
直到大荒的洪灾降临,他才明白,金乌被当做不祥之鸟的最终解释,并不是她催生灾难,而是灾难被她预测到。
金乌拥有预知灾难的能力。
如果抓住金乌,将她在祭灵台上炼成金丹,服之不仅能脱下妖兽的身份,更可得到不死不灭的真身,到时候连百鸟之王的凤凰都不放在眼里。
因此他假借祭祀之名号令百兽寻捕金乌,目的便是炼制金丹。
大荒之境的那场洪灾,金乌预知到了它的到来,并提前告知,而这场灾祸最后却是被认为是她的存在而引起的,异兽的遇难更是被冠上她的罪名。
这一切的一切,凭什么……
“重明鸟,你倒是不愚蠢,只可惜你明白得太迟了。”蛊雕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之前的目标的确是金乌,只不过那是重明鸟没出现之前,后来,他便改变想法了。
一举两得岂不更好。
蛊雕不再与他废话,飞至半空中化成原形,拍打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奔腾的嘶吼飘荡着,伴随阴风阵阵,“重明鸟,这天下苍生终归轮不到你来守护。”
谁都想当救世主,想普度众生,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却不曾想过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要被解救的一员。
蛊雕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仿佛要将一切阻挡其前的力量都吞噬殆尽。
随着强健的翅膀被展开,他飞身到重明鸟面前,用一只锋利的尖爪生生剖开他的心口,血液沿着他的利爪一点一点滴落在地面上,绽放出一朵朵妖娆的血花。
却不曾想,接下来的情形却令他始料未及……
“怎么可能,你的心呢?”蛊雕难以置信地盯着重明鸟的心口,鲜血淋漓的皮肉下,那里空空如也。
“心?”重明鸟仿佛没有痛觉一样,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回答自己,“我的一颗真心早已交付出去了,没有心了。”
现在他的心不属于他,而属于另一个他深爱的……
金乌……
自从遇见了金乌,他的一颗心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她的喜怒哀惧都会牵动他的心绪,直到后来,他真的心甘情愿把心给了她。
迟么?
不迟。
“这不可能!没了心怎么可能还活着。”蛊雕疯狂怒吼着,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而且如果重明鸟在此之前就没有心,那就意味着他先前所策划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是啊,没了心怎么可能活着呢,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很快就会……
远山迷蒙,雾霭升腾,重明鸟微扬起头,那双原本晦暗的重瞳在此刻却亮得出奇,闪烁着红蓝的色泽,恍若黑夜中唯一的一抹明亮星光。
子夜,大荒献重明之鸟,一睛双瞳,以灵鸟为祭,保大荒之境无妄无灾。
河清海晏,灵鸟献祭。
春夏秋冬,花鸟鱼虫,纵使世间色彩万千,在守望的天空下,灰是失色世界中唯一的底色。
满枝的雪色海棠簌簌落下,花瓣纷飞,盛大得如同在梦里下了一场绚烂花雨。
梦醒了,花也凋零了。
海棠花落,金乌打着一把赤红色的纸伞在树下站定,黑紫色的长发柔柔垂下,墨衫罗裙,背景是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美好得如同一幅画卷。
花瓣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伞上,仿若染红的幕布上绽放的片片粉霞,不时有几片滚落下来落在地上,连她的衣裙也未停留过半分。
她抬头望向漫天纷飞的花瓣,脑海中思绪万千。
这是她与重明鸟定情那棵海棠树,那时就是在这里,他们一起互定终身。
结发同心,生死相随。
她伸出手,几片粉白色的花瓣便落在她手心中,重量轻若无物,却能从掌心感受到那细腻的触感。
风一吹过,花瓣便从手中翻滚落下,不再有任何停留,转瞬即逝的美丽,取而代之的坠落。
死亡不是唯一的终结,遗忘是死亡的开始。
花朝花暮不再来,为谁零落为谁开。
海棠花依旧是那样美,花瓣纤薄柔嫩,色彩娇艳欲滴,只是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香味。
她与他在海棠树下的相许,也成为记忆中永不磨灭的风景。
只是……
一切都太迟了。
金乌是在祭祀仪式结束后的次日醒来的,醒来时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起身时,心脏传来的剧烈痛感让她几欲窒息,只一瞬间,她便想到了重明鸟。
窗外,如血的映照着满目疮痍,仿若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色彩。
金乌隐约猜到了什么,抿住唇许久都没有动静。
心如死灰。
她终究还是害死了重明……
倘若他没有遇见她,是不是就不会踏入这道漩涡,也不会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后来在这荒芜之地反复寻找他的踪迹,却始终无法窥探到有关他的一丝一毫,直至最后只能跪倒在地上,咸苦的眼泪滑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他再也回不来了。
整个世界变成了灰色,看不到一丝光亮,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晦暗。
自从重明鸟离开后,金乌又变成了原本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也经常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不说话。
有时候,金乌会觉得和重明鸟之间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也许他从未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只是她的幻想。
可是怀里另一半白玉双鸟佩又在提醒她,他真的存在过,存在于她的世界里,会在她满身是刺的时候出现紧紧抱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句告诉她,“金乌,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他的出现,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原本一片黑暗的世界。
奈何天地不公,一介灵兽最终却被当不祥之兆,受万兽唾弃,要该如何才能够释然呢。
庭园的攀缘灌木丛中,遍地是结了果的相思子,淡紫色的花朵在丛中自在摇曳着,虽说不上有多么美丽,却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金乌缓缓蹲下,伸手触及那黄绿色的豆荚,轻轻一用力,那颗椭圆形的种子便掉入她手中。
椭圆形的豆身质地坚硬,体表平滑,鲜红与亮黑融合在一起,泾渭分明,在墨绿色的复叶的衬托下,色泽华美极了。
金乌紧握着相思豆,轻歪头将它贴近在侧脸处,想起那人的模样,她的嘴角也勾勒起清浅笑意,透着动人的深情,衬得整个面容沉静而美好。
相思子有毒,却代表着相思,因此相思入骨便无药可解。
满丛相思子,是离开的人给留下的人的折磨。
金乌在脑海中不禁会想,如果此时换作是他,他又会怎么做呢?
在迷茫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是去抉择,他也会像她这般无措么?
对于向往光明的重明之鸟来说,光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字,然而在那冰冷的祭台上,他就那样成为了众矢之的,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帮助他,那时候,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失色的天空,不再有蓝天白云,亦不再有夜空繁星,只剩有漫无边际的……
绝望。
夜幕深沉的子夜,周围漆黑到仿佛要吞噬掉一切的存在和声音,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寥。
金乌独自呆在安静的森林里,一身黑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身后晚秋中灰蒙蒙的夜色,恍若一幅褪了色彩的画卷,只剩下模糊的底色。
重明鸟已经是她的心了,自从失去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丢了。
她阖上双眼,静默地感知那人眼中一片黑暗的世界,尝试去共情他的恐惧和焦虑,努力感受和进入他的世界。
想来,孤独和无助,恐怕唯有这两个词语可以概括。
谁会在你害怕的时候守在你身边呢,重明,谁又会轻声告诉你不要怕呢?
从靠近他,到成为他,直至……追随他,她想,她已经准备好要去陪他。
重明,有时候黑暗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不见天日,光明也并不如期待中那般值得向往,世界本不是非黑即白,而是蒙着一层模糊的灰。
如果不能将你带入光明,我愿意和你一起共沉黑暗,就算是万劫不复,又有何妨?
夜半时分,星月璀璨,鸦鸟自愿献祭。
自此,四海升平,风调雨顺,万物各得其所。
“带我走吧。”“跟着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