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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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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州市。
芜牍山烈士陵园。
洛虞霆捧着一束菊花,走进了肃穆静谧的陵园。
陵园内无人喧哗。
烈士碑雄伟庄严,洛虞霆驻足在台阶下。
和风徐徐,旭光温暖。
穆朗站在烈士碑前。
他单薄的背影仿佛要和石碑融为一体。
风吹动他的卷发和袖口,但他没有一点动作,只是那样站着。
洛虞霆缓缓走上台阶,越往上走,越无法把眼神从穆朗身上离开。
直到他走到了最上层,站在离穆朗几米远的位置。
他俯身献花。
然后,他默念石碑上的内容。
[英雄纪念碑
在一九九零年至一九九四年
为破获八.一七重大贩毒案件英勇牺牲的烈士们
永垂不朽
英烈血肉筑青山 气节长存挽悲歌
沉痛悼念烈士……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九日]
洛虞霆细细默读了三遍,流下眼泪。
他垂下头,万分悲痛地哀悼。
穆朗也看见了他,当他再抬起头时,就发现穆朗看着自己。
但他们都没有说话,静静站在碑前。
夕阳的光辉为烈士碑蒙上了一层薄纱,洛虞霆盯着穆寻春的名字看了好一会,感到肩上一重。
穆朗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走。
“站了这么久,腿不疼吗?”
洛虞霆摇头道:“这算什么。”
“那也坐着歇会吧……你怎么来这了?”穆朗带着他走出陵园,二人找了两个石凳对坐,万籁俱寂。
洛虞霆嗓子发紧,强作镇定:“我有话和你说。”
穆朗错开目光,语气很生硬:“小雅告诉你来这里的?”
“我自己查的,圭州,穆寻春。”
“你请假了?”
“没有,苗苗班今天没课,我晚上回去,明天上班。”
穆朗略一颔首,目光落在他的右腿上,正在无规律地痉挛。
“你的腿在发抖。”
“一会再说我的腿。”洛虞霆不强迫他抬头看自己,深呼吸后用笃定的语气说:“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真正表明心意比想象中简单,只要几秒钟就说出来了,没有背景音乐,没有花瓣,没有起哄看热闹的助攻群众。
他们就在陵园外,在宁静无人的角落坐着。
洛虞霆的心跳的很快,飙升的肾上腺素令他头脑晕晕的。
他不后悔。
他绝不后悔。
穆朗没说话,也没有抬头,就那么坐着看洛虞霆的右腿,但洛虞霆听见了他咽口水的声音。
“你也喜欢我,对吗?”
穆朗侧过头,望向陵园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洛虞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或许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或许穆朗还沉浸在哀伤之中,或许二人会决裂,连朋友也做不成。
但洛庾霆知道,他不能再忍了。
尽管他最初对穆朗是见色起意,但他不是纯靠下半身思考的傻子,穆朗的帮助和付出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悄悄浸润他的心,让他彷徨、让他犹豫,让他弥足深陷。
乌鸦群飞过,在陵园门口留下鸣叫。
那里有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朝气蓬勃的孩童。
穆朗在想什么呢?
在思考如何拒绝他吗?
在酝酿一套无情的说辞吗?
在为他的不请自来而恼怒吗?
那张冷峻的面孔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情绪?
“你想多了。”穆朗回过头看他,他也迅速对上了穆朗的目光,但穆朗再次躲闪了他的直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有你的悲伤的过往,你以为你造成了他人的悲剧。但是——你看着我——”
他双手抚上穆朗的脸,四目相视。
“——你带给了我温暖。我也要为你打造一个幸福的未来。”
穆朗的脸上浮现出痛苦而无措的表情,一言不发。
“我住院的时候,只有你经常来看望我;我被姓佟的欺负的时候,只有你替我解决;我住冬岭养伤的时候,只有你帮我对付张万金…
朗哥,你总是说我很好,其实你比我还好——我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多感人的话,我只知道,你对我的好实在太多了,多到我没办法忽视,没办法不喜欢你。”
“我只是……”
“只是什么?朗哥,如果时光倒流,你已经知道那么做会让我喜欢你,你还会不会做?”
“……”
“你就是喜欢我。”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听那首歌?”
“……我手机里只有那首歌。”
“我还没说是哪首。”
穆朗说不出话了,站起身要走。
洛庾霆便也站起来,没走几步就“啊”的一声,扶着树大喘气。
放在平时,穆朗一定会停下来扶着他坐下。
但穆朗只是短暂地顿了顿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看见父亲之前,我的世界都是灰色的。
这是一条黑暗的街区。
每天睁开眼睛,我就会看见赤裸的人群。
与其说是暴力姓艾,不如说是煎鲨。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不认识任何人,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到可以独立行走的年纪的。
人们会毫无征兆地打起来,我总是远远地躲在垃圾桶后的墙缝,但还是有很多东西会转到我眼前,有时候是头,有时候是脚。
“诶,这有个小孩儿?”
我身上便彻底没有阳光了。
我慢慢成了那些人虐待取乐的工具,他们招招手,我就要爬过去,他们用我的手臂灭烟,揪着我的头发。
“是个卷毛,像不像狗?”
“狗?狗见了人都知道摇尾巴,这小野种,啧啧,像个狼崽子。”
“狼?你见过狼吗,又瞎瘠薄说了。”
“我何止见过,我还会画呢,我给你画一个。”
他把我按在地上,用小刀在我的肚子上划来划去。
“你画的就是狗!”
“那你来画!”
“画就画,看我给你画个好东西……”
“嘿嘿……”
我的肚子流了很多血,我想,我的肚子会不会破呢?
如果破了就好了,我要用我的肠子绞他们。
“又捡了个小孩?呦,还是个小女孩呢,长得真漂亮……”
“大哥说了,能捡小孩就捡小孩,留着当人质。”
“那是个狼崽子,这是个什么呢,啧啧啧,这么漂亮,水灵灵的。”
“是个哑巴,怎么弄都不出声。”
我冲过去,狠狠咬了他一口。
我的脸又被打破了。
“过来,货到了,别玩了。”
我抱着哑巴,躲得远远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味。我看着他们用针管在手上、腿上、脖子上扎下去,推、拉、推、拉……
我和哑巴被扔进后备箱里,这里还有好几个和哑巴差不多大的小孩,个个鼻青脸肿,没有人样。
颠簸了许久,我看见了光亮。
但不是阳光,是昏暗的灯光,我晕眩了,这里的味道比街上更臭,我没来得及捂上嘴巴,吐在了地砖上。
地砖裂了,他们放声大笑。
我们被关在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我和哑巴坐在一起,她紧紧抱着我的手臂,我很饿,她也很饿。
但我们没有食物。
我捡起一块不知哪里来的三棱刺刀的断刃,摸着墙找到了门。
我举起断刃,用力扎在门上。
尖锐刺耳的声音像指甲划过地面的噪声,我的手也被断刃扎坏了,我一下又一下地划门。
“这帮崽子……”
门开了,我举着断刃指向他。
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要吃的。”
我的声音太小了,我实在没有力气。
“什么?”他轻而易举地把我拎起来。
“我要吃的。”
他大笑。
我把断刃扎进了他的手臂,伴随着一声惨叫,我又被狠狠摔到了地上,他们踢我、踩我。
我被踢到了一个软软的身体旁,那也是个小孩,我还不认识他。
他什么也没做,却和我一起被殴打。我听着他越来越弱的呼吸声,感觉自己的脸上湿湿的。
我害死了他。
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知道,我能够到的墙面上已经留下了满满的抓痕。
每吃到一口馊饭,我就会用指甲在墙上留下一个印记。
我的指甲秃了。
我要活着。
我不会剩下一个米粒。我要长高,高到我能直视他们。
我听见混乱的脚步声,然后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这里只剩下我和哑巴还活着。我眼睁睁看着其他的小孩腐烂、发臭。
我紧紧抱着哑巴,我们被拖出了房间,强制分开。
阳光太刺眼了。
我被五花大绑。
我睁开眼,躺在一个素白的衬衣怀抱里。
我被一件警服包裹,浑身很痛,好像每块骨头都在跳。
一只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你醒啦,小朋友。”
我不敢说话,紧闭双眼。
“小朋友,别害怕,我是警察。”
警察?
那是什么?
他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这是哪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
哑巴还活着吗?
啊,我一定是死了,否则不会躺在这么温暖的地方。
我认识了几个字。
上、下、大、小、多、少、穆、寻、春。
有个人告诉我,是穆叔叔救了我和哑巴。
我不懂。
我只知道,我们不会再回到那个黑漆漆臭烘烘的地方了。
没有人会打我们了。
“小朋友,你想起你叫什么名字了嘛?”医生阿姨抱着哑巴轻声问。
我知道,哑巴不是真的哑巴,她能发出声音,但她不会说话。
他们说,我应该是十岁,哑巴应该五岁。
“我叫狼。”我说。
“朗?你叫小朗,对吗?”
我又指着哑巴,告诉他们:“哑。”
“哦,小雅……”
我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那是我会的最难的一个字。
穆。
我再也没有见过穆寻春。
我和小雅被送到剧院,老师教我们认字、唱歌、跳舞。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再次见到了警察阿姨。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小朗,我替穆叔叔来看看你。”
“穆叔叔呢?”
她搂住了我和小雅。
“我想他了。”
“他去别的地方守护人民了。”
我只记得,穆叔叔说过,朗是一个好名字。
而我,为这个好名字选了一个好姓氏。
穆寻春,穆叔叔,我的父亲。
我仰起头,看到了父亲的名字。
那是什么意思呢?父亲变成这块大石头了吗?
但看到其他叔叔阿姨的表情,我懂了。
剧院拆迁了,我和小雅被送到了福利院。
小雅总是被欺负。
阿姨,求你领养小雅吧。我说。
我不知道要这样漂泊多久,我很想父亲。
一个头发颜色、瞳孔颜色和我不同的人带走了我。
我望着云层,以为我的耳朵流血了。
天好蓝啊。
我有了三个哥哥。
带我走的人不管我,哥哥们说,他们已经习惯了。
哥哥们每天用偷鸡摸狗的手段填饱肚子。我从不那样做,因为父亲说过,这是不对的。
我翻垃圾、捡馊饭。
我总是肚子疼。
大哥说,我给他捶一次腿,他就给我一元钱。
大哥懂很多东西,我们总是围在一起听大哥讲故事。大哥说,我们生活的地方叫地球,地球是圆的,我们从单细胞生物进化成了人,人可以活一百年,但是人很容易死去。
我想,我会活到一百岁吗?
大哥给我们看了一个东西,他说那叫笔记本电脑。我们四兄弟每天在快餐店里看电脑,回家之前把它藏好。
大哥说,他想去很厉害的电脑公司工作。
那天,我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孩,他的脸被狠狠按在墙上摩擦,血液从他的两个鼻孔一直流到毛衣领子里。
他身后有一个男人。
我没有片刻的犹豫,在那一瞬间本能地冲了过去。
我要像父亲一样,保护需要被保护的人。
偏僻的巷子里,我只找到一根腐朽的木棍。我用它狠狠打在男人的背上。
男孩边提裤子边跑,那男人眼里的怒火快要喷出来,快要喷到我脸上。
我们被追,跑到了一片全是热闹的区域。男孩边跑边喊救命,意料之外的是,并没有人理会我们。
我们的行为就像是符合节庆气氛的打闹。我的两条腿开始酸软,我知道,我又要挨打了。
大哥给鼻青脸肿的我贴上创可贴,我看见他拎着棒球棍走了,我蹲在墙角。
那是大哥和我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难得从收养我的男人脸上看到悲伤的情绪。
我变得麻木了。
直到我看见一个人,他打向偷拍者的拳头是那么果断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