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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失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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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雅早早睡了。
洛庾霆在客厅里和孙玲聊天,说到来讨债的那帮人时,洛庾霆还心有余悸——他孤身一人不怕麻烦,但绝对不能再连累到其他人。
尤其是小雅。
听洛庾霆讲完张万金的事,孙玲也有些唏嘘:“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洛庾霆一脸茫然——啥贱?
张万金是挺贱,找了这么多人上门来追。
“我能看出你是个心思挺细的孩子,如果劝你放下过去,对你来说很难。但我还是想说,别人怎么想真的不重要,一心想着别人,就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洛庾霆眼底掠过一丝无助。
“在这一点上,你和小朗很像,怪不得他会和你交朋友。”
“穆朗?其实我和他才认识了没多久,对他不怎么了解。”
“友情的深浅不是以时间来衡量的,说实话,我对小朗的过去知之甚少,但我毕竟是教师,孩子什么性格,我搭眼就能看出来。”
洛庾霆点头称是,他现在也从事和孩子打交道的职业,对儿童心理学有所学习。
“您之前说过,您试过收养穆朗?”
孙玲的眼神飘远,似乎在回忆过去:“当年按照云江市的领养规定,我和前夫只能收养一个孩子。说来,命运真是无常变幻,我们本打算收养小朗的。”
“那为什么没有呢?”
“是小朗求我们留下小雅。”
“他……”洛庾霆想起,穆朗说是他亲手把穆雅推进了深渊。
孙玲娓娓道来:“当时院长说,这两个孩子在去福利院之前曾在圭州市剧院待过一年,会跳舞、聪明机灵。他们都不爱说话,小雅当时七岁,还算接受我和前夫,但小朗那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很排斥和别人交流。
小朗和我们都很有距离感,我想,青春期的男孩或许有自己的心事。
有次我们去海边,小朗不肯换泳衣,我前夫和他聊了很久,才知道他的肚子上有个疤。
那不单单是个伤疤,是别人给他造成的伤害,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洛庾霆想,这应该是穆朗说过的“野狗”纹身,但孙玲大概不知道那现在已经变成了滴血狼头纹身。
“嗯,我知道。”
孙玲诧异地看着洛庾霆,眼里还有些许疑惑。
“小朗行事偏执,沉默寡言,也有很严重的洁癖和失眠症状,当时我前夫不想收养他,但我很想。因为我知道,小雅这么可爱的孩子在其他正常家庭会过得很好,但小朗就不一定了,我当时只想用自己的母爱和陪伴帮助他,我不求他赡养我,我只是想让这个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份心意,我也和小朗说了。
我记得很清楚,小朗听完我的话抱住了我,他哭着求我留下小雅。”
孙玲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她吸了吸鼻子,对洛庾霆说:“我现在不敢再说收养小雅是个正确的选择。”
……
洛庾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孙玲的话像一记沉闷的打击,打在他的心上。
他再一次将自己设想成穆朗——如果他是穆朗,也没办法不自责——少时的乞求为穆雅带来完整家庭的同时,也不可预料地带来了伤害。
难过的情绪可以用快乐抵消,但伤害永远无法被弥补。
在他眼里,穆朗是忧郁的、疏离的,总是掩藏着自己的情绪,对别人不解释,也没有疑问。
但……真的是这样吗?
洛庾霆翻了个身,扯到右腿有些痛。
{昨晚的事对不起}
{你是在担心什么?}
穆朗也主动过?
穆朗也主动过!
尽管那不能证明穆朗想和他成为更密切的朋友,但至少是种异常的信号。
想到这,洛庾霆忍不住拿出手机编辑短信,删了又删,最后留下几个字:【干啥呢】
洛庾霆攥着手机看了好久,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
就算穆朗有说过那么一两句不常说的话,又怎样呢?或许他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穆雅的消息而情绪不对,不然为什么吃药?
没错,经历了巨大的情绪波动,做什么都不奇怪。
洛庾霆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他关上了手机,幻想着孙玲描述的那个小小的穆朗。
一夜无眠。
又过了一周。
不知道是谁录下了洛庾霆和众人对峙的视频,传到了网上,只有短短十几秒。
视频里正是洛庾霆吼的那句“我让你赔钱、进大牢,你家孩子一辈子抬不起头!”
看拍摄角度应该是来要钱的人中的人所录制,洛庾霆凶神恶煞的样子还真吓人。
洛庾霆会注意到这条视频,是因为其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舆论争执、兴趣班老板被扒出个人隐私信息、童童的病情引起社会人士的怀疑……
童童妈妈偶尔会给洛庾霆发信息,给他简略讲明童童的近况并表达感谢。出了这件事,洛庾霆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童童一家。
有很多人打着还原真相的幌子去医院打扰童童。
洛庾霆只觉得焦头烂额,不知该从何解决。
如果穆朗在就好了。
不,穆朗有自己的生活,凭什么整天收拾他的烂摊子?
洛庾霆向兴趣班老板再三致歉,提出辞职。兴趣班老板很通情达理,就连被网暴也没抱怨洛庾霆一句。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他们发泄坏情绪,自然也会有坏事找上他们。你我问心无愧,不听不看就好了。”
洛庾霆佩服老板这份豁达。
但这件事不可避免地让苗苗班学员的家长们选择了退课,洛庾霆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他倒希望那些无风不起浪的人能把拳馆的勾当挖出来,最好捅到天上去,让姓佟的再也挣不到钱。
兴趣班这边有老板兜底,洛庾霆就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童童身上。
俗话说,重病是三分治、七分养。
医院的安保人力不足以把大批涌来“还原真相”的人拦在医院之外,童童的病情刚有所好转,又因此而有了恶化的态势。
为转移视线,洛庾霆亲自到了医院,消毒水味和药味熏得他头晕。
无数个摄像头跟随他到了医院外的台阶上,洛庾霆被推攘得迈不开步子,杂乱无序的喊声剥夺了他解释的机会。
为什么?
为什么会引到童童身上?
真相就摆在眼前,还要还原什么?
洛庾霆被围在人堆里,目光错过许多个快要怼进他嘴里的摄像头,看见了讨债众人中的几个。
得意、嘲笑、嚣张。
洛庾霆想伸手指他们,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挤得抬不起来。
“诶诶诶…别挤…”
他觉得天旋地转,快要窒息。
“挤什么!挤什么!”
脚下一空,好像要跌倒了。
“就是!你谁啊?你别推…”
从这里摔下去,会不会把刚养好的腿再摔断呢?
“…别推我!怎么还硬挤呢?”
洛庾霆整个人向前栽倒,站在他前边的人默契地退开了,在这一瞬间,他莫名想笑。
是在笑什么呢?
来不及想出理由,他就彻底失去了重心。
洛庾霆以为自己会一路摔到台阶最下方,鼻青脸肿。
但他感觉到自己的衣领后方被人拉住,随即整个人跌进一个很硬、很凉的怀抱。
拉着他衣领的力量也消失了,转而有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洛庾霆的心很慌,不知道是失重后本能的刺激感,还是因为身边的人是穆朗。
“朗哥?”
穆朗没说话,揽着他向下走。
“你好,请问你是洛庾霆的同伙吗?洛庾霆是否如网上所说,是一个反设会的暴力狂?”
“你们对于最近疯传的网络视频怎样解释?”
“洛虞霆,请你回答!”
“网传童童是洛庾霆雇佣的小演员,洛庾霆设计了生病筹款戏码占用公共资源、骗取社会爱心人士的捐赠,这是真的吗!”
“……”
洛庾霆:“真个P!真你大爷!”
穆朗的笑声很低,只有洛庾霆听见了。他的风衣没有系上扣子,洛虞霆每走一步都会撞上他的胸口。
砰砰,砰砰,砰砰。
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
警察赶到疏散人群时,二人被追了整整一条街区。
“我去,咳咳……我嗓子都冒烟了,这帮人这么能走,怎么不去参加竞走比赛呢?”
穆朗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水杯递给他,洛庾霆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半杯。
“诶呀我的妈呀,咳咳……”
“慢点喝。”
洛庾霆迅速地平复呼吸,问:“你咋回来了呢?今天才二十六号。”
“事情办完了,正巧某个人最近又成了朱江的名人,我也回来凑凑热闹。”
“你可别提了——”洛庾霆撇撇嘴,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又哎呀一声,往回折返,“童童还在医院呢!”
穆朗拉着他的棉服下摆,把他拽了回来:“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会解决的。”
“……也对。”
洛庾霆又走了两步,开始受不住了——刚才是一时情急,走起来顾不得腿疼,现在缓了缓,右腿又疼得不行。
两人坐上了计程车,洛庾霆看着穆朗的后脑勺,想,穆朗应该是心情好多了。
他很想和穆朗说话,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低着头沉默。
穆朗却先开口道:“我回了趟老家扫墓。”
闻言,洛庾霆才想起来,穆朗好像是说过他父亲的忌日在十一月。
忽然就释然了。
这么一想,穆朗走之前情绪不对,应该也是思念亡亲所致。
洛庾霆啊洛庾霆,你怎么没想到呢!这破记性,该忘的不忘,不该忘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哦…阿姨和小雅最近也挺好的。”
“那你呢?”
“啊?”
“你怎么会和别人起争执,还被录像。”
洛庾霆解释道:“还不是张万金,他欠人钱,到处说我能替他还债。那帮人来找我要钱,还对小雅她们不友好——但你放心啊,小雅没事。”
这时,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洛庾霆几眼,问:“哎呀,你是不是之前在咱们朱江可出名了,就是见一个败血症的孩子第一面就借了二十万,你叫洛……洛……”
“洛庾霆。”
“对!洛庾霆!今天我见到真人了…一会咱俩合个影呗。”
洛庾霆哭笑不得:“行,不过你现在出去提起我,估计要挨骂。”
“因为什么呢?”
洛庾霆给司机讲了一遍被讨债人围堵、被录像发到网上的事。
“这些人呐——断章取义,吃饱了撑的。”
“我老板也这么说。”
“是呗,你老板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他向着你,其他的事就当空气,风一吹就忘了吧。”
洛庾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无论如何,这件事给兴趣班带来的损失、给童童一家带来的麻烦都是真实发生了的。
二人到了公寓楼下,司机说什么也不肯收钱。无奈,洛庾霆只好和司机来了个亲切十连拍当车费。
直到进了电梯,洛庾霆才感觉有些尴尬——电梯里只有他们,他不免想起了就在几十分钟前,穆朗揽着,或者说是搂着他的感觉。
虽然是为了不让他摔下台阶,但……
洛庾霆不说话,穆朗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电梯门又自动打开,穆朗才说:“刷卡啊。”
“嗯?哦哦,对……”洛庾霆刷了7楼,“你的卡呢?”
“我的钥匙在阿姨那。”
“哦,对……”
空气又变得安静。
二人出了电梯,进了洛庾霆家。洛庾霆进门后把钥匙随手放下,听见穆朗说:“你新买的柜子?”
洛庾霆顺着穆朗的眼神看去,是他新添置的展示柜。
“嗯,我买的展示柜,用来放孩子们送我的礼物。”
穆朗换好鞋走过去。
展示柜的最上层摆着穆朗送他的拳套。拳套旁边还有一张卡纸。
“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任君观赏。”洛庾霆必须强调自己在孙玲的熏陶下有所进步的语言水平。
穆朗打开柜门,把那张卡纸拿出来。
是一幅画。
画上画了三个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拄着拐的男人、梳马尾辫的女孩、卷发的男人。
落款:
《我和哥哥》
穆雅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穆朗怔怔地捏着那张卡纸,默默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