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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檀微堂 ...

  •   妖,豔也,媚也。一曰异也,孽也。——《唐韵》

      妖,妍也。——《三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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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阿寿在黎明时分醒来,他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深深地吸一口气。

      此时的空气中还带着月光似的冰润的潮湿,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清香。阿寿便闭着眼,仔细品咂。

      每一天的气味都不一样。今天青石板的气味更重一些,裹带着清冽又浓郁的合欢花香,想来凤归城的合欢开得比昨日又多了不少。这些混杂的气息宛如迷雾中妖怪拈起羊毫,照肋上重重画去一笔,凛然侵骨。

      然而阿寿特别痴醉于这种气味和它带来的别样的感觉。大抵因为他不是个人类。

      房门外朦朦胧胧传来声响,是阿爹和厨房里的伙计。果然不过瞬息功夫,枣木燃烧的气味和鸡油的香气缠绵在一起钻进房来,勾得阿寿的肠胃咕咕直叫,彻底清醒过来。

      然而今日的气味有些不一样。他用力嗅了嗅。虽然很细、很细,细至微不可查,但他能辨别得出来,这是火烧的味道。虽然和阿爹灶台里的味道相差无几,但更浓更呛鼻,那是丝绸布匹、笔墨文具等细软杂碎特有的焦糊味,甚至还有人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有地方烧起来了。他骨碌一下翻身坐起来,想出门去瞧瞧,却被一个中年男子拦了个正着。

      “这是檀微堂要的早点,赶紧趁热送去。”父亲背着光,黎明幽蓝的光勾勒出高大的剪影。

      阿寿答应一声,接过食盒就跑。

      一个伙计探出头来:“最近城里不太太平,也不怕阿寿被拐跑了。”

      阿爹哈哈一笑,言语别有深意:“他八九岁大就满城跑了,拐了谁都不会拐了他。”
      -

      阿寿走得又急又快,拐了个角,却突然刹住脚步。

      前方火光红彤彤直冲天际,一时间映得朝霞都黯然失色。救火的官兵喧闹嘈杂,阿寿被冲撞得只能避到一旁,竖起耳朵听路人言语。

      “这是刘长史家走水了?”
      “我表哥是火兵,说是他宅子里的书房烧着了,人都焦熟了,没逃出来呢。”
      “可有听说是谁放的火?”
      “嗨,十有八九是灯把书给燎了,这谁说得清呢。就是可惜了,听说还是王爷跟前的红人。”

      阿寿听完,心中暗笑。他看着眼前的大火,火光冲天,却和寻常的火有微妙的不同。那逼人的态势,让他心底生出细细的恐惧来。这火是灵火,不仅可以烧着普通之物,甚至可以灼烧邪祟秽气乃至于灵力。修为低的妖怪灵修若是处于火场中心,很可能连着内丹一起被烧成灰烬。

      阿寿年纪小,见识浅,还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哪一种火,但这样的火,怎么可能是自然起的火?

      左右街上乱成一团,阿寿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情,只觉得新鲜,干脆留在原地四处张望。说不定自己就能破案呢,他乐滋滋地想。

      然而街上没有别的异常。阿寿看了半晌,只觉得失望,揉了揉眼睛,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看到一个“人”。阿寿定睛一看,一个相貌平平的粗衣妇人正站在那里,直勾勾盯着这一切,眼神里浓烈的恨意和激切让阿寿心头直跳。

      迎面的风带来她身上的味道。是一味奇怪的、从未闻到过的香味,还有檀微堂特有的冷冽气息,却偏偏少了最重要的一个味道。

      人味儿。

      阿寿感到奇怪,再仔细闻了闻。不是妖不是鬼,人味有却是淡得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情况他只在两个人身上遇到过,另一人便是檀微堂的女掌柜——

      他还记得,那时节他正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一个裙角冷不防晃进眼角来。他抬头,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就这么撞进眼睛来。她穿着随处可见的苎麻衣裳,跨着装了香筒的篮子,看打扮十分普遍,然而一抬手,却自袖口漏出叫人遍体生寒又倍感亲切的华贵香气,似非人间所有。遍体生寒是出于人的感觉,亲切是出于妖的感觉。

      后来他才知道,那女子是新开的那家神秘香品铺子的掌柜,名唤穆姮。

      坊间传说,这女子是道家弟子,也有人说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妖怪。阿寿都不信。阿寿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气,却也觉到她身上人气单薄。他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很渴望再见她一面,看看她的真面目。可惜她总是深居简出,这两个月过去,统共也没见她几回。

      想到这,阿寿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半,一路小跑来到了檀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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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微堂主营香粉、香牌、香塑,开业短短两月就在凤归城声名蔚起。然而它地处偏僻,仿佛不想做生意似的。檀微堂开业往往在午时之后,此时檀微堂大门紧闭。阿寿跑得喘不上气,还没敲门,门却突然开了。门后一个少女皓齿桃腮,懒懒地掩着唇角:“六味斋的小伙计啊,辛苦。”

      “姐姐,这是阿爹做的鸡油糕,刚刚炸的。——今天怎么这么早?”阿寿把饭盒一递,言语很是乖巧,一双眼睛却一直往里看。

      少女见状,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壳:“鬼灵精的,打量什么呢。”少女笑骂。阿寿正要把目光收回,却对上一双波光盈盈的眸子。

      “咦,怪香的。”门内的阴影处,只见一个女子款款走了出来,袅袅婷婷,顾盼生辉。

      阿寿眼睛亮了亮,旋即又暗了下去。

      不是穆小姐。

      “哟,六味斋的小伙计。”那女子笑盈盈地道,“来者是客。这新出的一款香,正想人来试试好不好用,便便宜了你罢。”说着递上来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阿寿迟疑了一下,用手接了,放在鼻下用力一吸。前调是清甜的香味,让人想起秋日的石榴;然而下一秒,一股辣味直冲脑门,他狠狠打了五个喷嚏方才罢休。女子见状,“咯咯”笑个不止。

      阿寿也不恼:“好东西,我要给咱们家的伙计玩,打喷嚏了,我就说是檀微堂家的东西。”说着比了个鬼脸,跑远了。

      “有趣,有趣。”织嫆笑着摇摇头,沈伶却已经迫不及待吃了起来。两人笑笑闹闹地进屋去了。

      阿寿刚去没多久,那个躲在街角的妇人出现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个严严实实的粗布包裹。少女显然一直在等她,一见她来就把她迎了进去,关上门落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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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屋晨光熹微。一道人影似一缕松烟隐在满屋冷香中,正低头阅读干缩的竹卷,似乎遇到什么难处,微微蹙起眉。

      “穆小姐。”那妇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穆姮抬起头,见到来人并不惊讶。

      “可还顺利?”

      这三个字自那“松烟”口中滚落,让人有一种人偶活了的错觉。

      穆姮的目光落在吴小娘的脸上,把她的疲倦和松快尽收眼底。看来一切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是一种礼貌性的关心。

      这是吴小娘第二次来这个地方。她暗自打量着这里。第一次来时,她紧张得眼里除了眼前的人,根本没有旁的东西。直到此刻,她方才注意到屋子里别有洞天。

      博古架上陈列着诸多奇奇怪怪、名目都叫不上来的东西,高脚案上放着一个生了绿锈的铜器,瓶子上插着两枝叫不上名目的鲜花,清香拂面,瓣尖还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晨露。悬吊的软绸华光流丽,绣样栩栩如生。就是桌上放果品的碟子,一看也绝非凡品。吴小娘被房间的陈设所震慑,心内有一种窥见天机一般的惶恐。

      “多亏了小姐,我终于报了仇了。答应小姐的东西我带来了。”她回答道,言语恭顺,一面把包袱放到桌上就倏然收回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穆姮伸手解开那层布。布上点缀着最时兴的西番长生莲纹样,虽然时值初夏,布却结了厚厚的霜,摸上去又冷又硬,微微粘手。解开布便漏出一只漆黑的木匣。穆姮微微掀开一条缝,一股浓郁又冰寒的诡异香气便迫不及待地涌出,害得沈伶打了个喷嚏。

      穆姮只扫了一眼便合上匣子,沈伶什么也没看到,失望地鼓了鼓腮帮子。穆姮没看到似的,只是问那妇人:“夫人接下来可有打算?”

      妇人面色犹豫,右手无意识地握住了左手的手腕。触感光滑无比,冰凉又有弹性,常人不仔细触碰根本分辨不出来,这中年女人根本不是正常人,竟然是一具活动自如的香泥捏塑的人偶。

      人偶不病不老,是个异类。虽说自新帝即位,改年号建元,世上妖魔出没,不乏妖怪伪装成人生活在闹闹市的先例。她本身并无法术,很难正常地生活在凡人之中。

      “现在我心愿已了,无依无靠,这副身子又怪异至极,世间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她语气很是怅然,“我想着,能拜入道观,青灯古卷,了此残生,就满足了。”

      穆姮听罢,便道:“城外白杏宫的主持和我相熟,如果实在没有去处,那里也算是个合适的落脚地。住持若问起来,你便直说我的名字,她就明白了。”

      沈伶瞄了她一眼,眼尾勾出一抹笑来。

      小姐当真是极好的人。

      妇人闻言喜不自胜。正准备道谢,穆姮屈指一弹,一道白光没入妇人的太阳穴中。

      “我加了一道封印,可保你五十年魂魄无虞。”

      过几日就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再过五十年便是七十多岁,而今能上古稀已经算是高寿了。妇人心里明白,遇到穆姮,是她天大的福运。

      她郑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开。

      沈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到她非常的悲惨遭遇,暗叹一句,天意弄人。

      这位夫人本姓吴,人唤做吴小娘,是长史刘樽的小妾。她是在死前前一晚找到穆姮的。当夜众人都已经歇下,她一个人挺着快足月的肚皮,走得踉踉跄跄,全身都被大雨浇个透湿,把门拍得又重又急。韩规看她可怜,把她放了进来。她一见到穆姮,就噗通跪下了。

      她说,她的夫君被妖魔所惑,要生剖了她腹中的胎儿。求穆小姐救她母女俩一命。

      原来吴小娘和刘樽自幼相识,互生情愫,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刘樽进京赶考前,两人就定了亲,谁知这一去就是五年。第五年的年关刚过,吴小娘的娘和准婆婆在赶集的时候双双被马车压过,没几天就断了气。更凄惨的是,小娘的父亲在不久之后也染上了烧心之症,不出一月也命魂归西。小娘不得已,便独自一人进京寻人,好在刚进城就有了线索,刘樽刚到任了平南王的长史,还新定了一门体面的亲事。

      得知消息的吴小娘十分震惊。刘樽辩说自己是身不由己,吴小娘也听信了她的话。二人返乡处理了后事,过了一年,和官家小姐成了亲,把小娘纳为小妾。然而刘樽惧内,新婚夜后,吴小娘愣是连刘樽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吴小娘生性懦弱,本以为就这样度过此生,却没想到有一夜刘樽找上了她。

      那一夜后,吴小娘有了身孕。刘樽时不时地派大夫来探望,还每日给她熬味道发腥的安胎药,本人却几乎不踏入房中。吴小娘隐隐觉出不对,心怀忐忑,怎料一日下人说漏了嘴,她才意识到年少时那个簪花少年,很可能早已被妖魔诱上歧途。

      联想到在屋中时不时传出的奇怪气味,以及萦绕在刘樽身上的淡淡腥气,吴小娘坐立不安,然而她出入有人盯梢,根本无法逃离长史府。直到听说城中来了个精于道法、卖香塑的奇女子,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加上月份渐大行动不便,看守的侍卫也有所松懈,于是她抓住机会,在雨夜孤身前来。

      第二天,吴小娘便被下了迷药,血淋淋地剖腹取子。好在穆姮早有准备,用引魂香把她的魂魄接引到早已准备好的人偶里,这才没让她魂消魄散。

      接下来都是后话了。

      吴小娘大仇得报,步履轻盈,就在跨出门的那一刻,一道闷雷自天际炸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天,不过须臾功夫,倾盆大雨自天而落,砸得窗棂都哀哀发抖。沈伶按按自己胸口,心跳咚咚作响。她隐隐发慌,不由得望向穆姮。

      穆姮抱着木匣,充耳未闻。

      终于是拿回来了。从我出生的坟墓里,我真正的家里,被拿出来的东西。她想。

      又是隐隐一阵滚雷。自出事之后,沈伶对雷声很是恐惧,不由靠得离穆姮近了些。穆姮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站了起来,抱着木匣施施然往后院走。

      此时木匣一改先前模样,冷意尽数敛去,看着和一般的盒子无异。

      沈伶心下稍定,然而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抱着穆姮的手臂撒娇,想看一眼里面的东西。穆姮拗不过,只好说:“只能看一眼。”说着打开了盒子。

      只见盒子里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牒,宽约六指,长约两搾,边缘锋利如同开了刃的宝剑,肉青而微透赭光。饶是沈伶出身名门,见多听多了珍奇古玩,也认不出它的来历。

      沈伶看着好玩,刚想触碰,穆姮“哎”了一声移开手,“啪”一下合了匣子,然后顺手一抛,匣子从廊下穿过雨幕,“噗通”一下,精准落到了院中央的水井里。

      “从不太吉利的地方来,得先去去秽气。你若是要看,改日再让你细细瞧个够。”她说。

      沈伶想起刘樽开腹剖子、夺取人命的事情,心下一哆嗦,呐呐地应了。

      穆姮看了沈伶一眼,知她有疑虑,却也不问,只是伸手拈了一朵洁白的栀子放在鼻端轻嗅,羊脂玉般的指尖无意识地揉捻着花梗。

      “小姐,此事当真了了么?那孩子……”沈伶满腹疑问,然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抓起,到头来只能问出这一句。

      穆姮微微抬眸,看向院中越来越大的雨。

      “会水落石出的。”她笃定地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檀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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