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折翼》小星点点

16、再见

　　汝意坐在铜镜前，纤白的指抚上狐裘的系带，打了一个蝴蝶结，确保狐裘裹得紧紧的，领口无法灌入冷风。

　　冬日的风总是萧索凄寒，时不时穿过半开的支摘窗，撩动毛茸茸的狐狸白毛绵绵扫过脸颊，生出一股痒意。

　　汝意轻微地蹙起峨眉，指腹按上额角依旧未曾掉痂的伤口，心里渐生狐疑。

　　距离受伤的那夜已有二十日左右，她每日都有遵循医嘱涂抹药膏，祛痕膏也有在用。

　　按理来说早该痊愈才是，怎么到现在还是一副初初结痂的样子，甚至新肉愈合的地方隐隐透出青紫色的血痕。

　　太奇怪了。

　　汝意弯曲手指，指甲慢慢嵌入缝隙。

　　一点刺痛突然从额角传来，她的眉心蹙得愈发紧。

　　采蒹抱着浆洗晾干的衣裙进来时，正好看到她眉头紧锁。

　　女子大多都注重容颜，柔白细腻的肌肤骤然多了一道痂痕，心绪难免低落。

　　采蒹一边折叠衣裳，一边温言宽慰道：“十七小姐，这些时日天气寒冷，许是因此才愈合得慢了些。”

　　采葭执着铁钳往铜炉添了炭火，滋滋燃烧的暖意逐渐充盈整个房间。

　　不过须臾，韦嬷嬷和杜嬷嬷相继走了进来，“十七小姐，太后娘娘先前吩咐过，十七小姐可以在新年前三日返回尚书府，而后九七安心在府里待嫁，算算日子，今日我们可以启程回去了。”

　　今日是十二月二十七，距离新年还有三日，帝后大婚是钦天监测算的良辰吉日，正月初九。

　　待在长生观的这几日，宁静而祥和，汝意觉得自己过了一段闲云野鹤般的修仙日子。

　　清晨起床洒扫院中的落雪，午时用膳后休息小眠，下午与鱼玄微一起抄写经文，晚上则坐在檐下观赏夜空的星月。

　　起初汝意还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可一连二十日过去，习惯了繁华喧闹的她，终究还是觉得几分苦闷无聊。

　　她原本打算出去走走的，哪怕是绕着长生观走几圈散散步，也总比一直待在观里要强许多倍。

　　这道消息于她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额角的伤顿时抛诸脑后，满心满脑都是离开长生观回尚书府的雀跃，黑白分明的眼瞳闪烁着璨璨的光亮。

　　汝意已经迫不及待，立时从木椅上弹起来，“事不宜迟，我们早些出发吧，兴许还能赶上与父亲母亲一起用晚膳！”

　　这算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父亲母亲身边这么久，已是思念如潮，恨不得立刻快马加鞭与家人团聚。

　　收拾好行李，汝意等人走到道观门口时，一身道袍的鱼玄微早已等候多时，手里除了随身携带的拂尘，还拿了两本经文。

　　汝意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这些时日抄写了近百遍的《道德经》和《清静经》，里面浓缩精炼的《静心决》《清心诀》及《冰心诀》，可以让人心神净明，保养元和。

　　鱼玄微声音清冷，“十七小姐，你我相识不逾一月，虽是太后娘娘相托，朝夕相处之下，知十七小姐心性纯良，亦受外界侵扰，这两本经文便赠予十七小姐，日后若遇心浮气躁之事，能助十七小姐修身修心，有所裨益。”

　　汝意收了下来，唇角弯起真诚笑意，“多谢玄微真人好意，这些时日承蒙真人照拂，受益良多，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玄微真人千万保重。”

　　说完话，汝意转身背对道观，身后跟着韦嬷嬷杜嬷嬷和采蒹采葭一起走远。

　　鱼玄微凝着几人逐渐缩小的背影，眸色复杂，喃喃自语道：“我们以后肯定还会再见面的，只是那时，希望你不会后悔认识我。”

　　汝意之前上山走的山道，下山只需要照着原路返回即可。

　　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事不遂人愿，明明出发之前还只是零零落落的雪花，等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时，雪势比方才大了许多，雪大如席，漫天飞舞，寒风如刀刃刮脸，后边留下的脚印不过几息便被雪淹没。

　　韦嬷嬷抬头，不久前清朗的天空逐渐变得阴沉，厚重云层翻涌卷动，沉甸甸得像随时都要压下来。

　　她飞速环顾四周，又看了看前后，沉着脸呸了一声，“这天怎么说变就变？这可如何是好？”

　　采蒹采葭在风中瑟瑟发抖，“嬷嬷，我们该怎么办？”

　　“保护好十七小姐。”杜嬷嬷强行逼自己镇定思考，“路走到一半，上山是不可能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风雪迎面，汝意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和周围的景，纤瘦的身躯被厉风吹得无法站稳，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她不断向后。

　　采蒹采葭背着的包袱有些重量，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才勉强硬着头皮走下去。

　　韦嬷嬷走在最前面，抵挡了大部分的风雪，杜嬷嬷走在最后，五人维持这个队形艰难前行。

　　山间猝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汝意瞬间跌倒在雪上，惊恐望去，目所能及的雪面眨眼之间破裂成块，强大的引力吸着她的身体。

　　汝意猛然抬头想要爬起来，身后传来杜嬷嬷变了调的惊叫，“快跑，要雪崩了，护好小姐！”

　　她想伸手抓紧采蒹采葭，可破碎的雪块飞速在身边移动，转瞬之间就陷入了翻滚的雪块中，冰冷坚硬的棱角无数次撞击她的身体和脑袋。

　　头疼，脚疼，手疼，腰疼……哪里都疼，身体仿佛要碎裂了。

　　这次与落水的感觉不尽相同，濒临死亡的感觉却如出一辙。

　　可她不想死，她想活。

　　唯一一次的睁开眼，汝意看见覆雪的霜枝树干以惊人的速度向她靠近，不假思索抓住其中一棵。

　　拼命，用尽全力……

　　“咔嚓”一声，树断了。

　　汝意再次随着积涌雪块不停翻滚，头发凌乱，衣裳破碎，脚上的云头履被卷入其中不见踪影。

　　每一次呼吸，喉咙口腔就会被雪团和空气塞住，她用力咳出来，下一刻又塞满了，无法呼吸……周而复始，直到闭上眼睛。

　　汝意醒来时，意识还有些恍惚，盯了一会儿眼前精致的房梁后，眼神渐渐聚焦起来。

　　她还活着？

　　明黄的烛火在床边摇晃，照亮了陌生的房内陈设，汝意心脏紧张地跳动，直起身子掀开被褥，想要下床穿鞋，全身上下传来不同程度的疼痛，其中尤以脚踝更甚。

　　汝意垂下了头。

　　原本虚虚一握的脚踝，现在变得粗大一倍，周围用纱布裹着木条固定着，行动不太方便。

　　一名侍女听见动静，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盛满纱布药膏的托盘。

　　“你是？”汝意启唇，喉咙干涩，好似雪团还堵在里面。

　　侍女面容清秀，左唇角有颗黑色小痣，递来一杯茶水，“这里是菡萏山庄，两日前，我在一处山脚下遇见了姑娘，姑娘当时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我就带回了姑娘。”

　　菡萏山庄？

　　汝意提起的心微微放下，接过茶盏润喉，至少是个熟悉的地方，“你们的三老爷可还在庄内？”

　　侍女有些诧异，“姑娘怎知庄内有位三老爷？”

　　“我与你家三老爷相识，可否带我去见他？”

　　半年前汝意和息无相来菡萏山庄避暑时，见过那位三老爷，他本是息丞相的胞弟，是鼎鼎有名的勇毅将军。

　　七年前，他出征柔然之乱，虽大败敌军，却也因为中了敌人诡计失去双眼，后来辞官到菡萏山庄守着庄子，直到今日。

　　出门之际，汝意看向身畔搀扶她的姑娘，“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唤我宣仪即可。”宣仪嘴角映出小小的梨涡。

　　汝意在宣仪的引路下去见三老爷，谁知路上却遇见了息无相，无尽抄写经文压下的思念，犹如破开一道口子，顷刻间悉数绽开。

　　她的笑意扬至一半，戛然而止，“你的手怎么了？”

　　汝意眼睛尖利，虽然息无相人站在廊檐下，挂帘落下的阴影虽然挡住了大半个身子，但廊外照进来的月光照亮了他的下半身，正巧让她看见了他泛红的掌心。

　　息无相微动手指，宽袖随着他的细微动作拢向前，遮住掌心露出的异样，“无事。”

　　他掀起眼皮，目光与月光交融，同时落在她额头上围的白纱，“你怎么会在这里？”

　　汝意忍下脑中不时的刺痛，简单快速地交代事情经过，“那夜你及冠礼结束后，姐姐派人让我到长生观沉心静气，今日本来是要回府的，谁知中途忽然雪崩，我从半山腰滚了下来，被你们庄子过路的人带了回来。”

　　提及长生观，息无相漆黑的眸光微微一暗。

　　说到这里，她眉心拧紧，柔柔的腔调里仿佛氤氲着水汽，“韦嬷嬷杜嬷嬷，采蒹和采葭，为了保护我不知是生是死，你派人去搜救好不好？”

　　息无相没有立刻回应，仿佛在思忖什么。

　　汝意眼眶泛起一阵水意，心底涌出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声线哽咽道：“她们只是奉姐姐的命令陪我去长生观的，不应该因为顾及我而失去性命，我现在安然无恙，她们应该也还活着，你快派人去救救她们好不好？”

　　半晌，她终于听到满意的答案，“莫闻，你去。”

　　汝意破涕为笑。

　　她的请求，他一向是有求必应的。

　　汝意提着不大方便的脚，一瘸一拐走向他，尽管她已经很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尽量平稳地走过去，可裙裾较大幅度的摆动还是露了馅。

　　息无相视线盯着她的裙底，“你受伤了？”

　　他不说，汝意还能强忍着痛楚，他一提及，她的委屈就瞬间涌了上来，忍不住像往常一样，用温软的音调向他撒娇，“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