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来入梦》沈君子

8、神迹——梦 六则

　　“神女。”路过的小仙拂了拂自己身下的鹤羽，笑容满面地和我打招呼。
　　我淡笑着还礼。
　　天极处住着的织女吟唱着不知从人间哪里听来的调子，不紧不慢地织拢出漫天霞光，漫过我的脚下，我轻轻跃起，踩上柔软的天缎，步步缓行。
　　“神女下值啦？”织女们衣着华美，雍雍容容打着招呼。
　　我颔首，含笑回道：“辛苦。”
　　“姐妹们，流云殿——”
　　天缎骤然扬起，鲜艳的红覆盖过我的眼睛，我还是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眼就是我休憩的流云殿。
　　天缎还能当作传送阵用，是我入职神女后一年多了才从太白金星那里知晓的偷懒秘籍。虽说掐诀比乘天缎还快，但毕竟神力损耗一天了，疲乏得很。
　　在自己殿里，我就放下了神女的架子，随意地窝在铺好软被的美人榻上发呆。
　　将酩下界历劫已有二十多天了。我盯着他走前给我留下的一幅《美人图》想起了他，嘴边漾起羞涩的笑，还有点儿娇意地念着他。
　　我还记得当时他是在夜里赶来流云殿的。
　　天庭不分春夏秋冬，不管阴晴雨雪，但流云殿离花仙子的地界近，和人间气候变化颇为相似。
　　更深露重，他一身月色，踏破虚空，拂衣而来。手里的卷轴是常物，他递过来的时候，薄薄一层夜露化作白汽温柔飘散。
　　他温声道：“悭且，明日我就要下界去，好些日子不能见面。”他顿了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画的，待我回来，升阶作神君，就娶你。”
　　我恍惚地脸红，不敢看他眼尾软软低垂的眼睛，只看他脑后露出的檀木簪，随性一挽，肆意又风流。
　　他的手覆上我握在卷轴上的手，温暖覆盖我的心脏，迫使我看向他。
　　他是星君，凤眸里镌刻了重重星阵。看我的时候，星阵在眼中运作，旋转、变态，像是天地宇宙在与我对视，亘古深情，叫人沉溺。
　　“好……好。”我轻轻抱了抱他，甜蜜地笑笑，“我等你。”
　　他满足地扬起嘴角，转身走了，肩头的衣物被夜露浸湿。凉风抚平我心头的燥热，我呼出一口气，待脸上的潮红褪下才进了屋子，将这幅画挂在我惯用的美人榻对面，日日挂念。
　　才二十多天。我无意识地想着。怎么就这么想他了？……他如今也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是不是和下界前长得一模一样？
　　我发着呆笑。

　　将酩原本不叫将酩，叫将明。月神君取笑他——说他本是星辰，只在夜里现形，怎么取个名儿还有天色将明的意思了？
　　两个人偷了酒神的酒，却躲到司命星殿拉着司命去喝。三个人大醉之时，月神君眯着醉眼，手指都指不准喝得披头散发的将明，仍顽固地大着舌头含糊道：“我做主！改成‘将酩’算了，明天我就陪你去改仙籍……”
　　将明脸有些红，慢吞吞地抬起头，眼里星阵滚动了一下，还懵懵懂懂的样子，没回答。
　　司命慢慢地大口呼吸，脑子像转不动一样，喃喃道：“将酩……酩酊、酩酊……也好，也好也好，喝醉也好，就不用知道……”司命醉得晕乎，头一歪就不说话了。
　　知道什么？
　　将明机械地想，接着哼笑一声。
　　和那个神女订了婚？那他早就知道了，司命也操心太过。他抬手将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喝干。
　　也不知青冥大帝到底是要干什么，将明想着，他的女儿，才入祈天神女一职，前途无限，怎么就非要许配给他这个小小星君？
　　那位未婚妻到现在也没安排与他见上一面，定然是嫌弃自己身份低微……他有点自暴自弃，想喝酒，却发现地上的酒坛全都空了，他只好呆坐在原地，盯着仙树琼花，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将明星君！将明星君！哎呀，怎么您也陪着月神君胡闹哇！”第二天找来的星官急得要哭，“人间今年下半年的值班星官还没安排好呢——”
　　将明迷迷糊糊被摇醒，拍醒月神君和司命，捞起月神君就往星宫冲。待他拖着疲乏的脑袋做完了事儿，又被无所事事的月神君拉去了未央宫九殿。
　　九殿负责天庭神仙籍贯管理和飞升名录拟定。
　　“真改么？”将明愣住了。
　　月神君难得的有些严肃，“改！既然见不得光，还期待什么天明。”
　　将明蹙蹙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日月星辰运势掌命，眼里的星阵悠悠转动，好像在提醒他——遗漏了什么。
　　他却想不起来。
　　他在月神君的催促下拿起笔，在新的籍贯书上写下“将酩”两个字，当契约金墨闪了闪光，标志契约成立时，他心里的枷锁好像突然消失了。
　　罢了。将酩舒展眉头。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我今日休沐，由另一个祈天神女替班，无牵无挂地去了司命星殿，打算去看看将酩的历劫进度如何。
　　殿中沉沉浮浮十多本命簿，全是下界历劫的神仙们。我找到将酩的命簿，细细地翻。
　　司命为他写的命簿……中规中矩，但情劫却显得奇怪——将酩化身为“沈将酩”，十年寒窗登得宝殿，身在泥淖之时遇到了一个名叫“春樱”的女子，她温柔坚韧，深深吸引他，最后将酩和她携手到老，恩爱非常。
　　我渐渐皱起眉，却不是为吃醋。神仙不会在意伴侣历情劫，那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平常，只不过是参透劫数的契机罢了。
　　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劫，只会让神沉迷，却不能让人参悟。
　　我看着命簿最后一行，白纸黑字写着“两人幸福一生”，预料之外的危机感越来越重，我立刻放下命簿出去找司命。
　　司命躲躲闪闪，说不清楚话。什么叫“命定如此”？
　　司命不愿再说。我正欲拂袖而去，猛然看到司命身后的那卷命簿。
　　居然是我妹妹缅悯的。
　　我指着命簿：“司命，缅悯下界历劫怎么没有告知天庭众仙？”我铁青着脸。
　　司命沉默。
　　我越过他直接去看缅悯的命簿，果然不出所料——她的下界身份是一个浣衣女，名叫春樱。
　　从我手里掉落的簿卷又飘回它的位置。
　　陪同历劫，那是夫妻之事，岂是她该做的？！我冷笑一声。
　　司命连忙开口道：“神女息怒，缅悯仙子也是前去历劫……”
　　“那就是你们司命星殿行事不端！”我冷冷呵斥，“神仙下界历劫不广告天庭众仙，我妹妹下界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况且，明知二人都是神仙，又如何能纠缠命线！”
　　更有甚者……天庭谁不知道缅悯曾光明正大地纠缠仍是我未婚夫的将酩？！司命如此作为简直是不把我和我背后的母族放在眼里！
　　最后一句我咬住牙没说出口，到底全了这份面子情谊。
　　司命还是沉默。
　　事已至此，难不成我还违规下界去么？我扶了扶气得发昏的脑袋，正打算走，又出了变故。
　　将酩的命簿忽然放出一道耀眼的光，随即掉落在地。属于将酩的命台也渐渐消散不见。
　　我心一悚，就见司命朝簿卷扑了过去。
　　命簿失灵，一般要等到劫数已尽，神格已成之时，难不成将酩已经历完劫了？我匆匆赶过去。
　　司命却颤巍巍地捧着命簿哭嚎，道：“神女、神女求您救救将酩殿下！”
　　救？殿下？
　　我被冲击得晕乎，夺过命簿自己来看。按理说司命所写定的命簿不可更改，而若是神格既成，命数就已停止。这本命簿却诡异得可怕，它还在不断地刷新，甚至更改沈将酩日后的人生。
　　黑字闪着金光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地飞速涌现，看得我心惊胆战——沈将酩杀妻弑子，复仇于皇室，不识亲仁，不认忠义，仿若变了个人。
　　“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惊骇不已。
　　司命颓坐在地，嗫嚅片刻，才终于将实情告知。

　　我叫春樱，是个浣衣女。
　　其实也不是什么专职的浣衣女，父亲早去，母亲善染布，经营一个小小的染布坊，我给她打打下手而已。
　　娘嫌弃我染不好，只能负责坊内大大小小的衣料浣洗。
　　今日晚了，娘骂骂咧咧地喊我起来：“这丫头……料子还等着你洗呢！”
　　我懊恼地一拍脑壳，慌慌地穿衣洗漱端起盆子就往外冲。
　　完了完了，晚上这一刹，我惯去的溪边上就没有位置了，大娘们全都哈哈笑着调侃我。
　　“春樱啊，总算等着你起晚了，这位置可好了！”
　　“小女娃子又没嫁人起晚点怎么啦？我巴不得天天用这块称心的石板嘞！”
　　我尴尬地笑一笑，正准备往上游走，又被一位大娘招手叫住：“欸！春樱儿，你可别往上游去了，我正洗菜呢，你那染料可不好叫人吃了呀……”
　　我憋红了脸，又说不出什么话，悻悻陪个笑，朝下游走。下游没人去洗衣，河道浅浊，我只好掉头去半路上那个岔出来的小湖。
　　这里静谧，离洗衣的妇人们远，不是附近的文人来洗笔，就是鸟儿来喝水。
　　我遗憾地努努嘴——没人来洗衣，没有石板儿。好在水够干净，我便利落地放下盆就开始漂洗衣物。
　　湖边少人来，有些湿滑。我欲站起身来拎衣服的时候，脚下刚一使劲，就控制不住地要往湖里栽。幸而旁边突然横出一道阻力将我拉了回来。
　　“姑娘，当心。”
　　骤停的心脏回温，我惊得直喘气。
　　一回头，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沈先生。剑眉星目，兜着一兜子笔，穿的是泛白的旧衣，仍然不减倜傥风貌。
　　听说他是在朝中犯了事儿，被京中的贵人赶到这儿来，县令大人每个月要过来瞧上七八次，生怕他逃了。起初村里人都怕他，都以为他犯了啥杀人防火的大事，可看着胖墩子县令每回过来都恭恭敬敬的，又开始摸不着头脑了。
　　沈先生风神俊朗，儒雅温和，浑像个仙人，村里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见得到这般人物。日子久了，村子里的女孩儿没有不想嫁给他的。
　　很早我就认识他，但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他说话，却只丢脸地说了句“谢谢沈先生”就带上衣服跑了。
　　我从未那么有力气……洗过了衣服，还能端着一大盆吸水后沉重的布匹健步如飞，一口气回到染坊。娘说我洗趟衣服怎么还能顶着个猴屁股回来，我不想回答她，只是傻傻地笑。
　　第一次见他，他很狼狈。
　　当时我专心地刨挖着野菜，背后不远的官道上响过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就响起说话声。
　　“沈状元，您也莫怪侯爷不帮您，朝中复杂，圣上的意思是利用这件事清算清算，您就在这小县城里躲些时日，将来总有再起的机会。”
　　“是啊是啊，这头都打点好了，您放心住下。一路过来，您辛苦了……”
　　我在树丛后面悄悄探头出来，沈将酩披散头发，穿着脏污的囚衣，估摸着是几日没有打理自己。可我看出来了，他的脸干干净净，头发也乖顺地贴在背后，他在尽力体面。
　　那天我看着他微微笑着的温和姿态，听着他柔和地应道：“某明白侯爷的难处，请替某转告侯爷，某随时恭候诏令。”
　　他轻轻一揖，好像河边上的那棵松树，暴雨过后抖落串串雨滴，有种沉重的雅意。
　　他一点不落魄。我只觉得他好美。
　　“傻丫头，干啥呢！”娘狠劲儿锤了我一下，我被迫回神，才发现手头的菜被我扯得七零八落的，连忙找补。娘骂骂咧咧地又走了，我朝她的背影吐吐舌头，心情很好地继续择菜。
　　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没与大娘们抢那几块好用的石板儿。
　　因为我要去小湖边。
　　半个月了，才见着他一次。我心里窃喜，果真是不白等，终叫我等到了。
　　沈将酩看了看我脚下快被踩尽了的青苔地衣，还有那块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洗衣石，无奈地勾勾唇，蹲下身洗笔。
　　他洗笔，我洗衣。一想到我手间流走的湖水带上了他笔上的墨汁，我就心里一甜，忍不住扬起嘴角。次日穿上新洗的衣物，都觉得自己身上也有墨香味，又忍不住起舞。
　　他来洗笔也越来越频繁，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却蹲在一处，一起浣洗。他会誊抄一些简单的文章和诗放在湖旁的大青石上，我洗完衣服顺便带回家去自己读；我会给他带一些自己做的点心还有从县上带回来的纸笔，也放在那块大青石上，让他自己取用。
　　我知道的，当时他常常背地里笑我。笑我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笑我胆小如鼠，也笑我欲盖弥彰的模样——都是他日后告诉我的，我可生气啦，我说我才没有呢！
　　他就笑着哄我说：“对对，樱娘没有……樱娘可大胆了——”坏人！我气得挠他。
　　村子里没人不羡慕我，我总是骄傲地显摆自己有个可厉害、可厉害的夫君。他带我上县城去吃很贵的饭菜，他带我读书练字，还带我骑马！我们同乘一骑，他不要脸地贴着我，在樱花树林里慢悠悠地纵着马欣赏春景，肆意亲热。
　　我读了很多书了，可还是不知道怎么夸他。当时他笑得很好看，在马上紧紧圈着我，在我耳边用他低低的声音慵懒地拉长调子说：“夫人快看，这是春樱——”带着笑意，我被他说得红了脸。
　　我们感情真好，不是吗？
　　后来他生病了，很突然，没有丝毫预兆。在一个清晨，睡梦中的他发起高烧，至今，都没有真正清醒。大夫都捻着胡须，摇头叹息说没得治了，常人连续烧半个多月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我绝望地送走大夫，跪坐在床前用眼睛描摹他因病消瘦的面容，喉间哽咽两下，却始终不敢哭出声。
　　将酩……将酩……将酩……怎么会这样呢？
　　“我去给你熬药。”我轻声在他耳边说，忍住哭腔，“喝了药……就会好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将酩却坐了起来，靠在床边。巨大的惊喜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小心地把药碗放下，才注意到屋子里的第三个人——一个很美的女人，冰肌玉骨，容颜如画。
　　她是真真正正的仙人吧？我愣神地想。
　　“你是谁？”我问，“来这里干什么？”我赶紧去到将酩的病床边，查看他的状态。
　　女人没说话，我想坐下以彰显自己的主人地位，我想抓住将酩温暖的大手来让自己勇敢一点。
　　可我看到什么了呢？
　　他不是将酩。
　　靠在床边的他，有着和将酩一样的脸，一样的身材，和绝然不同的金色双瞳。
　　我愣住了，去寻他的双手也愣在原地，一瞬间好像周围的时间都静止了，只有他的眼睛，只有他，皱眉盯着我。
　　我结结巴巴地，“将、将酩，你怎么了？”我慌张地想去抓住他，这一回他干脆直接收回了手。
　　我颓然地站着，甚至忘了问那个明艳的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悭且，别闹了。”他的金色眼瞳流光溢彩，好像有金丝似的，一掀眼帘就熠熠闪闪，一丝媚意不经意间流露，在我眼里却仍然如同高不可攀的神祇。
　　或许，他就是神祇。
　　我的心脏紧缩，痛苦到窒息。

　　我顺着司命给的线索摸到滦县张氏村，那户人家太好找，只有他们住在这一大片樱花树林里。
　　司命说帮我补办下界申请，让我不要有顾虑，只需记得不要对凡人出手就是，于是我带着一身神力闯入了将酩的命数。
　　施一个隐身诀，缅悯就看不见迎面走来的我了。她满脸焦急，匆匆出了一间小屋，给了我可趁之机。
　　缅悯现在是凡人，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这间小木屋里暴动的神力，也无法进行疏解。
　　我慢慢走进起居室，抚平将酩的力量，帮助他以凡人之躯驾驭神仙之魂。这一次将酩遇到的命外之劫，就是神魂在渡劫之时苏醒，造成命数紊乱。
　　他醒了。他看见我了。我懒得去帮他，是他自己撑着坐起来。我没说话。
　　缅悯端着药走进来，却丝毫不怕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反而镇静地想去关心将酩。
　　我毫不意外将酩收手的举动——在天庭就是，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碰到他。
　　“她是谁？”我明知故问。缅悯好像没听到我说话，只是惨白着脸愣在原地。
　　“悭且，别闹了。”我第一次见将酩这样威严，这样……护着一个人。
　　他在我面前可以是痞气寡言的星君，也可以是深情不已的未婚夫，我却从未见过他对我这样不留情面。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的缅悯好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还是低着头，捂着嘴，撞开我就向外逃。
　　我隐隐听到哭泣声。
　　我面无表情，呵一声，才慢吞吞地回复他：“我闹？”
　　两位神君的威压瞬间从这一个温馨的小屋哗然荡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