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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庄周梦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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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旖旎,尽管伦湘颇有些不尽兴,心里抱怨着“一口没吃到”之类的碎碎念,换做平时,即便不发作,他也不会有好脸色——他平生最爱眠花卧柳。传说他给乡间每个妙龄女子都留下了一段风流往事,事毕却不作交代,只留下一锭纹银就扬长而去。想来他的口味也是相当宽泛,又有一副好面皮,哪里都吃得开,花宾这样男生女相的人儿,也入他的眼。
伦湘这时才定睛仔细看了看自己这位小侄儿的睡颜——积年累月的缺乏营养使花宾形销骨立,本就白皙瘦削的脸颊更加颧骨暴凸,像是蒙了一层死灰的骷髅。第一眼叫人只想离开,看久了,却觉得有几分那聊斋美女幽魂的意思,如此瘦弱的病西施,叫人好不心疼。见花宾揉着惺忪睡眼有苏醒之意,待花宾醒来,伦湘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素色的荷包来,在手中颠了颠,塞与花宾:“一点小心意,不值什么,勿吝不受。”
两手交集,他摸到花宾的手——真真是天下第一柔软的东西,有如夏日茸桃,摩摩挲挲中十分的舒适,轻轻一捏,连皮带骨头全都凹陷下去,比水更能容物。
“初见二哥,没得茶果打嘴,怎么敢要二哥哥的礼物,”花宾揭开荷包看,一层层布裹着一锭官银,方方正正的长条状,上铸着“恒历十二年江南都督府蒙皇命敕”,他惶恐着不敢收,却又把银子拢在手中捏捏攥攥,好像在感受它的体温。少顷,他坚定地把银子送还。
“真可爱,”伦湘笑道,“因为是金帛之物,你嫌俗气了?改日我再给你备女儿之礼吧。”不等花宾致谢作揖,他就搂过花宾的腰肢,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既然花宾暂时没有行周公之礼的意思,他是不做强求的,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
结束了云端幽会,复又堕落凡尘,回到了工作岗位,叫花宾一时有些落差感。
自从接手喂猪的职务,他对于小动物的热情就一落千丈地消减下去。并不是受不了工作的辛苦。有些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童年的猪崽们有多可爱,看着它们长大后的自相摧残就有多痛苦。人与动物的界限模糊了,无论是男人还是雄兽,既然都要经历这种由白转黑的变动,都要步入那个残酷的成人世界,那他们来到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为了踩着同类的尸骨往上爬、然后霸占更多的伴侣吗?
花宾把最后一箩桑叶倾倒进食槽,看着猪群你争我抢,一片乌烟瘴气。玉琉璃是不能融入的,它的毛色太白太亮,又身躯羸弱,性格温顺,雄身雌貌,对雄性而言,这些品质犹如宣泄口,会被群起而攻之。
花宾用笤帚不轻不重地在几只大公猪背上打了两下,把这些阳刚之气颇盛的家伙赶走;再轻轻抱起玉琉璃,一边抱着一边轻声唠叨着他当初远离人群、不事科举的初衷:
“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在我们这里是每个男孩儿都被打小灌输的愿景。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到死心如铁,不准哭,不准闹,不准怕疼,这就是所谓的‘阳刚之气’。
“同窗的陪读们总爱拿我打趣。涂脂抹粉也好,爱看才子佳人的话本也好,都成了他们发泄的口子。这便也罢了。我不放心上。
“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看得我起劲,却普遍犯了一个霉头:故事里的少男少女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棒打鸳鸯,其转折点一定是让男子去考取功名,从文从武,然后衣锦还乡,风光无限。仿佛只有这样才是正道。
“假如男子没有成功呢?人们会指责这个男人不中用,没志气,没手段,不像男人;假如女子不在乎这些,仍然要和男子粗茶淡饭过一生,人们会指责她没有眼光,看上一个窝囊货。从来没有人说,爱不需要任何陪嫁。乞丐的爱,和将军的爱一样重要。男子与男子的爱也应当如此!只要两情相悦,没有什么是阻碍。
“世俗阻止他们相爱,不说去指责世俗,竟然是指责他们不够强?不怪施暴者,反怪受害者没本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也是考过乡试的人。不论哪一年,那名额是有限的,总会有人名落孙山。这部分人难道就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了么?但人们从不关心这些没本事的人。
“有时候想了深了些,似乎男子一直这样,慕强慕尊。君不见如始皇、汉武、曹操、杨广这样的暴君,不管他作下多少孽,只因这些暴君的格局够大,就令无数男子心向往之——什么格局够大,不就是杀的人够多嘛!圣人云,窃珠者诛,窃国者诸侯,世上皆如此。
“我是个没有阳刚之气的人。我不想被人打,更不想打人。但人群终究是容不下我这样的人。有时想,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我若是个女子,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对我这么严苛了?咳,也未必。他们把男子当竞争对手,把女子当物品,只要是个温柔的人,无论男女,都是会受欺负的。
“我索性离开人群,跟你们过一世罢了。可谁知道,动物界也是如此,你们这里也没有一方净土。”语毕,花宾也觉得自己啰嗦地太多了些,琉璃一只小猪如何听得懂呢。
……
花宾已数不清经历了多少个难眠之夜,难得睡着。从前他从没有这样的忧虑,因为他从没有对异性的期许。有些事倘若一直不越雷池半步还则罢了,一旦开了口子,便犹如泄洪,一发不可收拾。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一切都要怪罪于他那风流成性的二哥哥,偏有那样一张精绝的面容,偏有那样一般温和儒雅的气质。伦湘在花宾的双目视线内停留统共不过七八个时辰,却叫他魂牵梦绕,不能自已。伦湘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情感呢?伦湘四处沾花惹草的名声在外,花宾不愿做个抹嘴就走的一夜情,他绝不愿稀里糊涂地就宽衣解带,但他又拿不准伦湘的态度。这样胡思乱想着,他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的事是不具任何逻辑的,倒也不必费心想着,只凭神意游荡即可。梦中出现一个肤色微粉的美少年,裸露着白皙上身,戴着粉色发冠,看上去正值青涩年华。粉扑扑的脸蛋上带着点点雀斑,一个微微发红的小鼻子鼻尖翘起,加上一对深浅不一的乌眼圈,像是挨了欺负的马戏团小丑,咧着嘴对他傻笑。
花宾惊奇地招了招手,他便蹦蹦跳跳跑过来,莫说是肩膀、锁骨、胸膛、小腹任他触摸,软和的脸蛋也朝他脸颊上蹭;花宾喘不过气来,又挥挥手,这热情似火如狼如虎之人便退散开去,眼含不甘,意犹未尽,而又极忠顺,不敢违抗。
花宾又细致观察了一番,眼前人虽然纤细苗条,却不是那种骨感的美人,而是珠圆玉润,丰唇美体。
花宾打着趣儿问:“你一定有什么饮食上的秘诀吧?”
少年木讷答道:“从前什么都有,那些喂给我们的泔水,里面有谷糠、果壳、豆秧、蚕沙……为了不饿肚子,香的臭的全都一股脑吞下去了。有幸遇到小主人照顾,给我吃桑叶、苹果、蔗糖、胡萝卜,凡是您喂的,唇齿遗香。”
花宾听见“主人”两个字,猛地回过神来,细细盯着眼前的人看,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这样的美梦本不愿醒,却恍惚间感到眼皮上黏糊糊、湿漉漉,好像有东西在舔舐。没有人嘴里的烟酒气,而有一股桑叶的清香。花宾第一反应竟不是推阻,而是伸手去抚摸,感到熟悉,睁开眼,是玉琉璃正舔着他的两腮,吻着他的眼睑。
花宾索性把玉琉璃抱过来,调整个姿势,又逼自己睡着。硬而尖的小猪蹄时而踩着他的纤腰,竟还有些舒适,他咿呀呻吟了两句,浑身的动作趋于静止,终于又入南柯。
一时间说梦不是梦,梦里是最虚幻、最分不清虚实的,才能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惟心所欲。此刻花宾知道这是梦,可既知道了,那梦还是梦吗?
他看看怀里的人儿,正压低着帽檐躲闪;他轻轻揭去粉色的发冠,一头绚烂的黑色长发摸上去清爽历练,没有一点沾手的油脂,就如同清瘦的躯干一样,真怀疑只是一张薄薄嫩嫩的皮包裹着,浑无脂膏。梦中呓语回想来已不真切,只记得是温柔地让怀中人抬起脸颊来,霎时间就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捏捏鼻头与两腮,把苍白的脸颊逗弄地陡生红晕,“别躲,红一点,更好看了,”花宾竟也诧异起来,自己怎么也会说这种调戏人的话,莫非是无师自通?果然爱情是世间万物永恒的主题。
“你是玉琉璃,我没猜错吧?”花宾温和问道。
这样的梦永远不结束才好。醒来时已是皓月当空,花宾睁眼看来,白得发亮的小猪还躺在自己怀中,睁着水灵灵的双目盯着他,就好像梦中的事它也知道。
是庄周梦蝶?花宾自疑。美的事物总是相通的。是玉琉璃的灵魂托生成了涂脂抹粉的贵少年,还是美人遭贬谪成了灵气不减的小猪?美者自美,无论到了哪个躯壳里也不受影响。
从花宾的爱深入它的躯壳那一刻起,从花宾把琉璃在画笔下描绘为那个珠圆玉润的美少年起,琉璃就已经是个美少年了。这是常理无法解释的事,鬼神也无法解释,究竟要怎么解释呢?但爱就是如此神奇的事。南柯一梦中,琉璃忍不住与花宾相聚;而惊蛰一醒,琉璃又诚惶诚恐钻到它小猪的躯壳里去了。这份卑微的爱何时能被知晓?就要看琉璃的胆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