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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羊车望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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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太阳欲出未出,晨曦薄雾中,青割河面上显露出一艘艘吃水不浅的艨艟巨舰,满载着来自北方花花世界的舶来品,轻轻停靠在这江南水乡小巧玲珑的港口。
周府里的男丁悉数被派去迎接,按尊卑长幼的顺序,在港口排列整齐。队伍的最末等,是一群牧童打扮的小孩儿,都是周府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旁门亲戚,不学无术,来府上混个差事。
在这些人中,畏畏缩缩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白白嫩嫩的脸,中等的个头,形销骨立,瞧着斯斯文文,却弥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潲水味儿,说不清是荤是素。无人愿意与他为伍。
不怪他的人缘差,他担着族中喂猪的差事,一身的味道,旁人见他如见豕负涂,唯恐避之不及。即便是今天这样的重要场合,他却连一件体面衣服也没有,只有一件敞口的旧长衫,撕出的几个口袋里还满满塞着喂猪的桑叶,简直有辱斯文,大伤风化。
男孩儿站在欢迎的人群中,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看。
这场子是专为周老太爷的二位公子,伦潇和伦湘而设。大公子周伦潇是当年的新科武举人,弓马娴熟,早早离了家乡闯荡;二公子周伦湘早年赴西洋读书,后花钱捐了个五品同知。二人结伴于京畿立下一番事业,今衣锦还乡。
男孩儿在七八岁时,曾做过二公子的私塾陪读,学了点文墨攒在肚子里。那时他也站在人群中目送公子远行。想来这些年也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披甲戴铠的兵勇从船上涌下,肃杀的氛围把周遭的人群欢呼声霎时就压住了;男孩儿被兵器折射的光芒刺地睁不开眼,紧闭双目,只听见清脆的马蹄声。
大公子伦潇身披戎服,腰悬一柄宫仪剑,骑着一匹枣红马。骏马的颈鬣飘逸,抖动如绸,鲜红如血,高昂着脸,通身的颜色烈烈如火,而又遍具鞭痕,虬结的肌肉裹着一张薄薄的皮,不怒自威。
跟随在大公子身后的几个小厮各自把一个青色荷包交给族里的大小男丁,男孩儿揭开看时,是拇指大小的一块金锞子,想抬头道谢,大公子与骏马早都消失在视线里。
周围的人又安静了几秒钟,接着一股悠扬的乐器声传来,绵软悠长,经久不息。男孩儿寻着音乐的来源——四个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小书童,只比他大不几岁,身着洋装,优雅地端坐在敞篷的羊车上。
书童们或拉琴,或吹箫,或击鼓,或吟唱。男孩儿能看见这些优雅少年喉头肌肉的震颤,那一个个音符随着颤动被释放,从少年们性感娇艳的双唇中吐露出来,钻进男孩儿的耳朵里。
在这些乐手中间,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个头戴天鹅绒雪白宽边帽、身穿粉红色花边褶礼服的青年。他黑色的秀发略微卷曲,白皙的面孔洋洋洒洒地袒露在众人的目光下,毫无遮掩与忸怩的姿态。五官就像用篆刻刀一点点雕塑出来的,饱满圆润的两腮多一分显臃肿,少一分又会让颧骨凸出,圆而窄的下巴嫩地连一根绒毛也找不出。其他男子的脸颊就是扔到西湖里泡半辈子也没有他顺滑、白净。
这个花枝招展的青年便是与男孩儿有过几年同窗情谊的二公子,伦湘。
一位同样年轻貌美的公子哥陪侍在侧,用细鞭轻轻鞭策着四只拉车的公羊。男孩儿猜测他或许是伦湘的管家了。
底下众人还殷切盼望着第二个荷包,二公子却浑无此意,他示意管家把悬在车侧的包袱揭开,是满满的玫瑰、月季、牡丹,扑地撒向人群。没有金银豪予,恐玷污江南仙境;只有鲜花相赠,愿诸公一醉心脾。
霎时间,如同浑身过电一般,男孩儿感到自己内心多年来建立的长城顷刻间被拆毁殆尽。从前他被人嘲弄“无欲无求”,对衣着暴露的女郎也毫无波澜。此时他明白了,并不是自己超凡脱俗,只是自己倾心的对象与普通男子不同。他感到自己产生了某些奇怪的反应。
男孩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大概就是‘见色起意’吧?”
他压制不住内心的□□,拼命睁大双目,从他的角度把车上的二公子从头到脚看遍,恨不能连眨眼的空隙也省略。
伦湘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扫,清一色的男子,没有一位窈窕淑女,似乎有些失望。他有些泄气地摘下帽子,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个微笑,便坐下了。
羊车望幸,却看不见一个美人,伦湘如坐针毡,不住地掀出怀表来看。
只是这几秒微笑的工夫,男孩儿已经在内心把二公子宽衣解带、露出一身精瘦肌肉的景象构思了无数遍——可见人如果压抑了太久,是要出事的。
突然间,羊车止步,拉车的四只公羊打着鼻响不肯动弹。男孩儿还痴迷于伦湘的容颜不能自拔,四只羊却已经挣脱了束缚,直挺挺冲他而来——把他团团围住,左拱右拱地吃他揣在衣带里的桑叶。
伦湘身边的小管家随即引荐道:“这是三房里萍姨娘的小公子,今夕刚满舞象之年,名唤花宾,乳名朵儿,现管着族里的香猪,”又对花宾道:“朵儿快拜见二叔。”诚然,这就是大户人家非常不合情理的规矩,花宾与伦湘本属平辈,却要自降一等称呼。自然,花宾是无所谓的,他匆匆跪下,恭恭敬敬喊了声:“请二叔叔安。”跪之前还不忘把怀里的桑叶都撒了出去,给羊群享用。
四个书童急急忙忙去牵羊,伦湘摆手道:“不必了,让它们撒欢去吧,晚上自己会回来的。到了家门口,也没所谓坐不坐车。”众人应声而退。他定睛看了看花宾的身材相貌,面露笑意:“什么二叔三叔的,请以兄弟相称吧。”
花宾再三辞就不敢,伦湘执意要改,花宾才抿嘴叫了一声“二哥哥”。伦湘遂开笑颜,对管家吩咐道:“我与兄弟叙旧,你陪着白白叫人家紧张,把剩下的花儿发完,然后办你的事去,不必来伺候了。”又轻轻地向花宾伸出手,等候着回应。
幸福未免来得有些突然,花宾感到面红心急跳,不对劲的颜色已经浮现在脸上,为遮掩,只好撇过脸去不给人看,再偷偷牵过伦湘的手儿来。两人就这样手拉手走在人群的夹道欢迎之中,四只羊一路小跑开锋在前,管家在后朝人群倾泻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有的花瓣在空中脱离了它的原生家庭,零零散散落下来,盖在两人的影子上。花宾一面走一面盯着自己的脚背,偶尔偷看一眼伦湘的脸颊,抱着嫉妒的目的,竭力想从那副晶莹如白雪的面孔中找出一个瑕疵来,始终无果。
月色下,一幕银辉洒落,把一个温暖的仲夏夜渲染成为送爽金秋。二人远离了喧闹的港口,沿着青割河走了十余里,在河流的拐弯处定了约会的地点。
花宾依稀记得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大江大河边不会太热,因为水流分担了暑气。
伦湘抱着一只浑身晶莹如雪的小白猪,用沙滩美人的姿势侧卧在青草地上,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差不多一刻钟了。
花宾蹲坐在在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用画笔替他的心上人描摹这月下景。
面对着心上人带着娇气的慵懒催促,花宾温柔应道:“早好了,过来看吧。原谅我的一点私心。如果二哥哥不开口,我还打算多看会儿你这个姿势。”
伦湘接过画来,噗嗤一笑:“我竟然不是你笔下的主人公,我好伤心,哄不好的那种。”月朗星稀时刻,不需要烛火微灯,花宾的杰作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画面上伦湘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唇红齿白而又珠圆玉润的少年,裸着上半身,露出清晰腹肌线条,粉嫩的鼻头微微翘起,白里透粉,就像微醺之人,酒气染粉了肤色,一股妖冶气质。
花宾撒着娇把头埋进伦湘的两臂中间,久未打理而蓬乱如杂草的黑发遮住的小脑袋像只出壳不久的雏鸟,他故意用咿咿呀呀的小孩子语气说道:“我是遵从内心画的,他没有你好看,差远了。”
伦湘问其缘故——为什么要把小猪画成美人,花宾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文秀、儒雅,回答道:“回二哥哥,我自舞象年始,因学业不精,于功名科甲上无有进益,不能光宗耀祖,只能仰赖长辈的提点替家族做活,太爷关照我,知道我爱小动物,派我去喂猪。”
伦湘笑着打断:“圣人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你喜欢猪,叫你去养猪?老头子开的好一个恶毒玩笑,等我回去说他。”
花宾恭顺地答道:
“二哥哥在外求学多年,想来家乡的一些土俗民风都忘了。我们这儿的养猪颇有意思,并不为吃它们的肉,而是打小就训练它们去寻找山上的松露、元磨、荨麻、藿香、胡藤蔓等,这些小玩意儿在集市上可比猪肉卖得好呢。
“我喜欢那些白中透粉的小猪宝宝,它们每一只打刚出生我就认识,都给它们取了名字。我笔下把它们描绘为白里透粉的美少年,天真烂漫,灵动可爱。
“可随着小猪的年纪增长,美貌就消逝了,连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也会转为浓厚的腥臊味儿。
“小猪们一长大,性情就变得凶猛暴躁,小公猪还会长出獠牙,凡有毛色不一样的小猪,都会受到群体的欺凌,连踢带咬,毫无手足情谊。我几乎不敢相信,这还是我曾经抱在怀里的那些小可爱吗?
“我每每不甘,也许是我照顾的不够尽心。可无论我怎样呵护它们,这种丑陋的蜕变就是年复一年周而复始,非人力所能违。一颗颗白得发亮的珍珠,总是会成为肮脏的死鱼眼。
“这是去年的一茬小猪里最漂亮的一只,白得晶莹剔透,白得没有一丝杂质,我叫它‘玉琉璃’。不知道它的美貌还能存留多久,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
“求二哥哥原谅我一点私心。人们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是农家子弟,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不懂得圣人之道,想来身上没有正气。二哥哥是书香门第,从未受到草莽寒门的玷污,又是年少英姿,满朝侧目,封疆入阁也只在年岁之计,身上必有正气。如果二哥哥抱抱它,兴许它就……它就不会有那种蜕变了。
“假如天不悔祸,不愿拯救我的玉琉璃,那就趁着这仲夏光景,暂且用画笔记下它此时的美貌,也免得我日后伤怀吧。”
伦湘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他的学识渊博,当然知道在生物学上,雄性动物在雄性激素的刺激下比雌性更好斗,更有竞争欲,为了地位和后宫而自相残杀是普遍的事——不止是动物,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伦湘又不想这样打破一个男孩儿的美好童话幻想,只好微笑着揉揉花宾的小脑袋,送上一个吻,结束这个话题。
见主人躺在伦湘怀中,琉璃像有些吃味似的,哼哼唧唧拱上来,把脑袋挤在二人中间,委屈地咬着花宾的衣袖乱摇。花宾无奈地拍拍它的额头,向伦湘致歉道:“因为它漂亮又羸弱,我实在舍不得它沉沦于群体中受欺,便把它抱出来单独照顾,夏天牵着冬天搂着,它对我有了些依赖。”
……
于伦湘只是风尘一夜。
伦湘只觉得这个喂猪的小孩有些好玩,明明做着最下贱的活儿,倒有几分书卷气;看上去读过几本书,却满满的童真幻想;明明对他的容颜爱到痴狂,心里如抓如挠,却不肯陪他宽衣解带。
秀色可餐的人儿就在眼前,花宾却只想抱一抱,亲一亲,说几句交心的话儿,就躺在伦湘的臂膀中间睡着了。
伦湘略含愠怒地把怀中人儿摇醒,提醒他还有些许未竟之事:“宝贝儿,你可忘了什么?”
花宾揉揉惺忪睡眼:“二哥哥还不曾进膳么?要不等明儿早吧,我现在就想抱着你,不想动弹,”说着抱住伦湘的脖子,又把头埋了下去,呼噜呼噜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