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凶之兆》北有渔樵

4、第 4 章

　　江天心在废墟中静静站了一会儿，小姑娘身形瘦弱，血透了半身麻衣，经不起晚风一吹。好半晌，她才摇摇头，声音似在水火中淬过，有些隐隐的怒气：“我没有明知故问。”

　　头上能带金冠的人，想要查出一个人的名字和身份简直轻而易举，江天心并不觉得奇怪，她在城里这半年，也确实做了些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的事，可都跟什么大祭司什么护城大阵无关，更不会将好好一个庸城搅合成眼下这般模样。

　　她的命来之不易，所以很珍惜，人同此心，谁的命不值得珍惜呢？

　　木柴上的少女细细打量着江天心，她说话总是轻飘飘的，一带而过，不经心，在西市如此，刚刚如此，眼下依旧如此。

　　“真不是你啊，”少女还是笑着，“唉，可惜可惜。”

　　“故弄玄虚。”江天心本来就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又讨厌这样话说一半留一半的黏糊。
　　她是惜命，但她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生死都在别人鼓掌中，杀与不杀并不是她一句话能够左右，必然有更多的东西维系其上，于是挺胸拔背干脆道，“你凭什么怀疑我。”

　　一瞬间，那少女的笑声更好听了，琳琅玉撞，她竟也干脆地回答，“护城大阵不会随便跟人走，而你又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话音越来越远，最后几个字江天心差点没听到，随之而来就是她身后杂乱的脚步声，三遁署、司天学府和庸城府衙来了几十近百号人，将柴房团团围住，而在客栈之外，还圈着两层护城军，不说浩浩荡荡，至少场面撑足了，一看就是要逮捕丧心病狂的恶徒。

　　可惜现在城中受灾严重，人人自顾不暇，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琢磨，只有客栈老板吓得不轻，他灰头土脸站在队伍正中，背后刀戟相交，脸上擦破了皮，血淌到脖子里也不能擦一下。

　　不一会儿，江天心就被五花大绑带了出来，她拢共也没多大的力气，差点撑不住枷锁的重量，走得无奈又缓慢，周围一圈衙役也没人敢催，生怕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硬茬魔头——不然怎么连学府和三遁署都惊动了。

　　江天心长了嘴，刚被包围那阵，她已经解释了一番自己是清白的，什么都不知道，关于阵眼异动的事却没提，她又不傻，那告知真相的少女早就走了，无法佐证，现在提护城阵阵眼这种本身就鲜有人知的要事，还不得越描越黑。

　　可惜衙役不管事，学府和三遁署又过于严阵以待，恨不得十米开外就列阵废了江天心，她刚受过伤，血流了不少，心情又大起大落，此刻正疲惫不堪，解释了一遍没人听也就懒得再说，只就近问了句，“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衙役都是普通人，见江天心一副人畜无害的可怜相，畏惧感已经冲淡不少，其中有个五十开外年纪稍大些的，家中孙女只比江天心小一两岁，实在忍不住小声道，“先送你去城府衙门，之后还不知道呢……他们……”

　　衙役指了指远处举着敕令木牌的人，“都在争，还没争出结果。”

　　江天心：“……”
　　她本来头脑还有些昏沉，闻言将小身板挺直，“既然我这么重要，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死不了了。”

　　“……”衙役无语了一阵，他发现江天心胆子挤脑子，年纪太小，有些稚嫩愚蠢，普通人落在三遁署和司天学府手里能有什么好，还不如早点死了舒坦呢。

　　囚犯按理来说要坐囚车，客栈之外却停着一顶黑色的轿子，轿子四面封闭，连顶都是平的，四副木甲抬轿，周围还拉了一圈白色的东西，江天心看不清，看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毕竟是第一次做囚犯。

　　城府衙门是内城和外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而三遁署和司天学府都在内城，这两家的囚犯转运不管愿不愿意，都要经城府衙门这一道手，长则十天半月，短也要一两天才能放行。

　　因此在江天心到城府衙门之前，三遁署和司天学府都已经派了人过来商讨兼施压，既然要施压，官职和威望都不能太低，三遁署来的是陶琰——三遁署的署丞，可以算是署内第三把手，司天学府来的则是陆夜生，字无明——飞鸟院副掌院。

　　为防三方伤了和气，城主也遣了人来，艾葉就坐在内堂听素来斯文的大人们吵架，吵得颇有意思。

　　城府衙门的权力基本都放在外城，城守对庸城百姓而言是父母官，城主反而只是个符号象征，在与不在，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江天心两个多月前倒是见过一次庸城城守，在高高的东墙上……去年很冷，十年未有之大雪，东城墙上的岗亭被冻脆冻裂，需要重新修葺，城守亲自去检查过，还给守城的官兵送了不少新衣和白面热食。

　　她那会儿饿坏了，闻着空气中松软的白面香味，还不争气地流了些口水。

　　许凌海——庸城城守五十来岁，长胡齐胸，修得很整齐，他是个书生模样，儒雅清矍，此刻却塌着脸，一双丹凤眼微闭，竭力压制着怒火。

　　“外城不似内城有三遁署衙门的保护，这次受灾严重，地动也未完全消停，两位与我同朝为官，这种时候不伸出援手也就罢了，还不分青红皂白上门拿人，不像话吧？”

　　“许城守此言差矣，非是吾辈不援手，而是外城太大，三遁署人手有限，实在难为。”陶琰手上摇着羽毛扇，他看起来很年轻，说话的声音却有种沧桑感，像是曾经伤到过喉咙或肺部，呼吸声咝咝啦啦，字字黏糊。

　　许凌海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冷笑道，“是啊，人手有限，三遁署派来押送一个小女孩的人手，可真是有限啊。”

　　除了去往客栈的十几个，还有十几个就站在府衙院子里，三遁署实力不凡，学府每年精挑细选也就四五位可以进三遁署补职，等前辈们调走一位或死一位才能转正。他们大多是术数大家，一时翘楚，股掌之中翻云覆雨，随便挑点人出来镇住外城，今日受灾就不至于如此严重。

　　许凌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的衙门口如此接近内城，受了些庇护，年前还检修过一遍，仍是塌了两堵墙，倒了一块匾，承重梁上有裂痕，此刻坐在下面，都能听见细微崩坏声。

　　陶琰感官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他怀疑许凌海根本就是故意的，放着大厅不待客，找了间摇摇欲坠的花厅。

　　心里不痛快，面子上却还笑了笑，“也不如学府兴师动众。对了，我可听说陆副掌院刚刚见过那小姑娘，还从她手里买了东西。”

　　陶琰摆明了不想让陆无明独善其身，话锋一转，硬是将对方也扯了进来。

　　陆无明原是三遁署的人，论官职与陶琰伯仲之间，之后才调任司天学府。
　　司天学府桃李满布，颇受倚仗，在庸城势力更甚，飞鸟院又是司天学府中的第一大院，副掌院乃实权官职，还比署丞高出半级，所以陶琰说话刺挠挠的。

　　大厅里倒是安静了下来，陆无明端着一碗茶水，他手背上有道灼伤，伤还很新，做过处理但似乎没用，仔细看甚至能看到细毫毫红色肉丝，幸亏伤口不及指甲盖大，否则陆无明此刻也不会坐在这里。

　　兴许是在出神的缘故，陆无明没有接话，他此刻的模样和昨晚在西市简直判若两人。

　　昨晚他穿一身素色长袍，除了锦囊和钱包，身上没有其它饰物，神色也豪迈异常，举手投足间只略微有些倨傲。今天却是金丝绣暗纹锦服，配连串的白玉禁步，面色深沉内敛，阴晴不定，连陶琰跟他说话都不敢太过放肆。

　　许凌海抬手，掐了下眉心，“副掌院见过那小姑娘？”

　　“嗯，见过。”陆无明刮了半天茶沫，刮得茶都凉了才喝上一口。许凌海暗自庆幸今日待客的茶不是什么好茶，一两银子五斤，能喝到长霉，喂到狗肚子里都不心疼。

　　“好茶。”陆无明客气完又道，“她手上有一对蜃海珠。”

　　“咳……咳咳……”许凌海因这句“好茶”呛到了，咳嗽半晌才缓过来。他正色，“想必出事之后，各方已经调查过江天心的来历……她出生在照鲤镇下的有渔村，父亲捕鱼，母亲采珠补网，长兄是镇上的捕快也兼更夫，长嫂是位绣娘，还曾有个妹妹，出生便夭折，之后父亲和长兄长嫂也先后离世。”

　　“有渔村靠近蜃海，手上有蜃海珠并不稀奇。”

　　“只是不明白副掌院要蜃海珠做什么，如果下官没有记错，您出生太乙一脉，与奇门虽非敌对，但这把年纪另投它宗，有点……有点……”许凌海又咳嗽了两声。

　　陆无明可是正儿八经的仙门中人，后商禁奇门不禁太乙，一方面是因为文帝曾师从太乙天衍宗，另一方面则是太乙绝境位于北州群山之中，和后商相距甚远，在中州影响力不足，而奇门所在的蓬莱止境就位于中州东南海上，是后商的一部分血肉，割舍不了。

　　后商至今已建国两百余年，两百年前，先朝在位者自己修仙求长生，人人效仿不事生产，导致所谓的“奇门天师”把持朝政，匪盗猖獗，还都会机关秘术，国事毙于安乐，中十州逐渐被南北侵占瓜分，直到文帝这个奇才横空出世，造反夺权，收复失地……

　　之后才开始禁奇门秘术，并将之收归己用，严格控制人数，至少到今日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太乙一脉不见得比奇门弱势，自由度甚至更高，陆无明又是高官厚禄在身，没道理为了奇门大考买下一对蜃海珠啊。

　　“我不是为了自己，”陆无明摆摆手，“是为了……温灵芝。”

　　许凌海一听见庸城大祭司的名字，头都要疼炸了，就是因为温灵芝的死，才导致阵眼异位，庸城地动，才要抓捕牵扯其中的江天心，怎么扯开这么远绕来绕去，竟又绕回到了温灵芝的身上！

　　“人已经到了。”忽有衙役匆匆进来，在城守耳边轻声道，“怎么处置？”

　　“直接带进来吧，”许凌海冷冷笑起来，“我也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