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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玉环脑洞5 ...

  •   第一章
      细密的微雨,如烟的垂柳,低飞的双燕,春日里的烟雨江南,总能让人勾起心中无限的诗情画意。

      不过如今,即便是在如画镇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典型江南小镇里,昔日的墨瓦粉墙,青石板桥,也日益被洋气敞亮的新楼房,笔直平坦的水泥路所取代,纵观整个小镇,也只有小镇西边的那一小片地界还零落着几个旧式的小院,小院彼此挨邻,看着倒也整齐,但无论是斑驳的门楣,还是墙角的青苔,抑或是屋檐上不太齐整的瓦当,都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各处小院大多空落落的,要么干脆锁门闭户,举家搬到了新房里,要么只住着积年的老人,整日里清清静静的,几乎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
      杨阿婆就带着她的小孙女儿住在其中的一个小院里。

      这小孙女儿原不是她嫡亲的娃娃,当初被人丢在了小院门口,她早起来开门时见到了才抱起来的。
      杨阿婆半辈子吃斋念佛的人,心软得很,小小软软的娃娃抱在手上,虽知道自家条件也艰难,到底还是舍不得送到福利院去,就自己养下了。

      哪想养了段时日,约莫着得有周岁大了,逗孩子说话叫人,这女娃娃却总也不肯出声,虽医生说孩子会哭,也不是哑巴,迟些说话也是有的,但大人难免操心。
      等长到三岁,别人家的娃娃说话都头头是道了,这小孙女儿却依然鲜少开口,幸好瞧着是个听得懂事的,杨阿婆才多少能放下些心来。

      小孙女今年五岁了,与她一般大的孩子,早就能说会跳,整日撒欢了,她却依旧总是不声不响的,最多偶尔会一叫声阿嬷。
      不过哪怕不会说话,看她小脸粉嫩的样子,大家也都喜欢她,见她就要赞她生得漂亮,以后长大了定是了不得的美姑娘。

      装在堂屋的广播嗡嗡地响起来,睡在隔壁大卧房的杨阿婆起身披了衣裳,瞧了瞧床里边睡得正香的小孙女儿,替她掖了掖被角,寻思着今日正是集日,不妨去前街张屠户的摊上买点排骨,再到屋后拔个萝卜,中午就给囡囡炖点萝卜汤吃,这春日里的萝卜,小娃娃吃了,最是清神补脑的了。

      如画镇前些年已设了农贸市场,但每逢二五八十的集日,七邻八乡的人们依旧都会赶早来逛逛,买点日常要用的针头线脑,或是家里没有种的蔬菜瓜果。
      杨阿婆挎着菜篮子从街口的张屠户那里买了半斤排骨,又拿黄豆到豆腐摊上换了方嫩豆腐,再各处瞧了瞧,见已经有人担了鸡仔来卖,就寻思着再等十天半个月的,天气真暖和了,就买几只鸡仔回去养,也算给小孙女儿找点玩耍的事做,省的她一天到晚坐着不爱动。

      临走,杨阿婆犹豫了番,又绕回去买了条鲫鱼,她女儿年前刚生下个胖小子,这胖小子分量足,也可能吃,偏女儿奶水有些不足,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也要常常送点下奶补身的吃食过去。

      旧时年景不好,杨阿婆又早年丧夫,膝下就只养活了这一个小女儿,女儿也因此舍不得阿妈,不肯远嫁,就嫁在了镇里。
      女婿不算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胜在为人厚道,就在镇上当老师,收入虽不多,但也算稳当,小夫妻俩过日子虽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倒也没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前两年女儿日常上班的毛巾厂收益不好,常常两月三月地拿不到钱,就也干脆不去了,她是个要强的,不肯让人说了闲话,就自己在镇里街上开了家小店,小进小出地卖些茶米油盐,倒比在厂里上班强些,过年过节补贴一些娘家,婆母也不好太说她。

      小店也开在前街,没几步路就到了,因是集日,买盐醋点心的人也比往常多了些,见女儿杨小妹正在柜台上忙,杨阿婆就也不用人招呼,自顾绕过货架进了后头。
      后头是个小间,靠墙放了张折叠床,夜里小店关了,亲家公和女婿就轮流睡这里看店,此刻被褥里正裹了个襁褓,前几天刚满了百日的小外甥正吧唧着小嘴睡得正熟。
      另一边墙角开了个后门,杨阿婆探头去瞧了瞧,果见亲家母吴嫂子正拿个小板凳坐着,埋头拿小夹子夹剪着手上那蹄髈上的细毛,一旁的竹竿架子上挂着尿布小衣,想是刚洗好的,还滴着水。

      杨阿婆瞧在眼里,心里觉着舒坦,赶忙招呼了声:“哎,亲家母!”
      吴嫂子转头一看,哟地笑了:“杨婶子怎么来了?”
      见杨阿婆提了提手里的鲫鱼,她不由笑得更开了:“我也刚买了蹄髈,一样下奶,婶子这鱼新鲜,不若拿回去给囡囡吃?”
      杨阿婆抿嘴一笑:“没事,这鱼还活着呢,养水盆里明天吃也一样,囡囡我已经给她买了排骨了,回去炖萝卜给她吃。”
      “哎哟,还是婶子疼孙女,这春天吃萝卜是最好了!”吴嫂子就也不再推辞,接过鲫鱼放水盆里养着,一边又忙忙搬椅子,“婶子坐会儿,既然来了,要不就吃了午饭再回?”
      杨阿婆笑着摆手:“不了,家里囡囡等着呢,这就回了。”
      吴婶子也是随口客气,自然不会坚持,就送她出去,瞧见柜台前忙着的媳妇杨小妹,想了想,就当着人面抓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塞给杨阿婆:“哎哟,这来一趟就走的,带几块糖给囡囡吃!”
      杨阿婆瞧着手里也没几块糖,就也不见外地拿了:“亲家母真是客气了!”

      一时杨阿婆回到家里,果见自家囡囡已经醒来,衣服也整整齐齐穿好了,正坐在镜前有板有眼地梳着头发,见她回来,还转头唤了她一声阿嬷。
      奶声奶气的调子,听得杨阿婆心里欢喜,她随手放下篮子,就着一旁脸盆里囡囡的洗脸水洗了洗手,擦干了,就上前接过木梳给她梳头,一边逗她说话。

      “囡囡今天要梳什么头?阿嬷给你扎两个羊角辫好不好?”
      “囡囡饿不饿?早饭咱们煮粥吃,昨天晚晌的时候阿嬷就焖上了火,等会儿再烧滚了吃,香香糯糯的,囡囡肯定喜欢,阿嬷再给你煮个鸡蛋好不好?”
      “去年囡囡不是跟阿嬷学着养小鸡仔了吗,过几天阿嬷再给囡囡买几只小鸡仔来,囡囡帮阿嬷看着它们好不好?”

      杨阿婆零零碎碎说了一段,囡囡却也不搭话,最多只是摇头点头,末了接过杨阿婆盛给她的小碗粥,一手握了瓷勺,一手捏个白煮蛋,有规有矩地吃起了饭。
      杨阿婆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只照顾她吃了早饭,就由她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后门上,自己忙里忙外地洗了碗筷,收拾锅台,又冲洗了排骨拿姜酒腌上,然后解了粗布围裙,拿着锄头到厨房后门外小菜园子里锄草松地。

      小院临着在画水镇间蜿蜒而过的清水河,从河边到后门的那一小块地方,中间一条小路连着后门和河边特意砌来洗衣的青石板,左边的空地小一些,长着一棵经年的枇杷树,树下搭了个草棚,是家里两只鸭子的窝,右边地方大些,就是杨阿婆正在劳作的小菜园。
      其实不过就是巴掌大的地方,说是小菜园,倒不如说是块小菜圃,这是杨阿婆在女儿出嫁后,闲着没事,一天半天地慢慢打理出来的,只简单拿树枝竹竿略围了围,防止鸡鸭进去啄食糟蹋,种些日常的蔬菜瓜果,图个新鲜方便。
      此时因刚开春不久,地里除了留着些许经冬的青菜和大白萝卜,其余地方就都空着,另有角落上两个缺了口的瓦罐里种着几丛韭菜和小葱。

      小菜圃一边靠着厨房后墙,一边就临着河,无论是取菜打理还是平常浇水,都挺方便,但也因这边离水太近,杨阿婆一贯只许囡囡坐在后门前,不许她到这边玩水。
      囡囡向来不爱吵闹,省心得很,此时自然也就乖乖地坐在那里,手上捏了颗杨阿婆塞给她糖果,嘴巴微微抿着,偶尔动一动,嫩嘟嘟的脸颊就鼓一鼓,显然嘴里也含着糖果。
      杨阿婆偶尔回头瞧一眼,抿嘴笑一笑,就又继续干活。

      临近中午,杨阿婆终于仔细地翻好了地,连细碎的小土坷也用手碾成细软的泥土,才过去挖了棵白萝卜,一手拿锄头一手拿萝卜地从小菜圃里走出来。
      她将锄头拿进屋放好,又顺手拿了把旧菜刀出来,就着块破木桩子,将萝卜樱子砍了,切成段,抓一把糠拌一拌,放进鸭子的食盆里喂鸭。
      又去河边洗了萝卜,拿回厨房切了萝卜块备好,才擦了手,过来瞧囡囡。

      “囡囡,阿嬷烧午饭吃,你帮阿嬷烧火好不好?”
      囡囡照样没吭声,却也照样乖乖的,点了点头站起来。

      杨阿婆就帮她把灶里的火点起来,架了柴进去。
      因要炖排骨,杨阿婆烧的是木柴,木柴方便又经烧,两三根木柴就能做一顿饭了,囡囡坐在灶洞前,其实也不用做什么,只要看着火不灭就行。

      杨阿婆安置好了小孙女儿,自己也围了围裙,开始在灶台前忙活。
      灶台有三口锅,最里面的大锅除了年节时烧猪头蒸糯米肠,平时都不怎么用,中间那口锅不大不小,用来做饭炒菜都很便宜,此时就正炖着萝卜排骨,外面是口小锅,杨阿婆喜欢用它来做些简单轻省的饭食,比如早上煮点泡饭,晚上摊点饼子,偶尔也给囡囡炸点小零食。
      因家里就一老一小两个人,饭菜多了也吃不完,杨阿婆用小锅简单炒了把青菜,就抓了两把米,淘洗干净了,把饭蒸上。

      因米汤养人,且怕乖孙女儿饿着,米饭收水前,杨阿婆特意舀了小半碗出来给囡囡喝。
      囡囡小口小口地喝干净了,把碗递给旁边和她一起烧火的杨阿婆。
      杨阿婆探手把碗放在灶台上,爱怜地瞧她:“乖囡囡,很快就好吃饭了。”
      囡囡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瞧着灶洞里的火,水润润的眼睛映着火光,瞧着倒有些不符合年龄的静谧。

      吃了午饭,收拾了碗筷,杨阿婆扫地擦桌忙了会儿,就带着囡囡回房歇午觉。
      囡囡也不用人哄,自己就上床躺被子里睡了,脱下来的衣服鞋子都摆得整整齐齐地,直让杨阿婆又爱又怜,心里软成一团。

      杨阿婆轻轻拍着囡囡,看她渐渐睡熟了,自己也困倦起来,就收回了手,掖一掖被角,准备睡上一会儿。
      谁知囡囡眼睛闭着,眼泪却一颗颗流出来,杨阿婆也不敢叫醒她,怕她这会儿清醒来倒记着梦里的事,就只抬手轻轻给她抹去了泪花,心想着,这约莫是哭自己的无父无母呢!小娃娃总是这般灵醒,说不懂事,其实也懂事得很,唉!

      午睡起来,趁着午后日头足,杨阿婆在院子里搭了竹竿,将被褥翻晒了,又张罗着烧水给囡囡洗头洗澡换衣服,顺带着还偷偷加了两片柚子叶进去。
      待到给囡囡收拾干净,连带自己也洗了头擦了身,收拾干净了,才端着盆去屋后河边洗衣服。
      囡囡照例搬个小板凳在后门前坐着,一手拿了只竹编蚂蚱,一手握了只木雕小鸭,一会儿看看自家阿嬷,一会儿看看手里的玩具,耳边听着杨阿婆的絮叨,倒也耐得住坐。

      洗了衣服晒上,杨阿婆见还有些日头,就带着囡囡一边晒太阳一边拣着黄豆,坏的瘪的都挑出来喂鸭子,格外圆滚滚饱满的就拣出来做种子,剩下的继续放着,拿去换豆腐也好,自家煮腊肉也好,都是便宜的。

      小院是江南典型的三合院,东西两边是厢房廊庑,北边是堂屋大卧房,剩下一边就是门墙。
      一老一小跟着太阳走,原先是坐在大卧房门前,到得这会儿,却是坐在了东厢廊下。
      只那日头已又攀上了马头墙,到底是追不上了。

      待日光彻底出了小院,天色就也黯淡下来,堂屋里的广播又嗡嗡地播报起来。

      “好了,”杨阿婆将黄豆装好,去廊下拍了拍篾子,抖一抖围裙,转头又问囡囡,“晚饭要吃什么?”
      囡囡没回答,杨阿婆就故意说:“嗯,要不吃筒面?”
      眼见囡囡眉头微微皱起来,小脸也不自觉地鼓起来,杨阿婆才满意地笑了:“是了,阿嬷忘了,囡囡不爱吃来着,那咱们就吃手擀面,放囡囡爱吃的雪菜,好不好?”
      囡囡板着小脸点点头,那小眼神瞧一眼杨阿婆,明明白白地透出点嗔怪来。
      杨阿婆却笑得合不拢嘴,她最爱看囡囡这个样子,就好像什么话都能用这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来说,可精灵了,一点也不呆气。

      到吃过晚饭,杨阿婆收拾了碗筷,又给囡囡洗漱了把她塞在床里,就拿了针线筐来,坐在床边黄藤椅上给经年的几件衣服补一补开线,又或者挑块颜色相近的碎布头,给磨得狠了的手肘膝盖处提前衬个小补丁。

      待她针线上告一段落抬起头来,就见囡囡小嫩手里也捏了根针,顿时唬了一跳:“哎哟我的小乖乖,你怎么也拿上针了?”
      囡囡照旧没理会,只埋首摆弄着手里的针线。

      杨阿婆怕刺着她,一时也不敢上手去拿,就只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却见她一针穿一线地,竟是把她常用的几根针分别都穿上了常用的几种线,不由窝心地笑起来:“哎哟,真是阿嬷的好囡囡,知道阿嬷老了眼睛花了,也不用阿嬷叫,就先帮阿嬷穿好线了。”
      囡囡就抿了抿小嘴,倒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杨阿婆见了,不由笑得更开,心下却又微微酸软起来:这样好的囡囡啊,也不知是哪个做爹娘的这般狠心……

      屋里正笑着,就听院外有人喊:“阿妈,这么早就睡了?开开门来!”
      正是杨阿婆的女儿杨小妹的声音。

      小院门墙上拢共开了三道门,中间是双开的大扇正门,除了红白喜事,过年过节,轻易不打开,左右又另有连着东西厢廊庑的边门,西厢的边门杨阿婆自女儿出嫁后就一直关着没开过,平时东厢这边的小扇双开门进出也就够了。
      这会儿杨小妹正是在东门雨檐下喊的人。
      杨阿婆听闻,忙将手里针线一放,拖着鞋出去开门。

      “怎么这会儿来了?晚饭吃过了吗?林林呢?”杨阿婆一边问着一边将人迎进屋来。

      来的除了杨小妹,还有她丈夫杨一峰,新生的小儿杨林虽没抱在手里,两人却也没空着手。
      杨阿婆先还没见着,这会儿灯下瞧清楚了,不由嗔怪道:“怎么又拿东西来?又不是来做客!”
      杨小妹就道:“哪里是我要拿的,阿峰硬要拎着来,我有什么办法?”
      杨一峰笑呵呵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应该的应该的,是孝敬,不是客气。”

      杨小妹长得像杨阿婆,脸团团的,且因生产的缘故,很吃了些补品,如今瞧着丰润润的,气色挺不错,杨一峰则是瘦高个,脸上也没什么肉,五官鲜明周正,但他此刻乐呵呵的样子,瞧着与一旁眉眼弯弯的杨小妹,却很有些夫妻相,这两人站在那里,和和气气的,一看就知是对过得美满的夫妻。

      女儿女婿这般惦记着自己,杨阿婆总是高兴的,就也不硬客气,转而问起来意:“是有什么话白天忘记说了,这会儿又来一趟?”
      杨小妹一边坐下来一边说:“不是,阿峰你来说吧。”
      杨一峰坐在桌边,笑道:“阿妈,是这样,囡囡如今也有五岁了,是不是该送她上幼儿园了?多接触接触同龄人,对她也有好处,阿妈你也轻省些。”
      杨小妹补充说:“总不能真的拖到七岁,直接上小学吧?”

      杨阿婆先前的黄藤椅被杨小妹坐了,这会儿她就坐在床沿上,闻言不由去看一眼囡囡,摸摸她的头:“这我也知道,只是……怕她不爱说话,受别人欺负。”
      囡囡上幼儿园的事,先前她也跟女儿说起过,到底怕囡囡受了委屈,就一直拖着。

      “知道阿妈担心,我们今儿才特意来说一声,”杨一峰解释道,“今年学校幼儿园换新老师了,其中有个正是我舅家的表嫂,到时请她多看着点儿就行。”
      小镇上学校里的幼儿园其实并不算太正规,老师的待遇也比不上那些大镇市里的幼儿园,因此,基本年年都会换一两个老师,鲜有做得长久的。

      “啊?真的?那可好了。”杨阿婆拊掌笑道,“那我明儿就先去见见老师。”
      杨一峰点点头:“到时阿妈来找我,我陪你一起去。”
      杨阿婆“哎”地应了:“不会扰了你吧?”
      “不会不会!”

      一时送走了女儿女婿,杨阿婆回转来,一边收拾了椅子杯子,一边同床里囡囡道:“乖囡囡,明儿阿嬷送你上学去啊!”
      “不去。”囡囡却突然开口了,脆嫩嫩的声音透着那么一股子坚定的气势。
      杨阿婆忙坐到床头哄她继续说话:“为什么不去呀?”
      “费钱。”囡囡皱眉道。
      “哎哟哟,我的小人儿,可人疼!”杨阿婆直笑得合不拢嘴。
      囡囡见她这样子就知道显然是说不通了,就有些恹恹地又闭上了嘴。

      杨阿婆摸摸她的头:“好娃娃,就读个幼儿园,并不用很多钱,阿嬷还是供得起的……以后小学初中,也是不用钱的,囡囡好好读书就行……读了书,学了本事,囡囡才能养活自己,走到哪里都有饭吃,要不然,等阿嬷不在了,囡囡可怎么办哟……”
      杨阿婆说着说着又心酸起来,不由拿手背抹了抹眼角。
      囡囡坐在被子里瞧见了,又抿了抿嘴,却也没再说什么。

      第二章
      囡囡上学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因要上学,就得用上大名。
      当初收养囡囡时,是记在杨阿婆早逝的大儿名下的,囡囡也就随了杨姓,单名一个玉字,则是信佛的杨阿婆特意去佛前求取的,为的是给囡囡消灾解难,愿菩萨保佑她安安泰泰地长大。

      这日杨阿婆清早起来,给小杨玉穿了件小花衣裳,仔细梳了两根羊角小辫,看她吃得饱饱的了,就一手给她拎着小书包,一手拉着她出门上学。

      两人一路出了小院所在的梨花巷,过了桥,来到前街上,路过杨小妹的小店,打声招呼,就继续往前,一直进了小镇东南那一大片新楼房所在的区域。
      如画镇小学就在其间,与镇中学比邻,门前一棵梧桐,是经年的古树,足有三人合围般大小,用栏杆护着,边上安了圈条凳,日常来接送孩子的家长们多会在这里坐等一会儿。

      眼下正是上学时,树下条凳边就热闹得很,有抓着蛋饼哄着孩子多吃两口的,有忙着给孩子背书包的,也有小学生忘了戴红领巾,送着来的家长一边骂一边忙忙给系上,还有一旁支着摊子卖早点的吆喝:“鸡蛋糕!摊煎饼嘞!”

      杨阿婆一边瞧着这热闹劲笑着,一边又怕有人挤着小杨玉,就给她抱起来,加紧脚步进了学校里去。

      杨阿婆早逝的丈夫原也是学校里的老师,那时候,这小学和中学还不是学校,而是杨家祠堂出资修建的私塾,只后来南乡要修大水库,陆续转了很多南乡移民来小镇落户,私塾就改作了学校。

      如今年景好了,小镇也兴旺起来,连带着学校的规模也扩大许多。
      杨阿婆一路走着,一路笑呵呵地指点她看这里看那里:“这是操场,囡囡以后就在这里做早操……哟,那边还有滑滑梯和秋千呢,囡囡肯定喜欢玩……这就是教室了,上面两层是小学各年级的,这底下一层一半是你们幼儿园的,一半就是老师办公室了……”

      当初杨阿婆丈夫在学校里教书,杨阿婆则在学校食堂帮忙,一直到前两年有了年纪,有些吃不消了,又抱养了杨玉,得有人时时看顾着,才退了出来,因此,她对学校也是十分熟悉的。

      幼儿园只分小班和大班,杨一峰的舅家表嫂是这一期的大班老师,杨阿婆也就干脆请托了让小杨玉进了大班。

      “何老师早!”“何老师早!”
      大班门前何老师正站在那里,从来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手里一个个接过孩子,看着他们进教室里去,孩子们不管多调皮,在老师和家长的双重压力下总要乖乖地喊一声老师,然后乖乖地进教室里去。

      杨阿婆这会儿先把小杨玉放下来,让她自己走着,给老师留个好印象,然后也走上前去:“何老师啊!”
      何老师笑着招呼:“亲家母来啦!”
      她随杨一峰叫人,也显得亲近些,又瞧小杨玉:“哟,这就是咱们杨玉了吧?长得可真水灵!”
      杨阿婆笑呵呵地:“她就不爱说话,别的都好。”

      因大班的孩子多六七岁了,已经懂事了,大些的下半年就能上小学了,这小杨玉不过五岁,何老师不免有些提着心,这会儿见她虽不爱笑,倒也不会怕人,乖巧巧地任她牵着进教室里去,才放心了些。

      “那杨玉就坐这里吧,她小些,坐前面也看得清楚些。”
      因小杨玉是开了学才插进来的,何老师就干脆将她的座位排在讲台边,这样她看顾着也方便。
      杨阿婆忙忙道谢:“哎哟,真是麻烦何老师了!”
      “哪里哪里!”何老师半蹲下身子教小杨玉送人,“好孩子,跟阿嬷说再见。”
      小杨玉瞧瞧她,再瞧瞧一旁等着的杨阿婆,到底开口说了一句:“阿嬷再见。”
      杨阿婆笑吟吟地哎一声:“乖小人儿,好好在学里上学,阿嬷中午放学来接你,啊?”
      小杨玉没再吭声,只是点点头,瞧她出了教室走远了。

      何老师送走杨阿婆,一边跟其他小孩儿家长打招呼,一边用眼角余光留心着小杨玉,只见她乖乖坐在自己小椅子上,将小书包里的本子和铅笔橡皮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又将小书包在抽屉里放好,然后翻开了课本,一页页地静静翻看着。
      她心里就不由赞一句:还真跟她阿嬷说得一样,这孩子有规矩得很。

      当老师的向来喜欢省心的孩子,若说最初只是因着人的请托不得不多看顾两分,待半天的课下来,何老师倒真的喜欢起了小杨玉。
      下课时不哭不闹,吃点心玩玩具时不争不抢不用说了,上课时乖乖坐在那里,仰着张粉嫩嫩的小脸,用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看着你,实在是又认真又可爱。

      当杨阿婆午时来接时,何老师就不由与她笑赞道:“你家杨玉可乖巧了!”
      “是吗?”杨阿婆提了一上午的心也终于能够放下来,“啊哟哟,这就好这就好!”

      如此,小杨玉就开始了她日日不间断的读书生活。

      杨阿婆这边因不用时时顾着小杨玉,就四处寻摸些零碎活计干。

      她先前在学校里干了那么几十年,到如今每月也有几百的退休金可拿,且她女儿杨小妹逢年过节地也都会给些生活费,日常花用倒是不愁的,只是眼看着小杨玉一日日大起来,要读书,要穿衣,趁这会儿她还能挣得些钱,自然就得去多挣着些。
      恰镇里的毛巾厂倒闭了,又起了一家围巾加工厂,四邻八乡地要雇些人给裁织好的围巾手工穿一些流苏上去,杨阿婆就去拿了些来家里做。
      这活儿虽有些费眼,到底也算轻省,她有了些年纪的人,虽比不上人家年轻媳妇子手脚灵便,但一日坐到头,多则四五十,少则二三十,要是活儿多,一月里也能挣出不少钱来。

      这活儿小杨玉竟也能干。
      平日里不说,到了周末的时候,小杨玉也不管杨阿婆如何赶她,只管搬个凳子坐在铺开的围巾堆里,膝上放一大把流苏线,也看不真切她到底如何动作,只瞧着她犹细细小小的手指,几乎如蝶一般翩翩飞舞起来,一忽儿就穿好了一条,一忽儿又穿好了一条,直看得杨阿婆说不出话来。
      往往杨阿婆坐上一天也不一定穿好的活儿,到了小杨玉手里,最多一个上午就好了。

      杨阿婆却欢喜不起来,只因待小杨玉停了手后,总要自个儿坐在那里将手和眼睛都揉上好一会儿,显然是不舒服了。

      只是说她她也不听,杨阿婆要上手拉她,她也不吵,就静静看着杨阿婆,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像永远也掉不完似地,非让杨阿婆心软了不可。
      杨阿婆没奈何,只得随她去了,只是还要叮嘱她:“那咱们慢慢来,啊?慢着些!”
      小杨玉却连这也不听,只要看到有围巾,总要全部抢着干好了,才能停手。
      杨阿婆气得都要打她了:“哎哟哟,我的小人儿,你竟也有这样不听话的时候!”

      如此几次三番,杨阿婆到底输给她了,没活的时候自不用说,就算活多,也只白天天光亮的时候干,到晚上一定不能拿出来给小杨玉看到,她自己也就不干了,等到了周末,更是干脆陪着小杨玉休息。

      不过身在农家,其实也没真正清闲的时候,田里地头,你要干,那真是时时都有活儿的。

      这日天好,杨阿婆就牵着小杨玉去了地里。
      春日里地也醒来,各色草物都发起来,杨阿婆自己拿着锄头给麦子锄一锄草,培一培土,又怕一时顾不上小杨玉,就叫她在地头拔两把嫩草,等回去带给家里的鸭吃。

      小杨玉也就乖乖蹲在那里拔草,忽而听到杨阿婆‘哎哟哟’地叫起来,那声音慌慌的,唬得她忙起了身喊阿嬷:“怎么了?”
      “哎哟哟!”杨阿婆一手拄着锄头,一手拍着胸,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有条蛇盘在那里嘞!我那一锄头恰锄在它旁边,哧溜一下就扭着身子钻不见了,哎哟哟,可实在吓了我一跳!”
      小杨玉也被她说得害怕起来,又担心杨阿婆,忙跑过去跩了她衣角。
      杨阿婆这会儿退开了些,又拿锄头敲打一番前面的几窝麦子:“该走了吧?”
      她搂一搂小杨玉,又似庆幸又似自我宽解道:“还好还好,我瞧着应是条菜花蛇,不毒的,不怕不怕。”
      小杨玉皱一皱眉,握了阿嬷的手,拉着她往地头走:“阿嬷,先歇一会儿吧。”

      虽然实在吓了一跳,可待缓回了神,活儿还是得继续干的。
      杨阿婆怕小杨玉也碰见蛇,就不让她再拔草了,只自己拿着锄头提着心地干。

      小杨玉独个儿站在地头,看着地里忙碌的杨阿婆,像个大人似的深深叹了口气。

      她们是天刚亮就出来的,到了晌午时,麦地里的草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杨阿婆又在田埂边点了几窝青豆,才在田边小溪渠里洗了手,拉着小杨玉回了。
      小杨玉转头看看地,又轻轻叹了口气,稚嫩的眉宇间隐隐现着些怠倦。

      回到家里,小杨玉照旧捧着本字典看。
      这是她上了几天学后,自个儿跑去东厢翻出来的。

      小院东厢一明一暗两间,明间有大桌案,暗间靠墙设了两架大书架,早年是杨阿婆丈夫的书房,后来渐渐不用了,就常年关着门,偶尔女婿杨一峰会来找一两本书看。
      如今小杨玉上了学,倒对这书房起了兴趣,记着时时开门通风,日常也会去擦擦桌椅,扫扫地。

      杨阿婆常见她跪坐在大桌案后写字,小小的一个人儿,比着那大大的书案,显得格外可爱,就笑她:“咱囡囡可有读书人的派头了!”
      小杨玉就很无可奈何地看杨阿婆一眼,那意思竟是觉得她调皮了,直把杨阿婆逗得不行。

      时日就在这样的田间地头,说说笑笑间轻轻流过,转眼已是春暮,清明到来。

      学校里放了清明假,杨阿婆也整治好了祭品,拿一双小箩筐担着,拉着小杨玉去西山上坟。

      杨小妹是出嫁女儿,清明上坟自然去的是婆家祖坟,因而,这坟茔之前也就杨阿婆和小杨玉两人。
      清明暮雨,本就凄清,再衬着别家坟前热热闹闹的一大串人,自家就显得特别冷清。

      杨阿婆一向兴头头的嗓门都低落起来:“来,囡囡,跟着阿嬷拜一拜,让祖宗保佑咱囡囡头脑聪明,书读得好……”
      小杨玉就乖乖地上前拈香拜了,还一本正经地嘟囔了两句,也不知求了什么,倒让杨阿婆笑上一笑。

      拜了祖坟,又拜了杨阿公,杨阿婆就收拾了东西带着小杨玉回去。

      到了家里,杨阿婆怕囡囡饿着了,就给她抓了小碗米花,内里放两块年前切的米花糖,让她先吃着,自己则系了围裙去厨下收拾供品,再准备晚饭。
      囡囡不是很爱吃甜的,这会儿就只坐在后门前,一粒粒地拣着碗里的米花吃,并不去碰那糖。

      伴着斜阳,弯曲的河道上悠悠摇来一舟小撸船,船娘坐在船尾,一手有些无聊地托着腮,一手把着船橹,偶尔轻摇一下,让船顺水而行。
      船中坐着一老二小三个客人,老者坐在船中,捧着茶,与陪在他身边的斯文年轻人闲说絮语,兼而对着四周景色指指点点,船头则曲腿坐着一个留长发的青年人,手里托着相机,打量捕捉着周遭的景致。

      囡囡认得那船娘,正是杨阿婆姐姐的女儿,即囡囡姨婆婆的女儿,囡囡得唤她表姨,就嫁在隔壁杏花小镇。

      杏花镇有知名杏花酒,又有一条绕穿过整个小镇的杏花河,两岸遍植桃杏,在这样的阳春三月,杏粉桃红,便能得十分的景致,因而早年就被市里作旅游小镇维护开发,整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而这摇橹船就是其中一项游玩设施,不过一般游客都是沿着杏花河摇一程便罢,像这样明显包下整条小舟四处随心游玩的,也是十分少见。

      囡囡能认出来人,她表姨自然也瞧得见她,知她不爱说话,就先打个招呼:“囡囡吃点心呐?”
      囡囡点点头,又软绵绵唤一声:“姨~”

      杨阿婆在屋里听到声音,就从后门里探出头来:“是月华啊,忙着呐!”
      表姨“哎”一声,又说:“小姨,有空去家里坐坐哎,我妈昨儿还念叨呢!”
      杨阿婆就说:“好,晓得了。”

      杨阿婆姐妹俩嫁得近,平日走动也频繁,并不单局限于过年过节。

      这厢两人说话,那厢那长头发的青年人则盯着囡囡瞧了又瞧,因此时船离岸边已经很近,又因表姨说话几乎不动,他就长腿一伸,灵活地跳下船来,倒把表姨“哎哟哟”吓了一大跳,忙住了船。

      那老者皱眉:“这是怎么了?”
      长头发扬扬手里的相机:“在这里留一会儿,请人帮个忙!”

      一边那斯文年轻人就转头问了问表姨,知等下回转还可以从这边过,就跟老者这般说了。
      老者就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一句:“待人家老乡客气些。”

      月华表姨这两天都接待着这三人,知道这老者是画画的,那斯文人是学画画的,而那发头发也是老者的徒弟,却是以拍照为生,并不是什么坏人,就也没有多嘴,依旧摇着船往前去了。

      留下来的长头发先很有礼貌地跟杨阿婆问了好,然后才说:“阿姨,我想给宝宝拍张照,可以吗?”

      杨阿婆出于半懵懂半警惕的心理,起先并不愿应,只是推托。

      长头发却很有耐心,一连来了三天,或帮着提桶水,或给小院门窗的木雕拍个特写,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只是长手长脚地挤在小板凳上,同囡囡坐在一起。

      到第四天上,杨阿婆实在不好意思,到底是同意了,陪在一旁,看长头发对着小杨玉咔嚓咔嚓不停。

      长头发从所有照片中挑了一张出来,将其命名为忆江南,它以水乡斑驳古老的粉墨砖墙为背景,幽幽门庭下,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一双清透的眼睛映着江南的水色,直直看着镜头,仿似要看进人心里去。

      在长头发拍摄的过程中,那斯文年轻人也来了,他给小杨玉画了一幅小像,又去画了村里的古戏台,经过其后几个月的创作,成就作品——古老的回忆,沉沉暮霭之中,古戏台兀自静静伫立,透着亘古的遥远与神秘,偏有穿着粉花衣裙的小花旦侧站在戏台一角,莲步微移,水袖轻扬,却是十分灵动醒目,让人忍不住再三注目,再三回忆。

      老者为了给弟子扬名,亦在斯文年轻人的画展上展出了他的以小杨玉和杨阿婆为人物素材创作的画作——怀抱,作品中,杨阿婆微微低着头,将小杨玉深深地抱在怀中,小杨玉则微微仰着头,露出幼嫩如花蕾的脸蛋,其中所蕴含的纯真与稚嫩,与杨阿婆爬了皱纹的额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更突显了杨阿婆怀抱间的拳拳呵护之意,让人分外动容。

      师徒三人在杏花小镇徜徉了半月有余,老者与斯文年轻人还好,并不常来如画镇这边,长头发却时不时过来一趟,并毫不见外地在堂屋里给小杨玉整了一片照片墙,用他的话来说,小杨玉的五官比例实在太好,不挂出来让大家看太可惜了。

      杨玉对这些照片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长头发为了拍照方便给她买的几套襦裙,无论是唐时的齐胸襦裙加披帛,还是宋时的袄裙和比甲,都让她心中潜藏的影像鲜活起来。

      她是唐人,姓杨,名玉环。

      杨玉将披帛绕在身上,微微踮了脚尖,一圈一圈地舞出花来。

      那是一朵似绽未绽的倾城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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