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玉环脑洞4 ...

  •   第一章
      那是一处小山坳,内里平缓处嵌着一弯湛蓝的湖泊,湖水清透宁静,在秋日爽暖的阳光中泛着粼粼的波光。

      湖泊周围是平平展展的草地,间或点缀着几丛被修剪得郁郁葱葱的灌木,沿岸则有几株古树冠盖如云,围护出一方清凉的树荫。

      古树下铺了毡毯,其上设了宽大低矮的软榻,堆呈的锦衾绣褥中,一个着一袭玉绣长裙的女孩儿,正斜斜倚靠着软枕,望着湖面静静出神。

      女孩鲜妍又姣美的面容,就像云蒸霞蔚间半开的牡丹,那是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殊丽颜色,让人看了便如坠迷梦,半晌回不了神。

      恍然如梦间,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有穿黑色武装制服的保镖挡在李天柏面前。

      原来,这处远离人烟,隐匿于原野之中的小山坳,竟是私人领地吗?

      李天柏难得顺从地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识别卡,让一脸严正的保镖登记检查,顺势又看了眼那边的女孩。
      女孩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仍安静地半躺着,依旧眉目平和地静望着湖面,只她的身边,却已侍立了一位着浅灰色套装的严谨女子,时不时朝这边戒备地看一眼。

      接过身份识别卡重新夹进钱包,李天柏收回视线,按保镖的要求,顺从地往回走。
      然而,那一个如天女般娴雅美丽的女孩,却如浮空掠影一般,看似不经意地在他心湖之上轻掠而过,却已投下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道绝美风景。

      +
      当一个人心里生病的时候,往常一切让她感兴趣的东西,都再不能让她多投注一眼,生活自此变得平淡如水,枯燥无味。

      玉环随意松开握在手中的谱卷,任悠凉的秋风一页页飒飒地翻过,也并不去理会。
      她向后倚靠住堆锦软枕,微微抬眼,就能见到一湖的高远秋色,鼻端亦有清风送来对岸桂花的清甜香气,因经了湖水的过滤,便显得额外缠绵起来,于身周萦萦绕绕,轻易不肯散去。

      静静躺着赏了会儿水景,就有倦意浮上眼帘,秋日的午后,总是这样悠然宁静得让人昏昏思睡。

      玉环忍不住合上了眼,却终究不敢放任自己睡去,只是闭着眼睛略养了会儿神。
      ——此时若睡了,走了困,夜里就又难熬了。

      玉环心中不免有些郁郁,勉强坐起身来,着了净袜的纤娜双脚,折出一弯美妙的弧度,探进整齐安放在脚踏上的绵软抱香履中,松松趿着,往湖边走了几步。

      湖边围着朱漆赏景栏杆,因其精雕细琢,且还描了金彩的吉祥花纹,立时就将这一方自然天地添上了一份精贵。

      玉环自栏边设立的束腰高几上取了精巧的竹制小食盅,从中拈了些许鱼食,扬手往水下一洒,顿时就有尺长的鲤锦远远近近地甩着尾巴扑腾过来,一众鱼儿抢食间翻腾起的翩翩水花,因染了日光而显得格外绚丽,恰似一方锦缎,自水中五彩缤纷地晕染开来。

      逗了一会儿鱼,玉环将小食盅放回几上,又从旁边备着的葵形红漆小托盘里拈了块湿润清香的巾帕,仔细擦净了手,才重又坐回软榻上。

      这样一个悠闲的午后,宁静得略显无趣,极易勾起人的烦思。

      玉环看了看自己如青葱般水嫩鲜灵的手指,摸了摸手上柔滑细腻的肌肤,有些怔怔然地感叹。

      从曾经嗷嗷待哺的小儿,到如今婷婷袅袅的及笄年华,她在这个世界,已活了十五个年头。
      可她却依然心念着她曾经生活了三十八年的故乡——大唐长安,难以忘怀。

      为此,她曾久久不愿开口说一句话,不愿穿用那些陌生的衣食,不愿与任何人有所交往。

      可是,她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哪怕她执拗地在这方小山坳中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十五年,尽可能地不接触到这异世界的一切光怪陆离,她也还是回不去故乡了。

      玉环摸了摸似乎依旧有些勒痛的颈项,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之前此生的父母在时,他们的拳拳爱意让前世父母缘薄的她心有留恋,不舍决绝离去,因而,她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就算她采用了如此决绝的方式……
      她也依旧只是一抹流落异世的孤魂,再也找不到她本该去的望乡台。

      而自父母因意外突兀逝去,她又那般毫不犹豫地寻死之后,每隔七天,都会有一个面容亲善的李姓妇人来陪玉环说话。

      这李妇人总是循循善诱,辅助玉环明晰自己的内心的同时,也期望在不经意间,能套得她潜意识里的话去,以待同她进入更深一层的交流。

      玉环最初因李妇人的李姓,难得多分了点注意给她,但一时的兴起过去,就无心再搭理她的话,只是一径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听到那么一两句直白的劝人向上的话,也并不往心里去。

      已活了一世的她,最是明白不过人生的荒诞无常的。

      这世上,又能有什么,是值得人那般辛苦地殷殷追求的呢?
      就算有,也逃不过转眼皆成空的宿命。

      只是有一次,她听到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又忍不住想,此刻的她,与曾经的她,孰是蝴蝶孰是梦呢?
      昨日种种,若只是大梦一场,那她这十许年的惦念与幽怨,就似无根飘萍,无处可依了……

      那位亲善的李妇人临走又照例念叨一句:“孩子,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咱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玉环习以为常地垂下眼帘,闷不吭声。

      是,这个世界是很大,大得远超出她的想象,可是,那又怎样呢?这整一个世界,并无一处能让她心生眷恋。
      反而,在最初的新奇过后,这世界的种种奇异之处,时时刻刻让她体会到本潜藏于心底的那种因独处异世而生出的沉沉孤寂之感,让她不得解脱。

      和善的李妇人离开了,又有一位打扮严谨,面容严肃的妇人上前来。

      严肃妇人是林管家,负责总管这一处居所的各项事务,在玉环幼时就随在她身边的,也负责教导她一些基本的常识与礼仪。

      林管家在榻前的玫瑰方椅上坐下,照例与玉环读了些今天外界发生的新闻时事。

      玉环也依旧泛泛地听,神色平淡得连眉毛都不轻易动一下。

      林管家瞧在眼里,虽有些无奈,却也依然尽责地读完了新闻,然后又对玉环说:“今天刚从主城星送来一匹漂亮马儿,是主家老太爷送的,元娘要不要去看看?”

      玉环兀自懒洋洋的,过了一会儿才慢声道:“替我问太爷爷好。”又吩咐道,“将前些天我谱的道曲,连同刚绣完的那条万福腰带,给太爷爷送去。”

      林管家不由轻叹一声,低头应是之余,又忍不住劝道:“家里大人都知道元娘懂事,以后这样耗费心神的东西……”她张了张嘴,到底也不好直说不要做之类的言语,毕竟元娘此番骤然失了怙恃,总是要倚靠主家照顾的,末了只好干巴巴地说一句老生常谈:“元娘总是要多顾虑自己的身子。”

      玉环却已重新看向湖面,只随口吩咐一声:“新来的马儿,要好好照顾。”

      林管家再不好多嘴,应是退下。

      第二章
      转年又是秋色漫天。

      一袭青玉色的长裙,一挂玉珠发饰,绣卷莲文的素色绸带松松系出纤娜的腰身,玉环临窗而立,长发飘飘,周身显现出一种与现代的时尚潮流之美截然不同的古典雅韵。

      她正抬手逗着月洞窗前架着的古朴铜架上的玉白鹦鹉,那白鸟儿似是十分娇矜,并不理会她指尖上的吃食,而是自顾啄理着翎羽,偶尔瞥一眼窗外的明媚天光,也不知是向往窗外自由广阔的天地,还是畏惧室外的风吹日晒。

      见鸟儿不吃,玉环就也不勉强再逗,只是将手里的鸟食放进鸟儿身前的小碗里,随手在旁边高几上取了湿巾擦手。

      离了月洞窗,往右走了几步,玉环来到右墙大排窗下设着的大桌案前,花梨木制的桌案光滑如镜,温润似玉,其上设了笔墨纸砚,窗外的日光透过排窗上的玻璃洒进室内,已被很好地消去多余的热烈,只将那灿烂的光彩映进案上的青瓷笔洗内,衍生出一片粼粼波光,将这寂静的桌案一角,平添上一份悠然灵动。

      轻柔如水的长袖被束在另一只手中,因而露出一截玉嫩清润的手腕,映着天光水色,分外惹眼。
      玉环轻执起搁在笔架上的湘管,理了理笔尖,探手点了墨,从容于纸上落笔。

      她的字迹秀润逸美,透着书香笔墨的清雅之意,宛若她的人一般,于娴静雅致之中,透出让人惊艳的韵味。

      待她搁了笔,再看纸上,就见一‘珺’字跃然纸上。
      所谓‘珺’者,乃帝王身侧之美玉,分外清贵。

      而‘珺’字之上,又书一‘杨’字,杨珺,看着便像是谁人的名。

      玉环停了停,又蘸了蘸墨,于‘杨珺’二字之旁一气呵成地写下‘杨氏玉环’四字。

      杨玉环,盛唐贵妃,姿容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动移上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盛唐玄宗曾言:“联得玉环,如得至宝也。”
      遂亲作《得宝子》一曲以贺。

      定定看了一会儿宣纸上的墨字,玉环搁了笔,退了两步,缓缓落座于身后的圈椅上。
      圈椅做工细致精良,椅背及扶手的弧度圆润妙曼,恰似怀抱一般将她圈在其中,却愈发显得她身姿单薄,风姿楚楚。

      圈椅一边,是一张湘竹方几,其上置了粉彩的杯盏,又有一本摊开的线书放在一旁,夹置其间的书签垂落下天青色的长长流苏,微微摇曳间,与苍黄的书页一起,轻易地勾起观者对往事的回忆。

      史书有言:‘帝无奈,遂赐死于佛寺。’

      帝王的情爱,大抵是不可期许的,她与他十许年的相知相伴,终在这短短一句话里仓促又苍凉地了结。

      自此,在她闭眼又睁眼的短短一瞬间,光阴荏苒,千年已逝,诸般往事,皆遥不可追忆。

      “珺珺?”
      将书房与中厅隔开的四扇花君子落地屏外传来带点试探的轻唤声。

      静坐于圈椅上的玉环,亦或杨珺,回过神来,就见屏风外绕进一个穿洁白罩衫,梳整齐发髻的中年女子,正是照顾她日常起居饮食的容妈。

      容妈乌发浓密,面如满月,生得眉目慈和,是那种一见就能知道的最温柔心软不过的人。

      “珺珺,滕小先生来了,”容妈笑吟吟地道,手上已递过一盏药汤来,“放温凉了,正好入口。”

      杨珺喝药漱口,又重细细匀了唇脂,才站起身来。

      杨家是极为古老的世家,源自母星蓝星,一直传承千年不绝,到得如今,更是华夏星际帝国数得上的尊古世家。
      杨家有祖训,其家族子弟不得出仕,因此,杨家人惯常低调行事,相比起那些顶级权贵之家,杨家似乎并没有什么能量,偶有几个杨家旁支的子弟在边角部门任职,也不如何引人注目。

      但杨家传承源远流长,其子弟多以博学闻于世人,亦不容人小觑。

      杨珺的祖父乃杨珺太爷幼子,酷爱音律,年轻时于星际游学,到老了,就从杨家主宅搬出来,定居于这处远离人烟的小山坳,著书授徒。
      祖父独子,即杨珺的父亲,深受受祖父影响,于器乐音律上也多有建树,生前正是帝国古音学院的荣誉院长。
      而杨珺的母亲,则是曾名动帝国的舞蹈家。

      杨珺生长于这样的家庭,不说前世如何擅歌擅舞,单说今生,自然也是自小受到熏陶,造诣不凡。

      正如主宅那边多有人上门求学一样,靠着尊古世家的名头,这边也时有权贵子弟,由熟人举荐,上门求修音律器乐,以修身养性,或仅仅是为了博得雅名。

      这位容妈口中的滕小先生就是如此。

      滕小先生全名滕诺,他由家人带着上门拜师时,杨珺父亲已收了关门弟子,因滕家势大,不好推却,就记为挂名弟子。
      相对于精挑细选的真传弟子,杨珺父亲名下的记名弟子委实不少,与滕诺一样,多是权贵子女,上门来求教,为的也不过是那么一个名声罢了,真正爱乐者鲜有,而愿意下苦工钻研的,就没有了。
      因此,杨珺父亲对他们也不甚上心,除偶尔闲暇时上几场全员大课,平时就都让真传弟子和虽然年少却同样深得真传的杨珺执教。

      而这些所谓的记名弟子,在去年初秋杨珺父母意外身亡之后,除了在葬礼时出现了一下,就再不曾踏足这小山坳。
      昔时攘攘而来,今日萧萧而散,所谓人走茶凉,就是如此了。

      倒是这位滕小先生,在葬礼过后,也不曾取消课程,且在之后的杨珺双亲的四九、七九以及不久前的周年祭,都不忘前来祭拜。
      ——要知道,这样的祭礼,世人其实早已不讲究,也就零星几家特别怀旧的才会私下操持举办,滕小先生能按时出席,足以说明他的上心。

      过了周年不久,滕诺又专程上门拜访,与杨珺商量复课事宜。

      因是父亲生前就记下的弟子,又表现出这样的求学之心,杨珺不好直接推拒,因此,从上月开始,滕诺就已如同往常那般,每周都上山来一趟,继续他的课程。

      不过,滕诺虽行止如此殷切,但杨珺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正的爱乐之人,也许,只是喜欢奏乐时的那种抛开一切世俗杂念的轻松之感吧。

      第三章
      出来后园月洞门,绕过充当屏嶂的嶙峋湖石,杨珺踏上通往前堂的游廊,着素色净袜的双足趿着木屐,悠悠袅袅地行走,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旖旎成花。

      杨家多出文人,喜爱的物件也多带着文人的品性,她家自然也是一样,屋里屋外都是静静素素的,并不如何光彩绚丽。
      且因着祖辈的喜好,在这座古朴的宅院中,除了一些早古流传的名门字画,古器古谱也是随处可见,只是杨珺父母去后,日常开支不免拮据了些,门下虽然有些祖产,但因无人精心打理,所得收益,不过堪堪维持院宅的日常修缮之用,此时这般四下里瞧着,因着这些有年头的旧物摆件,更生出一番别样的清冷。

      这样的清冷,在旁人看来,总是孤寂难捱,每次年节回主宅,家中长辈总要让她在主城星多待几天,但杨珺却是喜欢甚至享受这样的清冷的。
      毕竟,她心中枯寂,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念想,如今这样活着,也不过是静等此生的结局到来罢了,并无多余的心力和热情来经营新的生活。
      因此,这样清清静静的,正好。

      杨珺父亲在时,就总说她的乐声太过清淡,让人听了心中苍凉,母亲也说她的歌舞太过空洞,没有能够感染人的热烈情绪。
      若不是杨珺实在天赋惊人,技巧娴熟,悉知乐理,怕是也不好让她执教于人。

      回过神来,就已到了堂屋门前。
      玉环将木屐褪于廊下,步入堂内。

      中堂并无桌椅,显得格外轩昂通达,上首高山流水的落地大方背屏下设了拖泥大榻,榻上铺席,摆了琴几,下面对列设几,几后坐垫隐囊齐备,另有繁枝灯台静立两边,一到晚上便灿灿然似落满星辉,照得满室辉煌。

      这中堂除了年节待客,就是晚间父亲上课所用,如今,却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景象了,只余繁枝灯盏照旧灿然光华,瞧在眼中,心下就难免生出些空落之感。

      杨珺收回视线,静敛下眉目,轻撩起垂落的珠帘,转进左边偏厅。

      偏厅北窗下是一排器乐柜,西墙并排两架书架,南窗下设着阔几,陈设着瓶炉摆件,光洁的地板上铺着细软的五福香草席,当中对设几案、坐垫,又有配套的隐囊、凭几,角落里一只三足鎏金香炉,正袅袅散着清淡的松枝雪香。

      察觉到她进屋,原本端坐于几后席上,怔怔看着线香出神的学生滕诺,就站起身来,微微躬身,唤她:“老师。”

      这是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眉宇间犹带着一丝稚气,算不上多么俊朗,却也生得浓眉星目,五官周正。虽然比起成年男子来,他的肩背仍可称之为单薄,但他低眉敛目之时,却似已能承接生命路程中的风风雨雨,流露出一份可靠的沉稳来。

      “坐吧。”杨珺微微颔首,走到自己的席位前,抚裙坐下,行云流水的动作间,长长的裙摆散开在她的身周,宛若花瓣将她烘托。

      滕诺看得微怔了怔,才低声应是,也随之落座。

      跟着进来的容妈给杨珺倒了茶,又给滕诺面前的杯中添了水,便悄声出去。

      杨珺客气让了次茶,缓声道:“从今日起,就不再讲解器乐的基本知识,而是要着手练曲了。”
      见滕诺点头应是,她喝了口茶,又继续道:“那么,你仍旧是选择古琴来修习吗?……要知道,琴乃器中君子,端方贵雅,多以自娱为上,并不是能拿来引人注目的,也不容易驾驭,你何不选一种更易上手,也更易出成绩的器乐?”

      滕诺一直安静听着,待她说完,才答道:“师父,琴能让我静心。”

      杨珺瞧他一眼,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于是撤了茶,杨珺捧过小玉香炉,亲自选了青香点上,又重净手,方捧了琴出来,置于琴几之上。

      滕诺就一步一步地跟着做。

      “你既求静心,那我就将《清心》作为首曲教你,愿你如愿。”杨珺试了试琴音,手抚琴弦,漫漫道,“你且听来。”

      滕诺顿首,正襟危坐,仔细盯着杨珺动作,瞧不出一丝懈怠。

      +
      堂屋里的滴漏滴答着落下两格,时已近晚,课程亦告一段落。

      容妈进来告知晚饭已经备好。

      杨珺看了眼正不紧不慢套着琴袋的滕诺,知道他此时不出声告辞,应是想留下用饭了,就吩咐容妈多备一份碗筷。

      容妈应是退下,临走,却多看了一眼滕诺。

      滕诺恍若未觉,只径自低着头,细心地将手里收拾好的琴具妥帖地放入器乐柜中,而后才抬头看向杨珺:“打扰了。”

      杨珺就浅浅一笑,扶着他探出的手起了身,理了理裙摆:“走吧。”

      滕诺不自觉又低下头去,收回扶过她的手捏拳放在身后,往前紧走几步,用另一手帮她掀起珠帘。

      杨珺习以为常,率先走了出去。

      滕诺也尾随而上,身后被他放下的珠帘轻轻敲击,一如方才的琴曲,别有让他动心之处,他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偏厅空旷,只余淡淡烟香还未散尽,却是一副曲终人散之景。

      滕诺转过头来,前面杨珺已趿上木屐,正缓缓行走于廊上,暮霭沉沉,将她的身姿衬得愈发飘渺,只有她腰间环佩,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发出玎玲之声,宛若奇异的乐章,直入人的心底,一遍遍地勾起人隐藏在心底的繁思。

      这就是他的师父,出生于古老世家,花容月貌,气质芳华,擅歌、擅曲、擅舞,能抚弄这世上最繁难的器乐,也能舞出这世上最空灵的身韵。
      尽管如今的她,还只是一个犹比他小两岁的二八少女,却已经能独立门户了。

      滕诺低下头来,掩去此刻心中纷繁的情愫,匆匆穿好自己的鞋,疾步赶上前去。

      杨珺听到他的脚步声,侧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君子从容,你既然选择了琴,就不要辱没了它的端方。”

      滕诺步子一顿,低声应是,微调了调呼吸,伴着她不疾不徐的步奏,脚下的步子也渐渐缓了下来。

      杨珺虽前走一步,却似能洞察他的举止:“你家中未曾给你延请礼仪老师?”

      滕诺足下一顿,步子又有些乱起来:“只匆忙学了些日常交际礼仪。”

      杨珺轻嗯了声,走了一段,才又开口:“既然如此,你以后早一刻过来,我让林管家教你些古礼,不管你喜不喜欢,在我面前,至少得过得去。”

      “是,师父。”
      像滕诺这样半大不小的少年,自然是不喜拘束的,更何况是学习沉闷又无用的古礼,但此刻听到杨珺发话,他却并不推拒,简单就应了下来,继续亦步亦趋地随在她的身边。

      第四章
      饭后送走滕诺,杨珺转到书房,林管家已将电子屏设置成杨珺易于接受的古典文件形式,需要签授的细务文件分门别类呈现在桌面上。

      杨珺静坐下来,将各色文件草草浏览了遍,见林管家事事都打理得妥帖,就一一签名盖章,对林管家道一声辛苦。

      在星际时代,私人独自维持一座不小的原汁原味古典宅院,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单单购买日常修缮所用的砖瓦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更不用说聘请像容妈那样能够熟练烹饪自然食材的高尖人才,幸而杨珺一出生就拥有一份家庭基金,虽然不能让她如何铺张奢靡地生活,但也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富足生活了。
      更何况,她还有双亲的遗产伴身。

      只是,虽然前世今生的富足,养得杨珺目下无尘,在旁人看来,也颇有些不知世事愁苦。
      但失了父母护持的这一年下来,眼看着一日日坐吃山空,多少懂些庶务的她还是自觉地收敛了一直以来的懒怠,愿意主动学着去打理经营,以维持宅院的日常开销了。
      毕竟,祖父以及父母双亲生前日日起居的园子,总不能在她手里没落下去。

      林管家微微欠身,将文件重新收拾好,又点,上前一步说明道:“元娘,华清观的云道长前两天去拜访老太爷时,见到了你上次同腰带一同送去的道曲,觉得很合意,想问你可不可以专门为华清观谱一支用编钟演绎为主的道曲……这是合同。”

      “定是太爷爷说好话了,这是瞧太爷爷的面子呢。”杨珺接过合同翻了翻,随手签了字,“记得我之前谱过一支《玉清乐》,你明天帮我找出来,我改改。”

      林管家应了,又说:“那我先回了,元娘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跟修文先生一起去上课。”

      杨珺点点头,又忍不住笑一句:“怎么还是叫修文先生?”

      林管家抿了抿嘴,难得的没有理她。

      林管家口中的修文先生是杨珺的堂三叔。
      三叔这人温润斯文,有礼有节,颇有古时士人风范,让人心生亲近仰慕之意,连林管家这样严肃矜持的人,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打动,两人虽还未及谈婚论嫁,但也在稳步交往之中,相处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淡淡温馨情意,总能让旁观者也心生愉悦。
      只是林管家却总是一口一个修文先生称呼他,颇有些古板的情趣,让杨珺偶尔也忍不住要打趣一句。

      杨三叔对古时礼仪方面的研究颇有造诣,除去教授学生的本职,还经常被各个剧组邀请担任这方面的顾问或指导。
      而明天所谓的上课,就是对指定的某娱乐公司旗下的某古代剧组的主要演员们进行进组前的古代礼仪培训。

      而杨珺之所以要跟着杨三叔一起去上课,最开始是因为杨珺父母希望她能多接触些事物。
      杨珺父母知道杨珺自幼就很封闭,也很排斥现代的东西,唯独对古代特别是唐代的人文景观有一些兴趣,就让林管家陪着她跟着三叔四处走动走动,好歹沾点人气。

      相处多了,杨三叔就发现杨珺对唐时礼仪及服饰的精通,很多细节的东西,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说得头头是道,并将其一一演绎出来,而他自己则还要专门抽时间去查资料才能论证出结论来。
      杨三叔不由对杨珺赞叹不已,觉得哥嫂先前跟他说过的‘杨珺喜欢唐时的东西’之类的说法实在太谦虚了。
      这何止是喜欢啊,明显已经算精研了。
      只可惜,杨珺自幼就女承父道,专修器乐,并无意成为他的弟子。

      几年下来,到了现在,三叔爱才之余,更照顾杨珺年幼失怙,特意招她进了以他为核心的礼仪团队,指定她作为他的助教,享受同他的得意弟子一样的待遇。

      +
      第二天杨珺在林管家的陪同下下山进了城,先去主家见了太爷爷,同家人一起吃了顿午饭,才随三叔同车前去指定的娱乐公司——A娱。

      A娱前身是帝都第一戏社,出过好多艺术大家,后来因为电视电影等新媒体的出现,趁着时局先一步成立了造星公司,传统与新潮一把抓,近百年来几经沉浮,改制成为如今享誉海内外的A娱,坐上了国内娱乐公司的头把交椅。

      三叔的得意弟子

      时下正是阳春三月,和风煦暖,杨柳依依,空气中花香四溢。
      如此好景致,正适合户外拍摄。
      杨珺安坐在一旁的清静角落里,看着前方小亭中布置妥当的拍摄场景。

      那亭名为沉香,四周遍植牡丹,有美人在花间翩跹起舞,娇柔明媚,不过回眸一笑间,便俘获了亭中帝王的心。

      她看着这一幕,恍惚想起过往曾经,便只觉是在看画中人一般,不那么真切,却也依然能引起人心底的怅惘和叹息。

      这一幕场景拍了很多次,那位年轻的女演员漂亮娇柔,特意勾勒的眼角线条也很有几分阮媚,导演却不知为何总是不满意。
      与林管家坐在一起略作小憩的三叔被导演召去,几个人凑在一起讨论一刻,就见三叔站在那里低眉沉思,然后就指了助理来叫杨珺。

      她起身过去,林管家自然跟着。

      走近前,三叔与她略介绍一句导演等人,待她简单问过好,就跟她说:“珺珺,这里你舞蹈功底好,上去跳一场给我们看看吧?”
      杨珺微微一愣,略略一想,大概知道应该是为了对比一下找找感觉,就也点了点头。

      并不用上妆换衣,她简简单单站到花间,看了眼亭中坐着的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心中不免叹息一声:曾经的九五至尊,历经沧海桑田,也不过沦落为故事的一角,让人肆意演绎。
      她微吸了口气,抛去心中杂念,在阳光下舒展开身体,妙曼起舞。

      这并不是表演的舞蹈,不过是在如此繁花盛开的春日之中,心悦之,心喜之,兴之所致,故而翩翩起舞。
      回眸一笑间,并不见刻意的阮媚风情,而是发自心底笑靥的纯净动人,自然而然的转眸浅笑,便已带着莫名的感染力,让观者也不由嘴角含笑,仿佛已随之体会到了这美好的春华。
      历尽千帆的帝王,并不是被此刻美人所呈现的娇软风情所打动,而是她脸上的明媚纯净笑容,让他随之心喜……

      杨珺重又在先前的清静座位上坐下来,接过林管家递来的果汁轻喝一口,看那边导演吩咐化妆师将美人脸上半遮半掩的纱巾去掉,重新给那位年轻女演员说戏。
      女演员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神情因距离的原因看不太清楚,大概是带着些许奇怪的吧。

      杨珺放下手里的玻璃杯,转头问林管家:“顾少爷喜欢的小女明星就是她么?”
      林管家一愣,道:“是有这样的绯闻,要不要打电话问问顾少爷?”
      她摇摇头,看了眼重新在花间起舞的美人:“先看着吧。”
      “是,小姐。”

      许是家教优良的缘故,杨家女儿总有百家追求。
      自杨珺十五及笄礼后,往来家中的夫人们便多言及婚嫁,家人综合考量了各个方面,终为她选定顾家幼子,顾琛,作为未来夫婿的人选。
      顾家从政,历代经营下来,军政两方都能说得上话,又因顾家媳妇多来自大商之家,生活条件也很是富裕,顾琛作为幼子,并无兄长支撑家业的压力,且因是老来子,又生得聪明伶俐,自幼得家中长辈欢喜,因一直就读于军校,倒也没养成些无法无天的纨绔习性。
      等到今年夏天,杨珺便满了十八岁,现时意义上的成年,彼此有意的双方家长年前便已交换了庚帖,就等着她生日的到来,好为他们俩举行订婚仪式。

      此前,杨珺并没如何注意过顾家三郎,只两家有意结亲后,她有时会随母亲一起到他家去坐坐,他母亲也会过来拜访,才多少了解到一些基本情况。
      因他在外地求学,若放假回家,也会上门拜访,到家里一起吃顿晚饭,看得出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话语寥寥。
      因此,看到林管家指给她看的娱乐小报上的顾三郎,她一时倒有些新奇。

      在杨珺的印象中,顾家小三郎眉宇间稚气未脱,说话行事也十分孩子气,不爱吃的菜坚决不吃,喜欢和长辈们撒娇,显然还是个大男孩儿。
      然而,娱乐报上那幅清晰的照片中,顾三郎微抬着下巴,短发朝天,长眉入鬓,配合着左拥右抱的风流举止,却已然有了独属于成年男子的倜傥张扬。

      杨珺饶有兴致地细细看了半晌,方接过林管家递来的电话。
      电话是顾三郎的母亲白夫人打来,她一般都在晚饭后给杨珺打电话,有时约她去看歌舞剧,有时让她陪着买衣服,更多的时候则是关心她的生活起居,大概是她年纪偏小的缘故,她待杨珺并不似待顾家大儿二儿媳妇一般,更多的是将她看做小女儿。
      “珺珺啊,”白夫人在电话那头唤杨珺,小巧的屏幕中清晰地显现出她的影像,她穿着米色的家居长裙,阳光透窗而过,打在她脸上,愈发显得她眉目柔和,语气中透着独属于她的温婉,“下午有空吗?来陪阿姨喝下午茶呀,阿姨给你定了几件衣服,你来穿穿看合不合身?”
      杨珺点点头,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好的阿姨。”
      林管家在备忘录里记了时间,又按杨珺的吩咐将她闲暇时绣的丝巾作为小礼物包装好。

      刚放下电话不久,又接到顾三郎的电话。
      顾三郎鲜少给杨珺打电话,通常是他从学校回家后,他母亲白夫人先打过来,看她是否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或者对饭食有没有特别的要求,诸如是吃中餐还是西餐等,然后他顺便和她道个好。
      然这次却是顾三郎自己给她打的,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周一的早上。
      杨珺看向那个小小的屏幕,顾三郎应该是在寝室里,身后的床铺倒是出乎意料地整齐,屏幕里的他微微蹙着眉,对她说:“那什么,报纸上的事,我会处理,你别多想。”
      杨珺点点头,嘴边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嗯,我知道。”
      顾三郎看了她一眼,勉强有些生硬地问了几句吃饭了没等稍作寒暄,便结束了通话。

      大概是为了表明某些态度,顾三郎大约是在白夫人的督促下,特意从学校回来,约杨珺吃饭。
      相对中餐,杨珺并不太喜欢西餐,加上陪白夫人喝下午茶的时候多吃了点点心,晚餐便吃得不多,只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香槟陪着。
      顾三郎吃好了,放下刀叉,拿餐巾抹了抹嘴,然后递过来一个精巧的首饰盒:“看看,喜不喜欢。”
      杨珺放下杯子打开盒盖,瞧了眼,便礼貌地微微一笑:“喜欢。”
      那是串粉色宝石缠钻石的项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十分剔透动人。
      顾三郎瞧着她的神情:“给你戴上?”
      杨珺没有反对。
      他起身拿起项链,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
      少年人总是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在杨珺身后轻长地吁了口气,似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
      杨珺恍若未觉,只是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含笑道了谢。
      顾三郎坐回座位,似客气似真诚地道了句:“很漂亮。”
      杨珺含蓄地笑笑,从随身的拎包里取了手镜来打量,光辉熠熠的晶石衬着玉雪的皮肤,果然还不错。

      吃完饭,一直跟着的林管家送杨珺回去,顾三郎站在他的车边目送。
      她透过渐渐升起的车窗看他,心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这一世,就这样平平淡淡,清清静静地过,也很不错。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