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你和我是河两岸

2、会唱小白杨吗

　　车子左拐右拐进了个小胡同，里面门脸不大，是个门市改的小平房，木头门一推开就是自己铺得花园，一眼望去就是个土洋结合风，左边种了桔梗月季右边是辣椒土豆。

　　刚下过雨地上土还湿着，李念刚一下车就踩了一脚泥。

　　她抬起鞋底看着这双代言品牌的羊皮底小高跟，心说还让我街拍打软广呢，刚穿一天就踩成这样了。

　　“怎么把我们领家里来了，不说要试镜吗？”

　　李念往她家台阶上蹭了两脚，张望着。

　　“保密工作得做好啊，再说都在杭州住了，再出钱租房子你给报销啊。”

　　屋里走出来一个裹着白色毛衣开衫的女人，头发松松垮垮得在耳后绾了一个揪，趿拉着拖鞋就出来了。

　　文玉拍得十部电影有八部是李念演的，她爸是中国第五代导演文起，从小就一身的艺术细菌，大学还没毕业就自己鼓捣攒局拍了部文艺片，主角就是李念。

　　从此俩人就跟连体婴一样，基本上没分开过，一旦分开创作，影评媒体的标题无非是‘离开了文玉的李念怎样怎样或者是“没有了李念的文玉如何如何”。

　　“进屋吧，家里拖鞋不够了，光脚就行。”

　　李念客随主便，跟着进了文玉新搬的家。

　　屋里是新铺的红木地板，边上是她的一张大桌子，上面铺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全是画的分镜。左边是米灰色的沙发，里面灌得料子不太硬挺，一坐下就陷进去了，她腰背都不太好，坐不了软的。李念又起身走向落地窗边，外面还特意在草里摆了几个灯，绿色的小灯在漆黑的草丛里发着荧光，像萤火虫一样。

　　她很不客气地一把把窗帘拉上，盖了个严严实实。

　　一楼还铺地板，心也够大的。

　　“你这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啊，用不用给你添点。”

　　李念拿了个一个桃子，大喇喇地啃着。

　　“你给我买个冰箱吧，要双开门带真空抽屉的。”文玉也没客气，一边整理一边说。

　　“行。”她点点头，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一路堵了一个半小时陈珩还没到。

　　李念在心里冷笑，就应该吃个饭再来。

　　戚航和莉莉在桌子旁一边一个，欣赏着文玉漫画一样的分镜，李念没来由得有些胸闷，又一把把窗帘拉开，推开窗户呼吸着新鲜空气。

　　“不是说定了我吗，今天怎么还要试镜。”

　　“可不是我说的啊。”文玉撇撇嘴，有点尴尬，又有点暧昧地笑了一下。

　　戚航和莉莉也没接话，李念背对着她们，看不清脸，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灰色薄针织衫掀起了一个角。

　　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李念白皙精瘦的腰肢若隐若现地露了出来，像一块无瑕透亮的美玉，轻轻露出一个边就彰显出它的价值连城。

　　“不是你还能是谁。”

　　“那就是我说的呗。”略微带着戏谑，鼻音又有些重的男声传了进来，外面的水汽也随着开门的动作涌了进来。

　　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走进屋里，手里还提着两盒月饼。

　　陈珩微微低下身子进门，眼镜被雨水浇得全是水雾，松垮垮地挂在高挺的鼻梁上，头发柔顺得垂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含情脉脉的瑞凤眼半遮半掩在水雾后。

　　“外面又下雨了？”文玉接过月饼，迎他进屋。

　　“稍微下了点。”陈珩胡乱扒拉了几下头发，不客气地坐在了沙发上。

　　“哈喽”莉莉被戚航拉着冲陈珩打了个一百分羞涩的招呼，陈珩小时候还写非主流青春疼痛文学的时候在青少年里还算有点名气，腰封上被出版社大言不惭写了个‘天才美少年作家’，一下就印几十万册，恬不知耻地摆在书店一进门那里，也不嫌丢人。莉莉估计就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哈喽，好久不见啊。”陈珩学着她的样子也挥挥手。

　　然后他转头，冲那个灰色背影说。

　　“李老师现在见人都不打招呼了。”

　　李念回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哈喽。”

　　“哈喽。”陈珩招财猫一样地又挥挥手。

　　李念没理他。脑袋里全是这几句此起彼伏的洋嗑。

　　“那开始吧！”

　　文玉拍拍手，戴上眼镜和陈珩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的李念。

　　剧本是两年前陈珩写的中长篇小说，一个知名画家蒋乔，因为暗恋邻居家的男主人林鹤环而分裂他们全家，甚至杀死他儿子，最后男主人一刀插在女画家的后颈，自己却因为接受不了爱上女画家的事实而自杀了。

　　“阴暗。”李念在心里骂了一句。

　　“和我对。”陈珩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歪倒在沙发上，李念看着他坐没坐相的样子，心里一把无名火起。

　　陈珩把拿着剧本的手伸过去，李念却没接。

　　“不就一段吗，我背了。”

　　“爱是不渴求回报的，如果爱一个人执着于他和你付出对等，那么早晚爱会变质。”

　　“会变成恨。”

　　她想起书中陈珩描写蒋乔的话：她是一只灵魂隐秘在猫身躯下的老虎，蛊惑人心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总有人会因为一双玻璃珠子一样美丽的眼球，而忽略它本质上投射出的老虎捕猎时的攻击性。

　　“不是经常有人说‘爱恨交织吗’？再爱一个人也会有恨他的时候吧。”

　　陈珩念着手中的剧本，不咸不淡地读了出来。

　　李念盯着他那双永远是没有激烈情绪的眼睛，她笑着，像要把他的眼睛拖拽出来一样盯着他，李念右脸颊上的梨涡因为笑容而变得明显起来，下半张脸是小意温柔的羞怯，眼睛却是不加掩饰的欲望，她轻轻说。

　　“可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做一件事，一定要纯粹。

　　“可以了。”陈珩把剧本合上，点了一支烟。

　　屋里顿时烟雾缭绕起来，陈珩抬起眼睛，晦暗不明地看了李念一眼。

　　文玉也点点头，冲李念笑了。

　　文玉也管陈珩要了一只，屋子里一下子就全是烟草的味道了。

　　“你俩能不能别让无辜的人抽二手烟啊。”李念没好气的抱怨着。

　　“你抽吗？”陈珩不以为意。

　　“早戒了。”

　　“哟。”陈珩笑笑，把烟掐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还有我打算的份吗？我总不能把这么大个孩子塞进肚子里吧。”

　　李泽坐在后座，没好气地冲宇宙说。

　　宇宙也不生她的气，亲爹弄出一个比自己没小几岁的亲弟弟，搁谁身上都算是重磅炸弹了。

　　李昀的反侦察意识实在太差，她只是趁他睡着的时候翻翻他的电脑和电话就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在没开灯的书房，李泽盘腿坐在宽大的电脑椅上，电脑的蓝光反射在她脸上，黑夜里远看有些渗人，可其实她的表情是很平静的，因为照片里的她爸爸，实在是太陌生了。

　　李泽发现，原来她并不知道李昀不做她爸爸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甚至还没有了解身边的朋友一样了解他，李泽只知道他不怎么回家、从来不跟她生气、有一张不限额度的副卡留给自己，剩下的就什么也不清楚了。

　　包括他工作内容是什么，好几年没陪她过生日的原因，还有动不动就出差，却也没给自己像小时候一样带礼物是为什么。这些她通通都不知道。

　　她第一次见到她爸爸大笑的表情，在那个男孩的生日蛋糕前，像一个孩子一样。然后是他们旅游的照片，李泽有段时间发现李昀突然晒得特别黑，原来是去旅游了，前因后果串在一起，真相却是她爸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另外一种生活。

　　李泽突然有点不寒而栗，缩得更紧一点，像偷窥别人的生活一样机械地翻看着照片。

　　鼠标的按键声尾随着秒针滴答滴答，她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了一晚上。

　　“那你告诉你妈了吗？”

　　李泽沉默了，外面秋雨下得一点不讲人情味，二环堵得水泄不通，外面还又打雷又刮风，一副世界末日的架势，李泽靠在自动加热的椅背上，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惆怅。

　　她生下来就顺风顺水，虽然爸妈离婚了，但是家里没有一个人不对她千依百顺，要星星不能摘月亮，只要她想吃的东西，厨子都能请到家里来，因为自己不想让新鞋沾水，她爸爸甚至可以让人背她进屋。但是她那天偷偷地看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点滴，李泽才恍恍惚惚意识到，世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也总有别人的世界，容不下她一个人。

　　然后，李泽又人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卑。她觉得她爸爸，就是李昀，对他儿子比对自己好多了，自己不如她弟弟。

　　但是也仅限于此，在十七岁李泽的脑瓜里，不存在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充其量，把这件事往天大了说，也不过是一个弟弟未来会跟她争争家产，或者是再来个后妈跟她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认为她和李昀还是一家人，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这个家里也只有两个人。

　　她还对她爸爸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她还觉得她还是那个千宠万爱的孩子。

　　后来李泽才想通，人要变心是不分身份的，不是当爸爸就不能抛弃孩子。

　　父母爱孩子，也不是什么刻在DNA里的基因序列。其实也是一瞬间就改变了。

　　“没呢，她最近忙着写论文，好几天没视频了。”李泽惆怅地扣扣手。

　　“你要带我去哪啊？”奔驰平稳地开下立交桥，往她家相反的地方开。

　　“工体，带你开心开心。”陆宇宙回头冲她一笑，露出一排白净圆润的牙，然后举起一张金灿灿的卡，说：“我请你。”

　　“这什么地啊，乱糟糟的，我要走。”
　　李泽捂着耳朵，受不了屋里震耳欲聋的音乐，红色和蓝色轮番上阵的灯光也晃得她脑袋疼，宇宙却拉着她，一副今夜不下海不放她走的架势。

　　“你不是愁吗，现在寻开心都来这，到时候你喝点酒，就不愁了。”

　　“还喝酒？！”李泽虽然有时候有点小叛逆，但是仅限于去去网吧打打游戏，抽烟喝酒这种李昀反对的事情，还从来没干过。

　　她刚想拒绝，内心刚才的惆怅在这地方喧闹的氛围里已经彻底催化成愤怒，她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借酒消愁了。

　　李泽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李昀来酒吧抓他的场景，阿Q精神了一把，让你去上赶着给别人当爹，我这就学坏给你看。

　　她愤愤地想着。

　　“行！”李泽一咬牙，一屁股坐在里舞池最近的卡座里，宇宙跟他哥来过几回，还算轻车熟路，叫服务员取了一瓶叫凯撒的存酒，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坑人又不便宜的。

　　宇宙还故作成熟地点了一个姐姐，来陪这俩小孩。

　　“你干嘛！”
　　李泽由于李昀的这个弥天大谎，对一切都持怀疑和不满的态度，她觉得自己被打扮成男孩的样子，也是因为李昀从心里就没对她满意过。

　　“我是女的！”李泽愤怒地大喊道。

　　“我知道呀，你这么秀气，一看就是女孩子。”
　　一个温柔妩媚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李泽回头，是一个穿着清凉的女孩，大约二十多岁，她轻轻摸摸李泽的头，一双又白又直的腿交叠着，坐了下来。

　　“我叫琳琳。”
　　琳琳冲李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她居然就没有火气了。

　　面对琳琳这种比较成熟的女人，她总是不由自主地乖顺起来。

　　在她逐渐模糊的记忆里，妈妈也是喜欢喷香水，烫着大波浪卷的女人。

　　“你叫什么啊。”

　　“李泽。”她咬着嘴，有点不知所措。

　　“你就是小泽啊，你能喝酒吗，要不要给你点一杯果汁？”琳琳柔声问她，倒了两杯酒在面前。

　　李泽刚想开口回答。

　　身后就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带着醉意的男声。

　　“琳琳，你今天也出台啊。”

　　琳琳有些惊喜地回头，看着身后这个显然也年纪不太大的男孩，她站起身，露出一个极尽讨好又千娇百媚的笑容，李泽惊讶于她态度差别之大，目瞪口呆之余，却对这个不速之客很不满。

　　那男孩大约也是二十岁，是琳琳同龄人。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水洗牛仔裤，素得不能再素得杵在那，头发在后面扎了一个小辫，一看就是社会闲散人员。

　　“珩少，我今天替班呢。”

　　那个横少竖少的撇嘴点点头，然后把目光停在了宇宙身上，随即有些嘲笑一样地笑了。

　　笑起来的样子更讨人厌。李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他。

　　“宇宙，你背着你哥开酒，不怕挨揍啊。”

　　宇宙有些做贼心虚，也乖乖站起来，陪笑道：“珩哥，你别告诉他就行。”

　　他没说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仿佛才看到李泽一样，扭过头对琳琳说：“今天怎么开辟哄孩子这套业务了。”

　　“你谁啊？”李泽彻底火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陈珩啊，你呢。”他答非所问，仿佛浑然不在意一样，逗孩子一样对她说。

　　“你要坐坐别的地方去。”李泽没好气地说。

　　“小泽，珩哥跟我哥他们是好朋友，跟咱们一起玩吧。”

　　“你是李泽啊。”酒吧灯光昏暗，陈珩仿佛视力不太好的样子，凑过来对李泽说：“确实挺秀气。”

　　他身上洋酒的味道扑面而来，酒精的味道冲得直冲天灵盖，李泽被熏得往后挪了挪。

　　灯光和鼓点躁动着人心，陈珩的眼睛却和他本人截然不同，那是一双好像哭过或者正在哭的眼睛，水汪汪的瞳孔盯着李泽，像平静澄澈的湖面。

　　他长得倒是挺道貌岸然的。

　　“我走了。”李泽本来就够上火的了，本来寻思声色犬马一下，结果又生了一肚子气，旧仇未报又添新伤。

　　“这么晚了回家小心点，注意安全。”陈珩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大爷样，烦人地坐在原位。

　　“在北京你出事我都不可能出事。”

　　李泽咬牙切齿地说。

　　“行。”陈珩挥挥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琳琳坐在陈珩旁边，往他那靠了靠。

　　陈珩却浑然不知的样子，只盯着李泽刚刚抽条的背影，她个子不算高，也很瘦，有点发育不良的样子，但她的腰背却及其挺拔，不像现在孩子的作风，像一棵还没长大的白杨树，李泽是带着气走得，三步两步就消失在人群里。

　　还有那双他第一次见人穿脚上的鞋。

　　“哥，我给你唱歌呀。”琳琳伏在陈珩肩膀上，撒娇一般地说。

　　“可以啊。”

　　“小白杨，会唱吗？”

　　陈珩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