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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廊桥 ...

  •   大年初三她们起得都很早。

      空气里弥漫着新春的躁动和凛冽的寒冷,顺着呼吸道蔓延到身体里。薛泉一直记得,谢晞格外喜欢冬天。她喜欢呼吸冰冷的空气,喜欢在寒冷的天气里窝在暖和的家里,懒洋洋地看书。

      薛泉正准备给谢晞戴上围巾,谢晞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平阿寺距离酒店并不远。她们依然是走过去。

      谢晞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脸上表情淡淡的,和薛泉说,这条路是晚上散步人最多的。路旁边是树,树旁边是河水。到了晚上,装饰性的灯带亮起灰蒙蒙的艳俗光亮,不远处传来劣质音响播放的广场舞乐曲。风里是捕捞鱼虾的腥味。

      但如果你离这些都远一些、再远一些,离河水再近一点,这些灯光、音乐和腥味就像是另一个世纪的造物了。

      你会看到对岸路灯透过宽广的河面传来的昏黄光晕,会看到夜色中隐隐绰绰横跨在河面上的桥,会看到偶尔的满载货物的船慢悠悠地从远方驶向远方,会看到漆黑的河水在寡淡的天光、稀释的路灯下如同涌动的铸铁的兽脊般向前奔流。虫子会绕着你的腿飞,你会得到一个蚊子嗡嗡的夜晚,心却是空旷的。

      薛泉从谢晞的描述里,听出回忆的味道。这不是一种臆想,也不是一种推断,而是一种经历。

      这是一种他不曾参与过的经历,以至于谢晞说话时候,明明她就在他身边,他却觉得谢晞离他很远很远,好像她们是两条时间线里偶尔交汇的一点,命运批下了必然分离的注脚。

      明明谢晞也跟他说过她的过去,可为什么那些时候,他没有如此强烈的剥夺感?

      他忍不住握紧谢晞的手,却莫名其妙地不敢看谢晞的脸,脸埋在竖起的衣服领口里,声音闷闷的,说:“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谢晞隔了几秒回答:“不,不是这样的。”

      “我并不常来。小学的时候放学,母亲会带着我特意从这里走,看看日落、吹吹风,初高中的时候不顺路了。再之后,我已经很少回家了。”她解释说,“其实是很寻常的风景。”

      “我觉得挺不一样的。”薛泉声音还是闷在衣服里,脸颊凝了一层水雾,嘴唇却是干涩的。

      “所以我带你来看看。”谢晞轻轻挣开薛泉的手,把他的拉链一下往下拉到胸口处,又往上提了一点,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说,“我看过的风景,也想要你看过。”

      薛泉忍不住笑起来,调整了一下拉链的高度,继续牵住谢晞的手,和她紧紧地靠在一起向前走,“这里的落日一定会很漂亮,如果我住在这里,也会很喜欢在这里散步的。你工作太忙了,都没有时间锻炼,不行,我以后还是要拉着你走几步路才好。”

      谢晞笑着点头,说:“都听你的。”

      经过昨天去过的街道,就上了沿河的堤岸。人少了很多,喧嚣一瞬间就离得很远。运河边是当地最大的淡水湖,湖面一望无际。只要你不回头看身后的城市,视野便会被拉得旷远而辽阔。

      她们沿着运河边的路向前走,走过横跨河面的桥,来到对岸,再沿着路向南走。

      这条路一边是河,一边是湖。天是淡的,湖是淡的,河是淡的,树木的绿都掩映成苍白隐秘的。河的那边是城市高楼林立,是密密麻麻的窗户和规规整整的楼栋。冬日寒冷的空气顺着凛冽的风往鼻子里钻,薛泉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天地里,好像也变得黯淡了,和湖边拍岸的波浪、成排的渔网、模糊的虚影、遥远的灯塔没什么两样,要不随着河水流逝,要不留在原地风干。

      这种思绪很快掠过,没有留下印象。

      薛泉感受着谢晞手掌传来的力道和温度,只觉得每一步都是走得那样安稳。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想要牢牢握住的命运。

      谢晞说,小学时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写湖滨落日,那天特意提前下课,全班同学都到这里来看落日。第二天的作文里,所有人都写落日颜色的渐变,写五彩缤纷的天空和波光粼粼的湖面,写远处的渔船和近处的涟漪,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应该是所有人的回忆吧。”她说,“只要在这里生活过,一座城市的河流和湖水,总是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流过你的生活。”

      ——然后侵蚀出印迹。薛泉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大概是爱屋及乌,或许在谢晞眼里这片土地风景寻常,但在薛泉眼中,孕育出谢晞的地方,哪怕是干涸的河床,都有着自己佶屈聱牙、婉转曲折的纹路。他摩挲着这些纹路,感受着这些痕迹里的泥沙,好像就触摸到了谢晞灵魂深处那些湿漉漉的积淀。

      他突然很好奇,谢晞会怎么描写他。

      这个问题留到她们的婚礼上吧。一想到婚礼,薛泉的心便甜蜜地充盈起来。在她们的婚礼上,在每一处细节都由谢晞和薛泉共同敲定的婚礼上,在亲朋祝福的目光下,在花叶葳蕤的簇拥下她们们陈述着对彼此的印象,描写着她们眼中的相遇、相爱、相知、相守,表达着对共同未来的愿景和期待。

      这样的场景薛泉想象过千百次。每次想象,都能让他忍不住湿了眼眶。太幸福的时候会忍不住哭出来。或许是之前的喜怒哀乐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的回应,又或许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再也不会这么幸福了,又或许是提前为失去这样的幸福感到担忧和恐惧。

      谢晞说路向北有一小片银杏树林,她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玩,上蹿下跳地爬树,秋天会摘些白果,在一旁的小水溪淘洗,带回家烧鸡汤。更北边她就不知道了。

      大概又走了十分钟,薛泉看到不远处的河水中央出现一座寺庙。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穿过大门,走过连接路面的廊桥,就能抵达河中央的平阿寺。

      过年时候这里人多,摩肩接踵、拖家带口,薛泉很能理解。

      自从认识到自己对谢晞的心意后,他路过寺庙就进去烧香,路过教堂就进去祈祷,路过各种爱情景点就进去打卡刷任务,包括在桥上挂上刻着她们俩名字的锁并把钥匙扔进河里、在网红书店写下十几封表白信寄给十年后的谢晞、在海边落日前大喊要永永远远在一起。因为有所期盼,所以有所祈求。

      薛泉在汹涌的人潮里、在所有人希望的眼睛里、在谢晞的身边,又一次地感受到了庸常的幸福。那是落在地面的踏实,是绵长稳健的呼吸。

      顺着人流走过廊桥,就会到达一个开阔的庭院。中央是一口青铜巨鼎,烧满了高香。四周三面都是供奉佛像的殿堂,殿堂后还是殿堂。

      薛泉正打量着四周,谢晞倏然松开了薛泉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和薛泉错开了身影,说:“我们先分开逛逛吧。”一句话的时间,不超过三秒,薛泉来不及拽住她的手、说些什么、问问怎么了,谢晞就融入了眼前的人潮里。

      那一刻薛泉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他好像永远永远都牵不住她。

      太奇怪了,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薛泉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抛之脑后,追着谢晞往前走,却碍于拥挤的人群,始终无法接近她,甚至于到最后,失去了她的影踪。

      薛泉逡巡不前,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搜觅着谢晞的身影,却什么都找不到,周围的人和物都仿佛是像素块堆积的背景,泡沫般透明而虚幻,可太多了,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最后停留在佛寺靠近运河的一处空阔平台上吹风,不远处是一尊观音像。他给谢晞发了好几条信息,她还没回。

      薛泉看了一会儿周围的建筑、树木和河水,就意识到自己完全看不下去了,他看到建筑只想到建筑,看到树木只想到树木,看到河水只想到河水。他一直盯着手机上的聊天界面,盯到眼睛没有正确调焦、出现虚影,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本能,脑子里重复着“她还没回我”“她在做什么”的问题。他明明实实在在地站在地面上,却好像掉落进一个停滞的时空罅隙。

      他有点想抽烟,左手食指中指靠了靠。从小到大家里人没怎么管他,他很早就抽烟喝酒飙车打架。认识谢晞后知道谢晞不喜欢,就把烟酒都戒了。

      突然有人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薛泉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又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好几步,定睛一看,对面是一个中年僧人。他的右脸颊有大块且不均匀的青色胎记。

      对方笑着朝他打招呼,说好久没见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薛泉懒得搭理他,“你认错人了,我们不认识。”他移开了目光,打算再找个安静的地方等谢晞,那僧人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继续说:“哦——是我认错了。之前认识个人,跟你长得挺像,都快十年没见了吧,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了。不过你要比他年轻好多,佛缘深厚啊。”

      推销的把戏罢了,感觉下一秒就要“血光之灾但一场法事18888即可化解”了。薛泉不感兴趣,一句话都没敷衍,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那僧人在他背后嘟囔了几句。

      刚走回庭院,薛泉便见一堆人蜂拥围着一个小沙弥,不断传来“微信收款188元”的播报音。卖的手串。

      薛泉走近,听那小沙弥介绍什么“八字十神”“大运流年”“食神制杀”“辰戌冲”,神神鬼鬼玄玄乎乎,听着听着薛泉已经排到了他面前,想着来都来了,就把各个颜色的手链都买了两条。

      小沙弥一边用盒子包装,一边跟他介绍这是水木那是木火等等等。

      薛泉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颜色不一的串珠,光照下蕴着醇厚或澄透的光彩,乍一看还蛮好看的。付完钱的那一刻他倏然想:糟了,还是中了推销的圈套。他又想拎着一堆首饰盒子再见谢晞有点怪,干脆让小沙弥把包装好的手链又拿出来,直接把买的十条手链囫囵塞进口袋里,退出人群,埋首向前走,一直走到廊桥上没人的地方。

      手链在口袋里跟着步伐晃晃荡荡,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薛泉靠在栏杆边眺望着远方,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他无意识地晃动着口袋,手链碰撞的琳琅声响与江水奔驰的波涛声混杂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好像随着奔流不息的河水,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他看不清,但又离谢晞近了点。

      风拂过他的脸,发丝胡乱地挠,有些痒,薛泉把辫子解开,发圈套在手腕上,头微微低垂着,重新扎了头发。扎好了他又重新倚在栏杆上远眺。

      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在一种命运的指引下侧过脸,看着谢晞背对着炉鼎、佛堂和人群,朝他走来。他忍不住迎上去,谢晞笑着握住他的手,问他是不是等久了,无不无聊。

      薛泉下意识摇头,后又点点头,一边和谢晞并肩走着一边说:“你怎么不让我陪你进去,我等了好久啊,就站在这里干吹风。是不是有什么风俗啊?比如说,外地的男人还没嫁进来,就不能跟你一起进这里的佛寺?”

      话刚说完,他就甜滋滋地意识到:在一起久了,他说话风格也越来越接近谢晞了。

      “哪有。”谢晞被逗笑了,“你第一次来这里,我就不打扰你观光了。”

      薛泉想要说些什么,被谢晞打断了,“我们现在回酒店拿行李,大概下午两三点就能到温泉酒店了。”

      “好呀。”薛泉笑着说,“你工作真的太忙了,这次选的酒店据说有不少理疗娱乐项目,好好放松一下。”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欢欣雀跃起来,“其实说是郊区,地理位置挺好的,离我们家也就几个小时,要是你喜欢,以后我们周末了也可以去玩。我听说那里有位国宴大师,你应该会喜欢的。还有情侣专属锻炼计划……”

      看样子的确是做了不少功课。谢晞笑着听他讲,时不时点点头,附和几句。

      她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走过桥梁、街巷和模糊而喧嚷的人群。

      快到酒店楼下了,薛泉才说完温泉酒店的项目内容,当然与其说是内容介绍,不如说是他的美好畅想,不是在那里能干什么,而是在那里他和谢晞会一起做些什么,度过一段多么融洽而幸福的时光。

      他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刚才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来搭话,说我长得似曾相识,佛缘不浅。”

      谢晞的脚步一顿,尽管旋即便恢复正常,却也迫使薛泉稍微踉跄了下。

      “怎么了么?”薛泉偏过头看她,问,“绊到哪里了?”

      谢晞嘴角带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安慰说:“没事——然后呢?”

      “然后什么?”薛泉一时没能理解她,在他看来他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包括温泉酒店里他感兴趣的内容,包括刚才发生的推销事件。

      谢晞说:“有人找你搭讪,说你有佛缘,然后呢?”

      “放心啦,我没有理他。”尽管有些不解谢晞不同于以往的关注,薛泉还是解释道,“他之后好像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直接走了。奇奇怪怪的,像是推销。”

      谢晞点点头,没再说话。

      薛泉问:“会是什么你认识的人吗?我是不是应该说几句的?”

      “没什么。”谢晞回答。她想了想又说:“之前父亲负责这座寺庙的修缮工程,那段时间里我跟着他来过几次。也许我会认识吧。都是之前的事了。你先上去拿行李吧,我在车里等你。”

      薛泉点头,向酒店门口走去。走出几步远,他又想起手链的事,倏然意识到:谢晞在隐瞒。刚才的问题,她们都在答非所问。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只看到谢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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