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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周渔 ...

  •   谢晞说:“不太记得了。”

      薛泉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地毯上,余光里只能看到谢晞的身影,像是遥远的鹤伫立在水田,薛泉跋山涉水企图捕捉她的倒影,却总是做不到。“你都不否认一下吗?”他问。

      谢晞笑说:“你会相信吗?”

      这一点笑意彻底打破了薛泉希望维持的冷静。她为什么总是那么的轻巧、那么的从容?她就像是在看一条落水狗似的,他的辗转反侧、苦痛挣扎只会滑稽地逗笑她。她们之间是不平等的。温情和爱无法矫饰森严的权力秩序。但为什么不装一装呢?白骨精还知道变身呢。薛泉顾影自怜地愤怒着。

      “如果你说,我会愿意相信的。”他说。

      薛泉感觉这一句话一说出来,他在谢晞心里的地位又要低一个台阶。他也在好奇自己能贱到什么地步。

      谢晞摇摇头,“不会的。薛泉,不要这样想自己。”

      她走到薛泉的面前,低眼看他。

      薛泉宁愿她冷酷傲慢,也不要她的温柔,更别提怜悯。他恶意地扯住谢晞的衣袖往下拽,谢晞不得不坐到她的身边。这下她们一样高了。

      谢晞没有生气。平静是一种傲慢。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当她的手摸上薛泉的脸时,薛泉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会知道的。”薛泉说,“一切发生过的,我会弄清楚。”

      他在赌气,但显然谢晞不明白薛泉表达的是愤怒还是委屈,前者会带来破坏,但后者需要安慰。她甚至轻轻地笑了——薛泉都无法理解她的笑容从何而来——然后说,“别让我等太久。”

      谢晞舟车劳顿,跟薛泉说了这些话已经足够体贴。她去洗澡后,薛泉仍然坐在地毯上。

      那一个人是存在的,谢晞承认了。薛泉感到一丝奇异的幸福,因为谢晞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一贯的坦诚,这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在跟谢晞的一段往事作对,而不是在跟谢晞作对。

      目前薛泉已知的仅仅是,有一个人,教育水平不高,和谢晞产生过交集。她们现在已没有了联系。

      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多少人呢?薛泉莫名想到初中的某一天,薛嬅孙颍陪薛泓出国比赛去了,他不想去,留在家里怀疑自己的血统,翻了半天储藏室找到薛泓小学时候的作业本,里面第一条题目是:“证明:任何六个人中,一定可以找到三个互相认识的人,或者三个互不认识的人。”那次比赛薛泓拿了金奖,是所有参赛选手里唯一一个满分。

      谢晞此前三十年和多少人擦肩而过、又和多少人泛泛之交?如果了解一个人需要一天,那么薛泉从现在开始干到死可能都无法把这些人都揪出来。

      让薛泉感到不安的是,这个人对于谢晞而言,似乎是特别的。

      谢晞是一个很擅长告别的人。她知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每一个阶段你会很自然地碰到相应功能位的人,比如高中时你需要一个同桌,大学时你需要一个舍友。谢晞不会吝啬自己的善意。而当来到人生的新阶段时,好像所有人都体面地向前走了。向前走意味着抛弃过去。

      譬如谢晞的前几段感情,薛泉用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谢晞是真的彻彻底底地不在乎了,就好像故事已经结尾,不需要任何续写了。

      但这个人不一样。从谢晞的几位挚友处可以得知,读大学后谢晞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和这人的关系。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却仍然在谢晞的心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更奇妙的是,她在鼓励自己的爱人去发掘这段过去。薛泉至今无法理解谢晞向他提供路线和地址后的那句话。

      ——“我有点好奇你会发现什么。”

      漫长的空白和只字不提,比空白和只字不提更绵长的记忆,吊诡的引诱与期待……她从不直说,也并未隐瞒……同学、朋友、师长、家人、爱人……没有任何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模板能够合理化谢晞的行为。薛泉坐在地方想啊想,说实话什么也没想到。随机抽取一张空白A4纸上面的斑点都要比他脑子里的想法多。

      杨最青的信息是这个时候发过来的。

      她说她想起来了,平阿寺里曾经有个年轻人长得跟他蛮像的,她考试前会去平阿寺为学生祈福,碰到过几次,不过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了。

      薛泉立即想起当时遇到的奇怪僧人。他的猜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偏见,没有什么推销策略,只是一场误会。他决定再去一次甓社。

      此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他出远门,谢晞在家要工作。他会让自家的厨师给薛泓送饭的同时给谢晞带一份,衣服都提前熨烫、按时间顺序排好,等他回家再洗,每隔几天他会联系钟点工上门打扫卫生。但这次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跟谢晞说了一声“我要出门”。谢晞没有说什么。这让薛泉有点失望。

      再次走到廊桥上,水流依旧,十几天过去,心态却已判若两人。

      薛泉没有心思去赏景吹风、烧香拜佛,他直接找到一个陌生的僧人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僧人,有场法事要找他。胎记僧人慧远恰好在佛寺中做功课。这法号有点耳熟,薛泉转念想,慧远慧能慧静慧空……类似的法号他一口气能报出一长串,算不得什么。

      他被僧人带着在一堆黄墙黛瓦的建筑里转来转去,最后在一个空房间里坐下。五分钟后慧远就来了。

      薛泉说,多日前他口中的“佛缘”让自己一直惦记着,恰好最近想做场法事,要是能找到这位跟自己长得相像的男师傅主持就好了。

      慧远面露难色,在薛泉的追问下开口:“不是我不想帮施主你,就是我也联系不上他了。大概好几年前吧,他就去崇州了。”

      “你有他的照片吗?”薛泉问。他把带来的烟酒递到眼前的僧人手边。

      慧远看了眼,说:“寺里可能还能找得到,实在是过去太久了。”他又端详薛泉的脸,“猛一看你们长得是有点像,但细细看又不像。你可比他贵气多了。”仗着人不在,他客套地吹捧起薛泉来。

      薛泉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说这场法事不急,他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找到有缘的师傅做是最好。“要不您跟我讲讲,这位师傅曾经的事?”他似乎是个突发奇想的富贵闲人,“您说有这么一位,跟我‘有缘’的人,也是蛮有意思的。”

      慧远“诶呦”一声,“你问我是对也不对。那孩子来我们这里的时候,还是我帮忙租房子的,只是当年出了点事……我不在这里做事了,他又待了两三年吧,就到崇州去了,也是我找人介绍的。”

      法号的熟悉感再度袭来。是谢晞继母口中的“你爸爸找慧远师傅给你做了场法师”,是谢晞口中的“之前父亲负责这座寺庙的修缮工程”,是谢晞外婆口中的“她爸爸做工程”。

      慧远听到眼前人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们这里有几个慧远?”他笑着回答:“当然只有一个。”

      薛泉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一切都是吻合的——父亲欠债,工程停摆,熟人远走。水滴溅下泛起涟漪,波及到的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如果这一场侦探游戏,那么慧远显然是承前启后的重要角色,只有收集到了足够的信息才能见到他。

      “租房子?”薛泉不经意地重复道。

      慧远:“还是托我一个老朋友找的地方,老小区,房租又便宜位置又好。这孩子外地来的,具体哪里人我也不知道,高高瘦瘦的,话不多,人挺好的……也是个可怜孩子,高中没读完就不读了,父母也不在了,有点佛缘就来我们这里混口饭吃,他还没到给别人主持法事的程度,头都没剃呢。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倒是担心他的身体,二十多岁那么瘦,又是抽烟又是喝酒,你们现在还流行瘦得跟竹竿似的?”

      薛泉瞥了眼他厚重的肚子,没说话。想来这两人都没少喝。

      “那孩子挺机灵的,说是之前成绩也不错。”慧远说,“不知道怎么就不上学了。他到崇州去的涪光寺周围一堆大学呢,我之前去逛过,像是崇州大学,都是状元精英啊,还不少外国人呢,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涪光寺。薛泉脑子里顿时浮现那座隐于闹市间的寺庙。从谢晞的大学和现在工作地址出发,半小时就能走到。他去过一次。在他印象里,谢晞从未去过。

      他说:“那我现在怎么找到他呢?”

      慧远把一个朋友的微信推给他,“他好像换号码了,微信也联系不上……我当时就是找这个人托关系的,大城市啊,连念个经都比其他地方门槛高。不过这两人我都很久没联系了。”

      薛泉突然意识到一点,“他叫什么名字?”

      慧远:“周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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