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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猎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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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泥深处,供奉神明。
辞霭桥一直荒废着,桥下无水,桥上无客。它就这么绿油油的杵在最热闹的两条街中间,小商贩宁可多绕半里路,也要避开它走。
月光忽暗忽明,一只喜鹊冲进巷尾,烧纸的灰烬被风带得到处都是。野狗突然不叫了,夹着尾巴趴在地上。一群孩子跑到桥头自动闭上嘴,你推我搡地往旁边小道挤。
更夫是唯一敢靠近桥的人。他提着灯笼路过桥头,光晕一下子暗得青黄,映出桥面上一个模糊的影子。飘来铁锈掺杂火油的焦臭,一瞬间把他拉回二十年前的战场,他仿佛又变回那个躲在墙垣下瑟瑟发抖的新兵,眼前是焦土,断戟,皮肉焦糊——是死亡的味道。他头也不敢回,只觉得那焦臭就喷在他后颈上,凌乱的脚步声在空巷中哒哒回荡。直至离开辞蔼桥,窒息感才散去,灯笼也重新亮黄起来。桥头上两只石兽的眼珠,随着他踉跄的逃离,斜到了极点。
篱笆缝里一字排开几双眼珠子,这群裤腿沾泥的野小子不服老辈人'上不得''碰不得'的唠叨,反倒把这座桥想成了南天门似的。
小胖子憋不住了,压低嗓子问:“老大,真有踩云纹绣鞋的仙姑从桥上飘下来吗?”
高个子没应声,眼睛紧盯着桥面,身体绷得僵直。最矮的黑土豆踮着脚拽胖子胳膊,咽唾沫的声音很大,“虎子哥,我、我想跟你们去……”
“别拽我,连偷个供果,你都直哆嗦,一会腾云驾雾不把你吓死。”胖子不耐烦的推了黑土豆一把。确信自己准能遇见仙姑,经历一番奇遇。
高个子突然转身,一巴掌拍在两人后脑勺上,低声骂道:“都给老子闭嘴,别说仙姑,萦魂都得被你们惊回地府去!”
“鬼就鬼,还那什么,老大你最近跟那半吊子先生学的文绉绉的。”胖子虎目一斜,自认为大丈夫就该横刀立马,斯斯文文的背着手读书,是文人才应该干的事。
高个子揪着胖子耳朵,凑近了狠道:“你懂个屁,人死为鬼,执念深重、徘徊一地而不散,是萦魂。”
黑土豆支支吾吾拽了拽二人衣角,几个小子又朝桥上看去,顿时后背发麻,腿肚子转筋。桥对岸不知何时多了个佝偻轮廓。
“老,老大,那是个啥?”
“嘘……”
“买灯?”老婆婆摘下一盏黄纸灯笼,纸面起起伏伏,像是个会呼吸的活物,她咳了几声,丝丝拉拉的喉音很重,“鲛人泪,换一盏引路灯。”
她浑浊的眼睛似乎无意地扫过桥上的黑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谁呢喃:“总有些不怕死的,以为在坟城能偷得生机……一年前进去那个,是这么想,所有人都这么想。”
黑雾蠕动着,吐出一只盒子。老婆婆伸手接住,不是金也不是玉,倒像是三九天的冰石,凿成了这么个规整的方盒。上头刻着“C-05”几个曲里拐弯的字,她眯着眼端详了片刻,指腹传来的感觉,滑得像井底的青苔。她掂量了一下,心里嘀咕:这做工,这寒气,怕是只有天工阁那帮眼高于顶的老家伙们,才弄得出来。
她顺手把盒子往她那旧竹篮里一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篮子底下,堆叠挤压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掉色的破荷包、精致的绣囊、丝线缠了又缠的小布卷,还有个油纸包,油渍晕开发亮。它们就这么胡乱堆着,个个都像裹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黑雾卷走灯笼,隐入辞霭桥的雾中。
孤灯在薄雾中晕开光圈,给轮廓模糊的黑雾镶了个金边,移动时,金边令人不适的扭曲着,突然多出的齿轮,又很快缩回体内,仿佛藏着什么不断蠕动的东西。
老婆婆独自坐下,忽然抬起头,仿佛穿过栏杆,篱笆墙,看着几个小子,幽幽的问:“还不走?等他爬出来……你们就得商量,谁把身子留给他‘借口气’了。”
话音未落,那盏黄纸灯笼的光晕,蔓过桥头,将几个小子藏身的篱笆照得一片阴诡。
“跑,快跑。”高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嗓子劈岔了音,比鬼还吓人。
篱笆后头炸开了锅。
胖子被自己绊了个跟头,手脚并用往前跑。黑土豆哭嚎着甩开两条细腿,尿骚味瞬间漫开了。高个子跑得最快,身后窸窸窣窣的,感觉那盏黄纸灯笼就要贴上来了。
但黑雾不等冲过桥头,随着灯笼忽地一晃,眨眼见没了踪影。
几个野小子被这乌漆嘛黑的“仙姑”吓得屁滚尿流,从此继承祖训“夜路莫走辞霭桥”,他们并不知道,辞霭桥通往坟城。说好的不见不散,终成了桥头一句鬼话。
坟城是体验‘入土为安’的地方。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妖魔更妖更魔。硬要给它找个存在的意义,大概是废物们找个地方,假装自己还算个东西。
从辞霭桥偷偷进坟城,路是窄了点、贵了点,但没有两大城门关那般严格,因此算是条便利小径,能进不能出。
女蜗封印魂册神陨,新旧天道交替,天界改用新历。而今正值新历三百年,这一年特邪门,立春的时候天降金霜,剐得九霄云破;每逢朔月入夜地涌血莲,啃得八荒骨枯。
因此,中元节这天,坟城破例开放三日,可自由出入。超过三日,便要困在坟城,等下一个百年到来。
哪怕是这等阴气森森的年头,外头那些散仙修士斩妖除魔都杀红了眼。坟城原本赖着不走的妖魔鬼怪,反倒一个个想往外逃,比投胎的还急。
坟城东西区交界的青石巷里,有座半步楼,走近了瞧,纯金打造的招牌歪歪扭扭斜戳进房檐下的砖块里,风吹雨打这么多年,本该是副‘老子很贵’的派头,直到某只缺心眼的小妖精,一口啃上去,崩了满嘴牙。如今招牌上满是牙印子,成了老板最硬、也最响亮的江湖名气。
“啊——!”
吓得过路小妖精一缩脖子,原形显了三分:“哎呀,我去!半步楼的玄老板在接生……”
布帘后,玄昧压住萦魂腹部,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婴儿终于滑了出来。
玄昧落下的每一针,都让透明的魂体凝实一分,金线一扯,魂体微微一颤。
“既贪恋人心,就该料到要受这番苦楚。”她声音不怎么高,穿透了萦魂的痛吟,指尖捻过金线,能感到魂体深处传来的颤栗。那不完全是疼痛,更像某种无形的枷锁在松动。
桌上油灯跃动着幽绿的火苗,光晕摇曳,映出萦魂皮下隐约浮现的青面獠牙。玄昧神色未变,只稍稍倾身,“这张大家闺秀的皮相画得倒讲究,可惜被道士追出三条街时,反倒成了拖累。不如上次那个卖饼的皮囊实用,至少跑起来利落。”
萦魂闻言,咧开一个狰狞却释然的笑,画面诡谲。
玄昧拉住袖口一挥手,床上的萦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虚弱的梅三娘。
她轻触婴儿眉心,灵力如丝般渗入。片刻后,她眼角微弯,整张脸因这抹极淡的悦色而生动——触手温热,脉象平稳,竟无半分煞气缠绕。正疑惑间,她目光落在那截鲜红异常的脐带上,血色晕染,格外刺目。
剑指轻划,血珠溅落。她将染血的指尖展现在三娘眼前,声音平静无波:“看清楚了,你儿子是个人。”
三娘先是一怔,随即别开脸,用浓重的乡音嘟囔,“老娘硬是折腾了十个时辰才屙出来的肉坨坨,皱巴巴、红扯扯的,啥子母子连心哦,哄鬼嗦!”说完就把脸别到一边去。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道劲风撞开,一个纸人踉跄滚入,尖声叫道:“老板!西区……西区难缠那位,又朝着咱们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