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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始的开始 ...

  •   每当时延周想起第一次遇到钟生生的时候,记忆就会回到那个1998年的夏天。新世纪的春风吹来之前,殷勤的海风例行拂过城市的角落,小城的一切都还笼罩在旧日余晖里,唯有隐约的蝉鸣如期预告着夏日的来临。

      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夏天。

      书上说,人类有下意识美化自己记忆的习惯,心理学上叫“玫瑰色回忆效应”,然而关于那个夏天的回忆,却总是灰色的,它是医院看不见尽头的长廊两侧斑驳的白墙,是从不熄灭的炉火上沸腾的药汁浸染的黑色药罐,是初遇那天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是透明的滴管里滴不完的无色药水。中药味混杂着消毒水味,掺在暴雨来临前的潮热湿气里,沉甸甸压在身上。

      好像属于这个夏天的全部色彩,都来自于钟生生。那个一脚踹进他生命的女孩,是天赋异禀的画师,甫一到来就冒失地开始了她的创作。只不过那时的他还不明白,只当那是无妄之灾。

      彼时的时延周鼻孔里塞着洇血卫生纸,忿忿地舔着空荡荡的牙床,狼狈地站在病房一角。对面站着一脸愧疚忙着赔礼道歉的钟丽丽,面前则是不停替他送出谅解的周向北。

      而整场事故的罪魁祸首,正安静的坐在病床上,全心全意的啃着那颗比她脸大的苹果,啃的满脸汁水,眼下还是未干的泪痕,一脸无辜的打量他,好像一切与她无关,刚刚发出撕心裂肺嚎叫的不是她,重“拳”出击的也不是她。

      假如时间倒回五分钟,时延周绝对不会靠近钟生生。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一场酝酿了几天将下未下的雨引得人心慌乱,远处隐隐传来隆隆雷声,眼前到处是断不完的口角官司,人人都憋着一口郁气无处发泄,医院本就狭窄的过道更是堵的人满为患。时延周就跟在周向北身后艰难地穿行在这拥挤的人群里。

      这条路他走了三年,走的熟门熟路,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楼过道的拐角处有一道长长的灰色印记,是护士们窥探护士长巡查的脚步留下的躲藏痕迹,似乎还在不断地加深,隐约有漏出墙皮的趋势,原来在他的头顶,现在只到他的肩膀了;二楼上三层的第七节台阶左边要比右边矮一截儿,是去年小朱护士新砸出来的坑,一直没人来补,走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四层的楼梯口标的不是“4”,而是用红色油漆写的一个大大的“5”字,这是人类和死神做的单方面交易,医院里没有四楼,没有四号床位,甚至食堂都没有四号窗口,好像只要这样这里的每个病人就能长长久久的活着。

      时芝英的病房就在不存在的四层,长廊尽头挂着心内科1的牌子那里,对时延周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安排,这层的病房只有几间,似乎也没什么人入住,和楼下喧闹的环境相比,倒是异常安静,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也许是这格外安静的环境才让脚步声这么突兀,两人刚走近病房门口,时芝英就已经醒了,挣扎着试图从床上坐起来。长时间的卧床让她的身体失去了力量,即使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能轻易完成,试了几次都在中途重新滑落回去。

      周向北立刻冲了进去,保温壶被随手扔在床头的柜子上哐啷啷在桌上打旋儿,时延周跟在身后默默伸手扶稳,把拎着的苹果搁在一旁,然后默默地退到床尾,看他小心翼翼地把时芝英架起来,轻轻地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又把缠在她脸上的氧气管仔细摆摆正。

      疾病昼夜不歇地消磨着她的健康,萎靡的食欲让她苍白的脸颊凹陷着,全身的力气支撑不起一个投向远方的眼神,整个人看起来只剩一把细瘦的骨头,轻飘飘的倚在床头。

      “等我来了再做嘛。”

      周向北不知是委屈还是抱怨,一边说,手上也没有闲过,把保温壶里的粥倒进小碗里,用勺子搅动着散热,放在嘴边吹凉了,又贴在嘴唇上试了试,才把勺子喂到到她嘴边。

      “你最爱吃的海鲜粥,虾是我看着他们才捞上来的,绝对新鲜,肉我都切得很碎了,你尝尝好不好咽。”

      时芝英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把送到嘴边的勺子往回推了推。

      “不想吃啊,哦对,那刚起来,还是先吃点苹果清清口。”

      他也没有强求,只当她嫌肉味油腻,忙忙切了一只苹果用铁勺子细细的刮成泥又喂到她嘴边。

      “还是去老王那里买的,刚上市,你尝尝酸不酸。”

      没有回应,这次时芝英干脆别开了头闭上了眼睛,悬在半空的勺子就这么落了空。

      乌云压顶,明窗紧闭,屋子里暗沉沉的,闷的人喘不上气。

      勺子放到一边,金属和木头的碰撞,发出轻微的细响,盖住了那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周向北起身去开窗。

      雷声隆隆,大雨将至。

      一道闪电劈开天地,短暂的照亮这人间一隅,映着沉默无言的一家三口,也映出帘子后晃动的人影和孩童短促的惊呼,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蓝色底片,把所有人定格在原地。

      父子俩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还有别人。

      对面靠窗床位半掩的帘子后面站了一个瘦高的年轻女人,正背对着他们站着,或许是感应到他们的目光,钟丽丽微微侧身回头,红着脸局促地朝他们点点头,正好漏出她身前那一团噪声发出者,小小一团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只有两只没穿袜子的小脚露在外面。

      她转身把被子一掀,才从里面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她的头发短短的,刚刚冒出来一点点长度随着被子的静电一根根毛刺刺的朝四面八方竖着,两侧的额角剃的光秃秃的,全身黑黢黢,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懵懵然看着他,这个样子,让时延周不禁怀疑是不是刚刚那道雷那么不巧地劈在了她身上。

      后来人们说第一印象往往已经决定了两个人关系走向的大部分,时延周很难说钟生生当初的这幅奇异形象给他留下了什么印象,只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她当成了男孩子。

      “把孩子吓着了吧。”周向北有些尴尬的重新把窗户关起来。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钟丽丽看起来比周向北还不好意思,慌乱的摆摆手。

      “真是不好意思。”周向北踱步回来。

      “给小朋友吃个苹果压压惊吧。”他在床头的袋子里挑挑拣拣,选了只红彤彤的苹果给时延周,眼神示意他送过去,好像大人之间的尴尬总要小孩子来化解。

      时延周只好充当这个信使,他走过去,钟生生的脸就随着他的靠近一点点埋进了钟丽丽的怀里,等他走近了,她整个人都已经钻进钟丽丽怀里不肯出来。

      钟丽丽推推她:“快谢谢哥哥啊。”也只漏出了一只眼睛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又嗖一下缩回去了,只留下一截红的冒烟的耳朵尖在空气中无处躲藏,如果不是黑色不显色,那么时延周应该能更清楚的看见她涨红的脸。

      一个腼腆的小孩儿,是他对她最初的理解,也是最大的误解。

      故事本该停留在这里,一次偶遇,一只苹果,就该是他们交集的全部了,如果没有接下来的意外的话。

      查房的护士明明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却一个闪身又转了进来。正当周向北以为她还有什么事项还要交代的时候,却见她径直越过了他们,一脸疑惑地皱着眉头叉着腰往里走。

      “诶你们是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就办好出院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她走进去唰的一声把帘子拉开,一脸怒气的用圆珠笔指着钟丽丽,时延周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躲到帘子后面去了,以至于护士完全没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钟丽丽拘谨地拽着衣角,慢慢的挪出来,看着比刚才面对周向北的时候还局促。

      “是走了的,走了的呢。”她边说还边挪一挪把床上的钟生生往后藏了藏,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的存在一样。

      “我们就是回来打针来的!打完就走了,,”

      面对小护士强烈的气场压迫,她慌乱地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注射剂,在她脸前晃晃,可能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说完还心虚的看了她一眼。

      怒气冲冲的小护士视线越过她,瞥了眼床底那些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和一堆锅碗瓢盆,突然泄了气一样,她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

      “算了,既然药都拿了我就在这给你打了吧,省的你还下去找人,打完赶紧走啊这里又不是宾馆,真当这儿什么好地方呢。”

      她不再追究,利索的接过药瓶掰抽药动作一气呵成。钟丽丽如蒙大赦,赶紧回身去捉钟生生,然而钟生生早已经预感到危险,哼哼唧唧的扭到床的另一头去了,皱着眉头和她沉默地对峙。

      “你摁住她,我直接打。”小护士身经百战,一点儿不跟她废话,一边指挥钟丽丽一边在空中呲出一截晶亮的药水儿。

      “你听话,过来!一点儿也不疼!”嘴上哄着她手上却毫不留情,一把把人揪过来摁住,只可惜钟生生挣扎的太厉害,靠她一个人显然是压不住的。

      “哎呦你就老实点儿吧,哪次都得几个人摁你,再这样我下去叫护士长了啊,她可不像我,她打针可疼了啊”护士也伸手去帮她。

      眼看着两个女人和她纠缠得难舍难分,周向北似乎觉得自己在一边呆着不像回事儿,就主动撸起袖子上去帮忙。

      “真是太麻烦你了。”钟丽丽又红了脸。

      “没事儿。”搞定一个小孩儿,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马上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在狠狠挨了几巴掌之后,刚刚的自信瞬间被打的稀碎,谁能想到三岁的小小个儿钟生生折腾起来两个大人都摁不住,他只能费劲儿地尽量把她摁在床上,让钟丽丽去控制她的两条胳膊,却还剩腿没人认领,欢腾地扭来扭去拍得铁架床砰砰作响。

      时延周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抓来帮忙,临危受命去制服她那双自由的双腿。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大了。

      他实在无从下手,也无心参与这场大战,在床尾站了半天,终究还是架不住三个大人殷切的目光,无奈伸手抓住了钟生生胡乱扑腾的两条腿,却发现根本抓不住,最后只好用身体压上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打针!呜哇!”

      钟生生绝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在三个人的合力压制下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嚎得极具穿透力,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阵阵雷鸣,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小护士手起刀落,稳稳下针,眼看着针筒里的药水儿一点点减少,所有人终于松了口气。

      下一秒,只听咚的一声,三个大人齐刷刷转头,就看到贴在墙上的时延周,不禁齐齐屏气,视线跟随他缓缓跌坐在地上。

      滴答,滴答,是滴落的鼻血。

      滴答,滴答,是大雨倾盆。

      钟生生在他生命中留下的第一抹颜色是红色,血红的红。

      满嘴的血腥味,吐出一口,手心里静静的躺着一颗血丝缠绕的小小牙齿。时延周人生中换下的第一颗乳牙,是被钟生生一脚踹掉的。

      六岁的时延周不会知道,这个一见面就带给他“血光之灾”的女孩,将会以怎样的方式深深的扎根在他的生命里,他更不会知道,多年以后他会多么的后悔,没有早一点看清这一早写在开头的答案。

      他唯一确定的是

      夏天真的来了。

      小城将迎来漫长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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