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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斜光到晓穿朱户 ...

  •   -哦。我没想过能有一百分,也没想去考一百分,更不觉得自己有一百分,那太假,扣点分,不骗你,挺好。
      -你知道刚刚在黄楼路边,你偷看我手机时,我和闺蜜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没偷!
      -我跟她说你精通男女之道。
      我倒想我是了。
      她的腿停了下来,头也缩了回去。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我掐了她只穿着内裤的屁股,重新扑到她身上,又开始亲。
      那时,我仍没有爱上谷子,是清醒的。既故意不问她“为什么”,也压根不去想“我刚刚说了什么”,以致丢了一百分。
      -我来试试你的口红。
      -听说豆沙色绝对不会错。
      -是,但是我喜欢艳一点儿的。
      隔着书桌,谷子对着全身镜抹了一通,刚回到床边,猛一记俯身贴脸,在我脸颊上来了一口。见我猝不及防,她笑得合不拢嘴。我对着手机照了照,倒像摇滚歌手留在她们专辑封面上的大唇印。
      整整一夜,我们就这样穿梭在灵与肉之间,既扮演智人,也乐当动物。我们倒也不是没尝试睡过,但都睡不着,也好在没睡着。在如梦影般游荡的一生中,谷子与我的肉身只交会这一回,并油然感到过自己本是绝对存在的。
      谷子,没想到,因白血病永远停在七岁的妹妹,在绝境中抚摸了我。失去雨蒙的那一晚,我已死过一回,在回光返照之中,内心被净化,在凌晨四点,一边想着川端康成的“海棠花未眠”,一边给妹妹写信。
      谷子在我头上摸了摸,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我脸上。她伸手的动作,我理解为礼节,不认为其中有理解,可仍感到暖意:我们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两段平行的人生,在交汇的那一刻,互放了光芒。
      -有被催婚吗。
      -当然有。
      -你都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我从不跟我妈讲我恋爱的事,在亲戚眼里我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过年嘛,三姑六婆就会过来说,谷子啊,你要多见几个男孩子啊。我说好的阿姨。如果她们给我推男人的微信,我也都加,但不怎么聊。
      -居然还有这种打法。不过,不将就的人都很强,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我今天看见你第一眼,我连我们孩子的名……不是,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讲什么鬼话。
      -你今天总是在提你妈,你怎么不跟我说说你爸。
      -因为我没爸。
      -啊?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我妈。
      -是离开还是,离开?
      -没死啦。
      我们的肢体贴得更近了。
      有时,房间里真的安静了下来,好像我们都睡着了。悄悄凑过去,谷子正闭着眼睛,我贴上她的脸,凭轮廓脑补一个川妹子应有的美貌,旋即又亲了上去,她来不及低低地牢骚完,“怎么会有人大半夜……”,便不再矜持,吻得比我更侵略。
      又一波攻势告停。右臂上枕着谷子,鼻梁挨着她的脖子,呼吸是贪婪的。左臂弯在她胸前,把她的发梢捋了一遍,十遍,并不厌倦,最后拇指停在她的耳垂上,一颗光滑微凉的珠子。拈着她的耳垂背,我在上面摸了又摸。白天,这颗珍珠躲在谷子的长发里,是害羞的。
      -Pearl(珍珠)。
      -嗯。
      -我在你脖子上种的这颗草莓,什么时候会长成参天大树。
      -你说呢。
      -一颗草莓如果不死,就还是一颗;如果死了,就会结出很多草莓来。
      -你这个人,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们彻底放弃了睡觉,就这样聊到天明破晓,直到冷色的晨光溢进窗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谷子,我们拥有的,只有现在了。
      -你们以为你们要的是知识分子,其实你们要的从来都是野兽。
      她是那么想反驳,已经有无数个脏字到了嘴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
      -是,确实是。
      晨八点,谷子系上蕾丝边的米色内衣,套上蓝白色毛衣,在屋里吃了点,一起上阁楼,在房东精心布置过的阳台外,吹上了西元新年的第一缕晨风。
      我们拐出巷子,寻找美食荒漠的下一个驼峰。一路上,不见倦意,聊到谷子的前任们。“前任是我师弟,比我小三岁,很帅,我先追他的。”“我也比你小,你怎么不追我。”“因为你没他帅。他呢,吻技很好,嗯,你也不错。”我嗤笑一声,“也就是你们发明的‘吻技’‘床技’,这世界上有什么吻技,说得好像这个东西有什么技术含量一样,你觉得跟他打茄伦舒服,那舒服不就完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不过,什么叫“打茄伦”?
      -粤语里的亲嘴。
      店家还没开门。我们往上走进一间全家,比路面高出几米,对着落地窗坐了下来。窗外是市区的街,路面不宽,人和车都不多,却感到视野海阔。窗前两棵大树直要参天,北风不止,枝叶摇曳得紧。事后我才知道,在刚刚那一小段路中,纠结我们该不该牵手的,不止我一个。
      -所以,你和你的小师弟怎么没后文了。
      -没就没了呗。不过,我提分手后过了快有一年吧,有个晚上他打电话过来,刚接通,就听见他在哭,哭着问我为什么分手。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是啊,就是,不喜欢了呗。非要说的话,就是觉得,他挺幼稚的。
      -一条汉子在那样的处境,最优解是保全最后的体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能理解他,理解那种绝望。我觉得如果我是他,我也会问为什么。
      -你自己不是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就算知道,我还是会问。虽然你几句话给我带过了,但你先追的人家,没多久又是你提的分手,一颗单纯认真的心是天生的,他就是会往心里去,想不通,出不来。你这个师姐坏得很。
      -被你这样的浪子道德评价,我不是很服气。
      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她还是嘟了嘟嘴,面露内疚的表情。我感到,刚刚过去的这几分钟里,信息很沉,好像能看见那个师弟,掩面蹲在夜间的校道,身旁路灯很弱,一边哭,一边举着手机。但一时没能往心里去。
      谷子最近正在读田晓菲《烽火与流星》。我问讲了什么。她说梁武帝,南北朝。那肯定有刘勰。还真是,不过还没读到那,你呢?最近又开始重读泰戈尔。飞鸟集?不,比飞鸟集更写无可写的情话,吉檀迦利。这些写给神的情话,我今天偷来对你说: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
      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你是真的爱啊。
      -但在这本“献给神的祭品”里,我最爱的,还得是——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要在每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我的眼睛向空阔处四望,最后才合上眼说:“你原来在这里!”
      长睫毛下,谷子那直勾勾的眼神是独一无二的。在我有限的前半生中,也有过懂文学、爱诗歌的朋友,但少有眼神像谷子,让我如此笃定,她完完全全登上了泰戈尔的祭坛。
      -谷子,进入诗不会是偶然的。乔纳森·卡勒搞了几十年理论,这样一位大咖,毕生寻找能统一文学宇宙的最终场论,最后却以近乎悲观的“文学能力”结尾,指出“文学是一种能力”。谷子,你一定读了很多。
      谷子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伸过手去,贴着她的脸颊,撩起她的右鬓,拨到耳朵上。我仍回答不了,“此刻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追随了本能。
      不愧是美食荒漠。散伙饭不好吃,烟熏的牛肋骨嚼不出一滴水分,而谷子直言倦意正疯狂涌上来。
      谷子要回家了。我的飞机在明天,申城。昨晚,我两次问她,能不能去你家待过这一天。第一次,我还是谷子眼里的一百分,她欣然答应。后来,掉分了,她不再爽快,有些犹豫。我没有坚持的理由。
      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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