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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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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我小心的命名,我自我否定。
我重复,我前进,我后退。
——加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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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四年晃眼就过,进入社会后,时间的刻度都被收窄,工作、升职、结婚、生子,这些会取代上课、作业、论文和期末考,来度量全新的一段人生。
而吴睿在硕士毕业后远渡重洋,回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地方,在他外婆当年任职的公司里继续他的博士管理课程。
吴睿离开的第二年,路童彤通过了设计师升级考试。成绩公布那天,她给他写了张明信片——你看,其实我比你聪明来着。
时差和工作关系,他们彼此联络渐少,反倒是节日明信片更有迹可循。他先在纽黑文,后来又搬去巴尔的摩,明信片上风景随之而变,不变的是背面恒久如初的寄语,恭贺新年,诸事顺遂,平安喜乐。
那天寄完明信片后,路童彤去花鸟市场买了迎春花的鲜切花回来,插在透明的花瓶里,看到有些发焉了就喷水,一夜过去便恢复如初,发现果真比小时候的种子好养活。
可是当初种在花圃里的种子怎么就不开花呢?
她琢磨着,忽然间好像对种花这事徒增了几分自信,却最终还是觉得害怕,终究没有再养花。
再后来,她参加了许多的比赛。
并不是没有过失败,不如说成功的次数总是伴随着失败一起增长的。某一天路童彤吃过晚饭,又从冰箱里翻出新买的水果布丁,咬下一口之后忽然对着无人应答的角落说话。
“吴睿,你知道吗?我同事终于考过了彩宝切割工艺,说要请我吃饭呢。”
而她自己呢——
“我拿了一个超大的奖,American Good Design。是金奖哦,所以奖励自己吃金瓜布丁。”
这个时候吴睿肯定会调侃她:可你在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吃布丁。
“一点零食就能哄好我,说明我不物质是个好人。”她得意洋洋的解释道。
你那是好养活——路童彤仿佛能听到他无可奈何的语气在虚空中响起。
她想了想,好像却有道理,自己很是理亏,于是不跟他争辩。
吴睿离开第八年的冬天很冷,不过他们都越来越好了。那一年他成立了自己的金融公司,路童彤也接到了来自英国的大学教授聘请offer。
那时候临近年末,他惯例寄来一张贺年卡片,明信片的发出地是斯德哥尔摩。不久之前,他和自己的团队刚在那里接受了颁奖,新闻报道刊登出来,照片上的男企业家笑容得体大方,报纸将轮廓模糊,隐约间,依稀看得到当初那个提及要实现外婆梦想的男孩子的零星身影。
而路童彤也在探索与创造的道路上一往无前,从不回头,回给他的新年祝福也是一如往昔,今年她回:新年快乐,要天天开心。
寄出明信片的那天,她又去了趟花鸟市场。
她沿着街边挑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之前买迎春花那家花店。一条熟悉的发带出现在视野里,路童彤认出了这是当时卖她花的那个小姑娘,只是彼时对方已经不再年少,手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对着她笑。
她和路童彤打招呼:“想看点什么?这批迎春花颜色很鲜艳,里面还有不同色的。”
路童彤这才发现,她没有认出自己。
也对,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只不过是对方每日萍水相逢的无数客人之一而已。毕竟连共同渡过十余年光阴的一个人,行至某日,也只会变成漂洋过海的一张张卡片,卡片后字迹数行,邮戳上日期变幻,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如此也好。
路童彤在清越的鸟鸣声中清醒,她梦到吴睿出发去美国的前一天。那天他拉住她的手,他牵了很久很久,一言不发,只是牵着。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路童彤不知道,但她始终笑着。她没有悲伤,道别的说辞她早就烂熟于心,例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例如: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有好好晨跑。想到这里她又笑了,自己在瞎担心什么,明明吴睿会好好计划的。
是啊,他们都会很好。
很好,这样就很好。
她好像已经将他遗忘,却又好像没有,过去几年她几乎从来不梦到吴睿,最近却常常在梦中见到他。路童彤想这可能是某种预兆——某种时间的流淌终于将她孤寂的灵魂日渐刷洗、磨平、推为浅滩的预兆。
她想在梦里拉住他,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但她从未说出口,她只是脱下沉重的毛衣,换上轻便的白衬衫,打开卧室的灯。
夏至,她趿着拖鞋在公园里散步,耳机里放着老式唱片的歌声。
秋去,她给自己煮了火锅,不满的发现味道太淡,不够有滋味。
岁暮,她想了想,今年还没有贴对联。
春来,阳台楼下的花圃里开了一簇簇黄色的小花,原来是那簇被遗忘的迎春花种子,它们终于开花了。
去日苦多,路童彤发现很多人和事都在不经意间开始渐渐褪色,被时间打磨成轮廓柔和的石子沉入湖底。它们在一些别无二致的寂静午后,在她倚靠的窗台前,慢慢变灰,失去光亮。
但她只是微微一笑,抿了口咖啡,继续翻动自己订阅的杂志期刊。而那时,她和吴睿已经不见许多年。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吴睿离开的第二十八年那晚,路童彤做了最后一个梦。
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记忆里那个燥热的夏天,即使被玻璃窗过滤一遍也还是炙热难耐的夏天,喧嚣的蝉鸣也在热空气中挥之不去。
她在一片燥热的空气里昏昏欲睡,从头到尾只记住了一句不能理解的话——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耳边的蝉鸣逐渐被拉成直线,她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家里棕色的防盗大门,听见铃铃响起的门铃声,她开门,看到吴叔叔和吴睿站在门口对着她笑。
斑驳的树影落满窗台,盛夏的蝉鸣嘶叫不止,金黄色的阳光散满了整个走廊。门口的男孩子眨了下眼睛,黑色琉璃般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好,请多关照。”
室外葱茏的树影摇曳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无垠的天幕中云层翻涌。夏风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隐隐约约间,她闻到了迎春花的香气。
“请多关照,”路童彤听到自己说,“你的眼睛好漂亮。”
男孩子有些发愣,脸上泛起一层很浅的绯红色。
金光浸透了树梢,夏日的晴空底下,满目的盎然葱翠中,叶片婆娑的声音里。
她眨了眨眼:“吴睿。”
男孩子顿住了。
她又叫他:“吴睿。”
喧嚣的蝉鸣和树海起伏的声音一点点离她远去。
“我很想你。”她说。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