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夕阳正红[维亮]》格路

3、第 3 章

　　来到现代社会的前两周，姜维沉浸在浩瀚学海当中，几乎不能自拔。

　　期间他参加了两次摄制组召开的会议，由于工作人员中没有韦老师的熟人，因此他的真实身份并未被人发觉。

　　而且他的学术水平也无人质疑，他对季汉第四次北伐的行军细节做出许多补充，由于内容听上去太过详实，几个副导演坚决要求对脚本进行扩充，哪怕耽误拍摄进度也在所不惜。

　　诸葛亮试图劝阻，但是抵不过创作者的热情，恼得他连连在会议桌下踩姜维的脚。

　　幸好掌握经费大权的制片方及时跳出来，悲愤地拍桌：“ 总算是知道费大将军的难处了，一个姜维向他要兵要粮就够他受的，如今你们一个个都是姜伯约，流水一样地花钱，再拖下去，咱们这个项目就得关门大吉！”

　　突然被点到本名，姜维差点应声，幸好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嘴。他知道自己在此等事情上恶名远扬，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冤枉。

　　不过，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他也不敢吭声，但是当诸葛亮对制片人投以赞赏的目光之时，他又诞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应该鼓动那些副导演们，把制片人的钱花个精光！

　　可是花光了钱，他就不能和丞相一起重温北伐路了，虽说两人在项目结束后仍可以继续交往，但是还要重新规划时间。

　　为了避免麻烦，他只得三缄其口，任由制片人最终取得胜利，他们在成都拍摄几天之后，全组奔向汉中。

　　本是旧地重游，却突然换了新篇。走出火车站，看着面前这繁华的汉中城，姜维心中一片怅然。

　　直到现在，他都会不时地在心中责问自己：如果当年没有“敛兵聚谷”，那么汉中是不是不会丢失？接下来也就不会发生那一系列祸事？

　　可是，蜀地虽沃，却不够辽阔，可养之民有限，军事力量更是需要审慎调配，他根本没有从前魏文长那种拒敌于外的兵力……

　　归根结底，还是他无丞相之智，做不到军事和经济的平衡，更无丞相之德，赢不来朝野上下的支撑。

　　“看这边。”

　　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既飘渺又真实，抬起眼，满目皆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在人与人的缝隙之中，他瞧见诸葛亮逆光而立。

　　姜维不禁恍惚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公元二十一世纪，灵魂却仍停留在一千八百年前。

　　“维老师，我在这里。”

　　一记轻喝，将他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唤醒。

　　诸葛亮坚定地看着他，静默不语。

　　他深吸一口气，穿过人群，走到诸葛亮身边：“时隔这许多年，我仍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会投于您的帐下，为了光复大汉，肝脑涂地。”

　　诸葛亮却不回话，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姜维一看，竟是张将军的表情包——“俺也一样”。

　　见他一下子笑出声来，诸葛亮也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然后像现代人一样，两个人勾肩搭背，向摄制组租用的汽车走去……

　　定军山这一集的拍摄临近尾声之时，姜维网购的古琴刚好到货。

　　他不想让制作组的人知道此事，便趁着大家吃饭的时候，偷偷背上琴囊，去到武侯墓前，盘膝而坐，琴音与晚风一起，萦绕周身。

　　“欣喜？嗯，怎么还带着些偷偷摸摸……”

　　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知道诸葛亮会来找他，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早知这样，内心的那股子窃喜就该收敛一下。

　　他心中懊悔，指下却不停，待到此曲临近尾声，诸葛亮幽幽开口：“我想我一定没有葬在这里，说吧，你究竟将我带去了何处？”

　　琴弦发出一声嘶哑的低鸣，尘封了多年的秘密被当事人突然揭穿，姜维只觉得指腹一阵剧痛，原来他已经将那根弦按入血肉。

　　见他吃痛，诸葛亮顾不得假装幽怨，忙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责备道：“我又没怪你，何必这么心虚？”

　　姜维已经顾不得伤处，慌忙辩解：“您怎么会知道？我并无亵渎之意，只是太，太……”

　　太想独占您的一切，这话他说不出口，但是他想诸葛亮一定能猜得到。

　　“若我真的葬身于此，刚刚的你恐怕会抱着琴痛哭流涕，又怎么会暗暗高兴，好像是骗过了全世界一样。”

　　他的心思果然瞒不过诸葛亮，再加之那不受控制的琴音，更是将他整颗心剖白于人前。

　　“当年的绵虒，现在的汶川，但是岁月变迁，如今哪怕是我亲自前往，可能也找不到最准确的地方。”他努力回想着，突然间寒毛倒竖。

　　为了一己私欲，他将丞相偷偷藏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当年倾力建造的墓地如今是什么样子，若是被毁了或是被拆了，让丞相落得个无人知晓无人守护的境地……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别在意，只是一具躯壳而已。”诸葛亮拍拍他的肩，与他共同坐在大树下：“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如今看来，一切都好似大梦一场，诸葛丞相，明约导演，何为真切，何为虚幻，又有什么要紧？”

　　念起死后发生的诸多异事，姜维也觉得孰真孰假实在是不甚分明，可他还是不太敢相信：“可是，您全部都放下了？”

　　那些遗恨、憾事、还有他们的理想……

　　“如果还能回去，我自然会拾起一切，不过现在，我心中只有空坟、夕阳、琴音、还有我们的纪录片。”

　　说罢，诸葛亮将他膝上之琴移到自己面前，轻捻琴弦：“韧性真好，不愧是现代工业的产品。”

　　这柄琴的琴弦为精钢与尼龙制成，手感与千年之前的丝弦差别不小。之前姜维用曲意倾诉缱绻之情的时候，他还没有太深的感触，如今诸葛亮手挥七弦，琴音铮铮，听起来甚为明亮，曲调深深刻在他的心口，一下一下，凿出无形的字来。

　　他看到他的心头写着：不忘却，无执念，既来之，则安之。

　　还有丞相曾经写给诸葛元逊的那几句话：志存高远，弃凝滞。

　　“若是想将自己困在过去，我也不会阻拦，只是觉得可惜。”诸葛亮边弹边摇头：“难得有人能令我从此不再慕先贤，绝……自是希望他能与我一并前行。”

　　琴音骤然消逝，树下只余晚风绕着相拥的二人沉吟……

　　姜维手指上的伤口，直到纪录片拍摄结束的那天才痊愈。他站在渭水之滨，将五丈原的暮色留在手机的相册里，同时也把缠绵心中几十年的悲痛托付给落日，让它们一同沉入地下。

　　“见你心魔渐退，令人很是欣慰啊。”诸葛亮站在他身边伸着懒腰，神情惬意。

　　看起来的确如此，若是换成一个月之前的他，看到此情此景，想起前世往事，定会黯然神伤，可是如今，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凛冽的秋风。

　　甚至他那见不得灯火骤然熄灭的毛病也不见了，虽然在这个时代，人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通常不使用蜡烛油灯一类的物件，但是他在看古装剧的时候，已经可以从容地看演员们花式熄灯，不再心头狂震。

　　不过他自己清楚，他仍颇有执念，只不过不是从前的那个，而且又有人以身饲虎。

　　“没有退散，只是它变了个模样。”

　　“也罢，人若无欲无求，又何苦在世上跋涉。”

　　“那导演您呢，您现在又有何求？”

　　面对姜维的殷切询问，诸葛亮摸了摸下巴，突然笑出声来：“我打算去吃麻辣烫。”

　　“麻辣烫？”姜维吃了一惊，他们二人在一千八百年前从没吃过辣，来到这个时代仅仅几个月，口味仍是无法与现代人一致。在川陕工作的这段时间，二人天天清汤寡水，被同组工作人员连赞养生，这会诸葛亮居然要吃麻辣烫，怎能让他不意外？

　　“对，而且要去天水吃。”

　　原来丞相是要去他的家乡看看。

　　虽然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但是望着诸葛亮笑意盈盈的脸，姜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两个人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当即上网购买火车票。

　　他们于深夜抵达天水，面红耳赤地干了两大碗麻辣烫。姜维本在网上做好了攻略，打算按照大家推荐的路线游览，却在第二天一早被诸葛亮拉上汽车，直奔甘谷。

　　二人徜徉在渭河岸边，虽然见不到任何当年的残景，但是由于某种隐秘的故土羁绊，姜维仍觉得围绕在他周遭的风是那么熟悉，颇有些心旷神怡，一抬眼，却瞧见诸葛亮正带着温暖笑意凝视着他的脸。

　　他的喜悦会让诸葛亮也开怀起来，这令姜维不免心生快意。突然间，一个念头诞起：不知丞相怎么想，他会不会想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混乱的年代，动荡的一生，丞相对隆中、荆州、成都的情感毋庸置疑，可是他从小被迫远离的家乡呢？

　　姜维忍不住直接询问，诸葛亮低头想了想，垂目一笑，刚要开口，二人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堪称凄厉的哭嚎。

　　原来是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掉入了渭河当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瘫坐于地，看起来十分无助。她的身边有几个人，但是看起来也都是不敢下水的样子。

　　姜维一向熟悉水性，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汹涌的水流伴着诸葛亮的惊呼声，挤压着他的耳膜。

　　那个孩子的头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已经离他很近了，他深吸一口气，伸出长臂，一把将其捞起。

　　就在他携着孩子向岸上游去的时候，胸口处突然剧痛，仿佛中了一箭似的，一瞬间便乱了呼吸，四肢也像是被束缚住了那般，根本无法动作。

　　他忘了这个身体有心疾，这时候突然发作，难道是到了要将这具躯壳还回去的时候？

　　他倒是没有太多的恐惧，已经是死过一次又一次的人了，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痛楚，但是心中不免遗憾，不知道这个孩子还能不能救得活，而且和丞相才相聚了一个多月，又要面临别离。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得身边有人拉住了自己，一睁开眼，却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丞相？他的水性仅比旱鸭子好上一点点，根本没法救人，姜维惊恐地挥手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这时候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呛水的力气。

　　那个孩子似乎被丞相撑起来，推向了岸边，有没有人接手，姜维已经无法看到，他只能感觉到身体变得异常沉重，慢慢下沉，同时还坠着另一个人。

　　丞相，快放开我，昏沉中，他奋力睁开眼，看着诸葛亮，希望能将眼里的情绪传递给他。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意识从清醒变得混沌，再次消散，就像他一次次得到，然后失去……

　　【尾声】

　　“醒了醒了，哎呦，总算是好人有好报。”

　　一群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韦亮教授痛苦地睁开眼，疯狂地咳嗽起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猛地扑上来：“恩人啊，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报答你……”

　　究竟发生了什么？韦教授辨别了好久，才从这明显的甘肃口音中听出了整句话的含义。

　　我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就变成人家的恩人了？

　　这时，旁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拍上他的肩膀：“韦老师，你怎么也在这？”

　　他定睛一看，竟是和他一起拍摄纪录片的明导，导演浑身湿漉漉的，活似一个水鬼。他再一看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我比你醒得早一点，听说这里是渭河边上，可是咱们的片子明明还没开拍，你和我怎么会在这？”明导演的话还没说完，也被那一脸泪水的老太太抱了个满怀。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韦亮教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得出一个结论：他和明导演刚刚下水救了一个孩子上岸。

　　问题是，他根本就不会游泳啊！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