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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静水凄风 ...

  •   一切景色,在她眼前散作朦胧的烟雾。

      冷。

      彻骨之冷。

      游意跪在地上,伸手接下一粒清透的泪珠。那颗泪珠便与她手上的血痕混为一色,变得浑浊而脏污。

      是啊,是脏的。

      游意缓缓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她杀了人。

      她杀了游格。

      她在这样一个寂夜里,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但这是事实吗?

      被她杀死的是父亲吗?是凶手吗?或者……是五石散吗?

      毒发的那个人是谁?是父亲吗,是曾经温和有礼的父亲吗,是虐打她的父亲吗?

      被那个人按入池塘溺死的是谁?目睹至亲惨死而失声的又是谁?

      是游意吗,是游氏嫡子游意吗?

      是游思吗。

      顶替了同胞兄长身份十七年的她,蓄谋已久、日益迷失在仇恨里的她,还是次女游思吗。

      她该是谁?她挥刀杀了谁?

      游意只感到冷。

      好冷。

      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像初降人间的稚子那样懵懂无知。

      无所依凭、百无聊赖。

      此时游意抬头望去,遥遥地看见一轮明月栖枝。

      这阵凄风没能将她溺毙。游意就在这时觉察到,她已不再是连自保也无力的孱弱的生灵。

      她忽然想起凌岫来,她想起那一纸状书里,凌岫替她写下的结语。

      “世人皆知我不语,我便以行撼众生。”

      刀柄落地。

      咚。

      ——

      “行刑!”

      这件事开始得太快,结束得也太快了。可它并没有像有些人料想的那样,来无影去无踪。

      虽然游家存在感不高,但它好歹也是五大家族之一,嫡系次女顶替“意外早夭”的兄长的身份,本就已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更何况她还做出秋夜弑父这样的悚人之举。

      这件事几乎在一日之内传遍大小世族。

      诸如“骇人听闻”“悖乎人伦”的评价不在少数,凌岫在坊间驻足半日,却也听见有人称赞其“侠肝义胆”“勇气可嘉”的。

      褒贬不一,人间常事罢了。

      凌岫攥住手上那厚厚一沓纸钱,低声对容示道:“走吧,去郊野。”

      容示虽立即答应了,但神色间依旧是忧思不减。他悄悄瞥了一眼凌岫的脸色,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游意犯了恶逆之罪,按律处置,是要被凌迟处死的。

      凌岫没敢去看,他怕听到他人对游意的诋毁,怕听到他人对游意的唾弃。

      其实他大概也是不被允许去看的。在行刑结束,去替游意收殓尸骨时,他就被拦在了刑场外。

      大概是因为“那件事”吧——那件两年前的事。

      那件同样与五石散有关的事。

      他还以为在那位登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之后,就会把它当做无足轻重的往事了,现在看来,应当还是讳莫如深的。

      其实凌岫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事,从古至今就是错的?为什么有那么多事,换个人来做就是对的?这些对错的标准,会一直延续下去吗?

      这条路太长了。

      凌岫猜想,可能每一条通往理想、隔绝死生的路都这么长。

      他走着走着,想起游意的死状。一个满怀抱负的人,一个侠肝义胆的人,怎么会变成那样一滩烂肉呢?

      他又向前走,看见不远处无名的衣冠冢。

      怎么会连尸体也没剩下呢?

      捆绳断裂,纸钱洒落漫天。浓烟被风吹开,一张黄纸悠悠浮在空中,带着火苗也被吹起来,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白、焦黑的纸屑。

      无言的祭奠。

      容示抬手,为他挡去一片纸屑,轻声说:“走吧,门禁要到了。”

      凌岫好像没听到,又或许听见了。他静静地看着暮霭为那无名冢披上一层辉光,攥紧手中被刻意留下的最后一张纸钱。

      “回去吧。”

      他更加明白,原来死生是这样一件沉重的事。无论死者是为殉道、存义还是成仁,都只会给生者留下无尽的哀思吗?

      这条路还是太长了。

      ……

      凌府。

      在凌岫到家之前,忽然密密地下起了雨来。这雨颇有一些阴寒的意思,很快便沾湿了他的衣袖。

      凌岫站在门前,忽然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兴许现在开门,会扰人清梦呢?

      “这就是你犯门禁的方式吗?”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从虚掩着的门内走出来。

      “家主。”容示向他示意,便先一步回屋准备姜茶去了。

      凌峦点点头,转而又问凌岫:“准时到家门口,然后在外头傻站着?”

      他用帕子沾去凌岫脸上的水珠。

      “好了,你早该学学怎么心疼自己了。不管是什么事,都莫要再闷在心里了。”

      “大哥在听。”

      凌岫这才发现,不知是雨是泪早已挂在他的脸上,缓缓下淌。

      像是当年的雪化在他的眼睫。

      ——

      两年前。

      “殿下!我错了、我错了殿下……”凌岫慌忙翻出食盒子来举到身前,微微抬眼,一副诚恳模样,满是惹人心软的可怜相,“您看我还给您带了豌豆糕呢。”

      卫崇曦倒不是存心要刁难他。

      只是凌岫太擅长得寸进尺了。

      “你呀你,现在什么规矩都不懂了?”这位温润如玉的二皇子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你到底是来做伴读的,还是来找伴读的?”

      “夫子讲为君之道,你在底下剪……嗯……”卫崇曦看着那一团乱七八糟的红纸,顿了顿,还是没认出来。

      “殿下?”凌岫委屈地睁大眼睛,“真的连认都认不出来吗?”

      他也顾不得拿什么食盒子卖可怜了,当即捧起他的大作细细分辨。

      “这是窗花啊殿下,您看这个……”凌岫指着指着,发现要辩解还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罢了。

      凌岫决定换个方向。

      “可是、可是为君之道,都是讲给二殿下和三殿下听的,我只要当好臣子就好了嘛。”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可信,他还信誓旦旦地补充道,“我每日都有在温习‘为将之道’哦。”

      “好好好,你最可信。”卫崇曦连连点头,笑着认可了他的说法,“可怜袁夫子体谅你年纪小玩心大,还特地挑了你听得懂的讲法。”

      袁夫子年事已高,为人和蔼宽宏,虽说治学严谨,但实在惜才,平日里对凌岫那是多加关怀。

      要说凌岫于为将之道上的天赋,还是多亏了这位夫子才能被这么多人知晓。

      凌家不缺天才,尤其不缺早死的天才。似乎便是从两代前起,只要是于某道天资过人的凌家人,大都堪堪活过而立之年。不过他们的死因倒是被凌家瞒得死死的,逢人问起,只说莫提伤心事,反而更显蹊跷。

      自此之后,原本繁荣强盛的凌家便因人丁稀薄而一日日沉寂下来,虽然依旧位列五大家中,且话语权不减,那也只是因为新家主凌峦的手段实在过人。

      可凌峦如今已二十一岁。

      若凌家天才早夭真真是难为人言的诅咒……便要风云再起了。

      几年前父亲病逝后,大公子凌峦便扛起了家主的重任。凌家重商,事务繁多,往日不当家的时候,他还有闲工夫照顾弟弟妹妹们,尤其是有关凌岫的事,几乎都是他一手操办。

      可当上家主后,甚至连凌岫都要托给世交宋家的大公子宋许照顾,凌峦实在没法从家族事务中分心。于是一个不注意,幼弟“天才”的名号就被打响了。

      外人不知凌峦有多害怕幼弟被卷入这些事情,只道要不是凌岫自小修习武艺、通读经书,性格又聪明伶俐、乖巧讨喜,被选中做了二皇子卫崇曦的伴读,又被德高望重的袁夫子亲口认定是“天生将才”,这明珠可就要蒙尘了。

      凌岫倒不是感激袁夫子的知遇之恩,毕竟他原先也没什么志向。

      他在做伴读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大哥总宠着他护着他,说只要他好好活着,做一辈子纨绔也好。

      可凌岫不喜欢荣华富贵。他只喜欢在家里做做木工,或者出门交交朋友。

      他总是想起自己给家里的佃户送菱角时,他们慌忙抹去脸上的泥点子,拘谨地对他道谢的样子。

      凌岫觉着,纨绔总是锦衣玉食,可乱世里别人都过得这样苦,唯独他心安理得、大手大脚地花钱,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不好不好。

      直到去年当上伴读,夫子对他说,他是天生的将才。

      “做将军好吗?”那时凌岫才十四岁,只知道问好不好,不知道问难不难。

      “自然是好的。”夫子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道,“你想救多少人,都救得来。”

      “真的吗?”凌岫好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望着夫子和蔼的面孔,回头一看,又看见二殿下向他微微点头,神情间满是鼓励与支持。

      “那我以后,一定要当将军的。”

      思及往事,又想到袁夫子平日里的爱护,凌岫真是觉得愧从中来,不知如何是好了。

      “殿下……”他无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攥成一团,原本就乱得可怜的窗花更是雪上加霜。

      凌岫环顾四周,确定三皇子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才偷偷凑过去,小声对卫崇曦道:“这个有大用处的。”

      卫崇曦虽然没能读懂他的意思,但很给面子地笑着配合道:“嗯,大用处。”

      “我说真的!”凌岫一个没忍住,不小心提高了点音量。他慌忙捂住嘴,静静等了片刻,才又接着说道:“我要靠着它交新朋友呢。”

      “新朋友?”卫崇曦了然于心,“是三皇弟的伴读吗?”

      三皇子卫凭风的伴读。

      如果卫崇曦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孟家嫡系幺儿,孟竹生。

      以凌岫的性子,对他感兴趣说不上奇怪。

      毕竟孟竹生的为人处事,也算是孟家中极为少见的了。

      “所以,你是因为他……”

      “对对对!”凌岫还以为是得到了理解,眼神一亮。

      “就是因为他窗花剪得好!”

      卫崇曦一顿:“……嗯?”

      “我许久之前就注意到了——”凌岫拖长了尾音,“他窗花剪得可好看了。”

      “所以,你现在这是……”卫崇曦看不懂了。

      凌岫的为难看起来太过真情实感:“不是都说交朋友要投其所好吗。”

      “所以,你为了向新朋友讨教如何剪好一幅窗花,”思维逻辑向来清晰的二皇子艰难地理解了凌岫的想法,“需要先剪一幅好看的窗花出来?”

      终于知道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才艺是从哪来的了。

      “噗嗤。”

      卫凭风装聋作哑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人在聊些什么。

      “结交朋友时这般真诚,可真是少见。你说呢,竹生?”他对一旁的孟竹生招招手,“不过,兴许拿一块豌豆糕就能交上朋友了也说不准呢。”

      孟竹生则没那么开心。

      不如说凌岫就没见过孟竹生开心的样子。

      该不该信三皇子殿下的话呢?凌岫咬着指节思考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挺怕三皇子殿下的。

      此刻,早就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红纸团却被人捡了起来。

      “挺……”孟竹生还是没能昧着良心说出“好看”这两个字,“挺别致的。”

      “收下了,多谢。我很喜欢。”

      其实凌岫也知道自己的剪纸水平实在不可恭维。

      “哇!你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话呢!”

      难道他就喜欢剪得丑的?

      凌岫喜滋滋地想。

      捡大便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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