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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多事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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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现在知道要关心我了?”
宋许果然又开始了他最擅长的避重就轻。
“即便我再精修武艺、再苦练武功,到底也还是军师上阵。能得险胜,已然万幸,哪还有余下的脸面去邀功讨赏?”
凌岫思考片刻,狐疑地打量着这个满口假话的人,果断下了结论:“你骗我。”
也怪不得凌岫不信。
这话完全是在胡言。
且不说宋老将军是出了名的家教甚严,就看宋家棍棒底下出将才的传统,宋许武才如何,也是可见一斑了。
就算这人长着张清冷出尘的脸,端着个儒雅随和的架子,手上的茧子可骗不得人。
宋许表面上这般风雅,私底下也不知道在泥地里鞭子下熬了多少年了。
况且他本身也是资质过人,就算一直谦称自己天赋不足,那也只是比不得凌岫天生将才,就这样还自称不通刀枪,那旁的武人还要不要活了?
更勿论他临场接任,在宋将军急病离世的情况下力挽狂澜,还不够证明他的才能?
凌岫回想起他得到的、关于那场战役的消息,还是没忍住腹诽了一句:虽然用计的确是毒了些。
但胜了就是胜了,就算只是为了脸面,皇帝也绝不可能随手赏赐些金银珠宝,就打发宋许辞官归隐,让宋家权落旁支的。
“所以,你交换了什么?”只消片刻便能想通关窍的事情也敢拿来骗人?凌岫眯了眯眼,一本正经道:“还不快从实招来!”
话已至此,宋许还有什么好装的?
他只能悠悠地叹了声气,含笑讨饶:“凌小少爷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回如何?”
“免死金牌左右不过是个虚赏,能用它为你多换一分胜算,要我万死也不足惧的。”他摘下幂篱,轻轻搁在桌上,“况且朝中那群酒囊饭袋,一才识不如你,二胆量不及你,除了你,谁还称得上是纵世奇才?”
“若我只一句话,就能让那位指了你做将军,真真是夕死可矣了。”
凌岫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凌岫不知道他竟敢这样想。
坐也坐不下去了,凌岫只觉得浑身别扭。他倏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烦意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嘴里还念叨着:“这怎么行啊?这怎么行呢?”
一声轻咳不合时宜地响起。
“……你还笑得出来?”凌岫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回过头去看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就笑!”
宋许听着他的话,更是乐不可支:“这般愧疚做什么。只许你为他人付出,不许别人回报?”
“哪有人小小年纪就这样心事重重的。”
凌岫是一点也没被宽慰到。他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谁帮你了。”
“我的目的……不纯的。”
见他这幅垂头丧气的模样,宋许只能心下发愁。
“你要真是为利而来,早该无师自通地使唤我了。哪里像现在,怎样教都教不会。”
“我……”凌岫下意识就想辩解,可还没想到该怎么说,就忽然被意料之外的叩门声打断。
他抬头看去,原来是容示跟了过来。
果不其然,此刻已然是日落西山。
“聊得这么开心?”容示微微侧身,那漫天的云霞便映入眼帘。
宋许头都没抬,只是看着凌岫,浅笑着说道:“目无尊长。再这般无礼,我可要把家法教给小遐观了。”
刚才还在凌岫心头挂着的愁绪还没散,又赶着来了个大麻烦。
又来?
吵了多少年了还不够吗!
容示闻声看去,更没好气:“呵。我在凌家长大,又不是宋家人,用什么宋家家法?”
先帝打压的是宋家,独独容示被他们送出局外,隐姓埋名,自总角之年就在凌家客居。感念凌家恩情是一码事,可这团郁气是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
容示本就是个倔脾气,思及此,哪还能有什么好脸色?
“尊长没看见,要我尊老还差不多。”
此时藏着情绪的可不止他一个。
凌岫第一次在看见他俩斗嘴时这样欢喜。
天大的好机会啊!
“荒唐荒唐!”凌岫装模作样地要去捂容示的嘴,气势是有了,但临了才发现要踮起脚来才能够着。
他动作一顿,只好剜了容示一眼,又跑去牵宋许的袖子,还来回晃了晃:“明渊哥消消气,容示他童言无忌,才没有骂你心肠歹毒、阴险狡诈、装腔作势、人面兽心、表里不一的意思!”
“等等,我没……”容示伸出手来。
凌岫却满脸纯真,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明渊哥哪里算什么‘老’?我们俩可是忘、年、交!”
这话一出,本想解释两句的容示瞬间忘记了自己原先想说些什么。
就连宋许也是愣了一下,才又换上一幅更加和煦的笑颜。他柔声反问:“容示还有一岁便要及冠了,哪里还能算得上童言?”
“倒是遐观,如今距及笄也不过才一年有余。碧玉年华,与我足足差了七年……真真是忘性大呢。”
容示又顿住了。
“只是……”那人甚至还以袖掩面,故作犹疑地皱了皱眉头,“只是若我上门提亲,不知凌小姐的长兄可有意见?但毕竟只差七岁,应当还是合适的……”
怎么说胡话还能把他哥扯进去!
凌岫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拉着容示就往外跑,还不忘回头做了个鬼脸,向宋许挥了挥拳头以示威胁。
“等等、马……”容示试图提醒。
“留着让他养去吧!”
宋许倒是心情颇好地点了点头。
他倚着门框,伫立良久,一直望着二人的背影,无声道了句“再见”。
终于日光黯淡了。
阖上门,只见屋内桌上放着的字条已被取走,只是……
还多了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宋许拾起玉牌,轻轻摩挲着上面刻着的云纹。
“真是的……”他揉了揉眉心。
“怎么连自己私库的通行令都能随手送出去?”
嘴上说着什么另有所图,到底还是无知无觉地就开始为人着想了。
难办啊。
——
“……真的不回去吗?”容示看了看已然黑透的天幕。
凌岫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
“回啊,这不是在回吗?”
他目测了一下围墙的高度,就兴致勃勃地招呼容示:“来来来,我先翻!”
然而还没等凌岫实施自己的天才计划,就有一个人影朝他扑过来。
“二哥哥!”
来人裹着件鹅黄色的披风,直直地扑进他怀里。动作之快,叫凌岫差点没接住这个小团子:“阿荟?!”
这小团子正是他最为宠爱的庶妹,凌荟。
她如今尚未及笄,娇憨可爱,偏偏又被凌岫惯得顽皮得紧,总是叫他束手无策。
容示见状,默默往后退了退。
“二哥哥怎么又同容示在外边胡闹?”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端着楚楚可怜的姿态,满是娇嗔地说道,“家主亲自给你定下的门禁都不怕了?都过了三盏茶了,看大哥哥过会怎么收拾你。”
凌岫一听,果然大惊失色:“兄长还没就寝吗!”
“可不是,他还坐在正厅等着向你兴师问罪呢~”
“完了完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再晚一分都下场难料,凌岫也顾不得告辞了,只能着急忙慌地向二人挥挥手,一刻不停地往家里去。
“哈哈。”凌荟抬起手来虚掩着嘴,笑得眯起了眼,“好可怜哦。”
他是真不知道家主到底为什么会清楚他每天都去哪吗?
容示扶额叹气。
——
“咚。”
茶杯被搁在桌上,这声轻响在凌岫耳朵里实在有些惊悚。他浑身一震,抢先一步服软道:“大哥我错了!”
“这盏茶温了三回。”凌峦语气淡淡。
“你越发不把大哥给你定下的规矩放在眼里了,对吗?”
凌岫满是心虚地瞥了一眼已经完全不冒热气的茶汤,和一旁叠得齐齐整整的……
拜帖。
那位威严的家主却好像完全不介意,又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才无喜无怒道:“近日来,倒是有则趣闻。”
茶具碰撞的声音绝对是此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凌岫神情恍惚地想。
“宋家旁支刚刚掌权,那位新家主就收到了来自游氏‘嫡子’的拜帖。”
“展开一看,才发现竟是一纸诉状。还是控告其父的诉状……我一问,才知道原来其余四家都收到过。”
“怎么偏偏凌家没有呢?”
凌峦表情温和:“过来。”
“拿起来瞧瞧,最好是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念念。同大哥说说看,这字迹你认不认得?”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不要去踏足政事,不要去掺和世家秘辛?”凌峦的语气听起来不像质问,但显而易见地更令人害怕,“你今日敢替游意写状书,明日是不是要帮其弑父?”
“五石散、五石散……”这三个字在凌峦嘴里滚了几个来回。
算算时间,距离那个冬天,也不过才两年左右。
“这就都忘光了吗,凌岫?”
真被问到痛处时,凌岫反而冷静下来了。
他终于肯抬头直视着那人的双眼——幼时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兄长的双眼。
“我要帮她——帮游与云,不只是因为那件事。而且,收到了状书却无所回应,不就已经暗示了那四家的态度吗?”
“就算是沉默也没关系!”凌岫一掌拍在桌子上,“即便是忽视也没关系!”
“无人称义士又如何?总归有我替她收尸!”
他们之间的关系何以至此呢?
为什么只剩下了约束、管教和限制呢?
有一道伤疤横在他们之间,而它今日被揭开了一角。
不止如此。
凌峦有预感。
这道痂痕总有一天会被完全揭开,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伤口。
“长本事了,小鸢。”
时隔多年,这个亲密的称呼终于还是重见天日。
“我等着看,看你怎么一步步逼着我向你妥协。”
“兄长,谁也留不住谁的。”凌岫终于还是不忍心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他一语既尽,就收敛起所有表情,规规矩矩地向凌峦告辞:“天色已晚,家主早些休息。”
他还要去读游意留给他的信。
都说见字如面,兴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回屋前,凌岫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皎洁的明月。
明月肯定不知道人间的悲伤。
明月肯定不知道,如今已是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