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密密麻麻 ...
-
从花田返程回公寓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左右。宋独楼以快到晚餐时间为理由邀请陶铃去他的私宅一起吃饭，被陶铃委婉坚决地拒绝了。
吃饭可以，但不是现在。
…寝室里的问题，必须，赶快解决。
傍晚，橙红的云浪翻涌，夕阳如剥开的橘子，将公寓包裹进多汁鲜嫩的果肉里。天际尽头，夜色像成熟的葡萄在藤上弯腰。
陶铃慢慢走在鹅卵石小路上，手机里微聊的消息不断刷新，他也无心查看。
低垂的视线里，路边小草悠悠地晃。一个接一个冒泡的思绪不断侵扰脑海，时间在思考中流逝，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公寓前。
解开门禁。
搭乘电梯。
来到606。
将掌心覆上小狗贴纸，轻轻拧动门把手，悄无声息地开了门——
“欢迎回来。”
窗帘拉开着，落地窗外，颐湖秀丽的风景映入眼帘。绮丽天色的倒影在湖面荡漾，如同变质滚烫的岩浆。
小型沙发上，貌似洗完澡的男人换了身衣服，素白色的衬衫解开最上面一颗纽扣，随意地露出了锁骨。
那双茶褐的眼睛已经没了水雾的润养，偏浅的颜色，直勾勾地望着玄关，不知望了多久，却面若无事，只是云淡风轻地说：
“宋独楼的保镖被我拦下来了，那些行李是我帮你收拾的。在外面玩得开心么？有没有吃饭？没有的话，我现在去下厨。”
“没有吃饭。现在不饿。”陶铃首先挑了个话题回答，态度不算热情，“下厨？”他语焉不详地反问。
昭国的学生公寓哪来的厨房。
男人缓缓一眨眼，“哦…忘记这里是学生公寓了。那，下次去我家，我再做给你吃？”
丛息的表弟，说自己是替身，表现得很亲昵，背地里爱变脸。看细节，能发现对方并不常来。
他不是忘记这里是学生公寓了。
他是不清楚学生公寓没有厨房这件事。
“…丛若。”
陶铃动了动嘴唇，念出来他从宋独楼口中得知的名字。
目光中，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凝重啊。要和我说什么？”
没等陶铃回答，他又自顾自如沐春风般笑起来，“继续叫我丛息吧。我们才约定好的，不能反悔呀。”
他边说这话，边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怀里不知何时抱起来的玩偶。
那是一只长着褐色小角、粉色鼻子、黑色四蹄，却有着一身雪白皮毛的卡通小鹿。设计得并不算好看，但很有生活气息。
这是他行李箱里的玩偶。
和门把手上的小狗贴纸看起来“师出同源”。
从花田独自走向宿舍的那段鹅卵石小路上，陶铃想了很多。
首先他想，自己一点经验没有，要怎样才能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不被人看出异状地、自然地和同性暧昧呢？
其次他想，自己失去了情感记忆，不知不觉间已经露了很多馅儿了，接下来必须万分谨慎，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接着，他开始发散。
从宋独楼讲述中的那座私立高中，回忆到男人亲吻他时淡红色的耳尖，慢慢地，他有了新的观点：
自己并非只能“伪装”。
记忆再空白，他始终是他。人生观，价值观，下意识的反应，爱好的口味，这些都不会变。
所以有些事情…顺着他内心本来的想法走，也许反倒没错。
那么。
“丛若。”
避开源头，避开过程，只谈主观的那颗心。
“你其实不太想和我虚与委蛇吧。单方面和丛息的较量，一定要从我下手吗？搞定我会让你觉得有成就感？”
陶铃问。
边问，边坐到丛若身边。
沙发不大，两个高挑的成年人并肩坐着，腿部相触。
陶铃能感受到有暧昧不清的热量透过薄面料浸染着他的皮肤，沐浴露的清香自丛若的衣身溢散，悄悄裹住他。
就像丛若给他的感觉一样。
用日常的、生活化的一切，潜移默化影响一个人的情绪与情感。
短暂的沉默。
气氛刚开始便不对，两人都知道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
陶铃看着丛若的神色在一瞬僵硬后迅速冰雪消融，笑着摸上他的手，“又是不定期的情感会议啊。这次的议题好像比较严肃哦，能不能让我想想呢？”
男人比他高，手掌自然比他更大。拢住他的五指，又亲昵地摩挲着他的指节，看似无心的动作，好像做过千百遍…但真的有那么多遍吗？
陶铃：“不能。”
微微垂下睫毛，乌黑纤长的眼睫在雪色的皮肤上洒下阴影，遮住眸底情绪。陶铃抽回手：“我是你表哥的男朋友。”
简短。铿锵。
也许丛若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奇怪，便不自觉浅浅地皱起眉。眉眼没能很好地掩饰真实情绪，于是装模像样的醋意里夹杂着丝丝缕缕滑稽，“你可以把我当成丛息，我不介意。”
“因为…我喜欢你。”
薄唇张合，是刻意放柔的声音，“第一次见你，是在嵩园的公益节晚会上。你和丛息搭档，一个是晚会主持人，一个是学生代表，我看见你对他笑，眼睛弯弯的，嗯…”
“特别好看。”
陶铃：“…”
丛若：“我对你一见钟情。”
【宿主，他还没你会说。】
回宿舍之前，陶铃还曾考虑过要不要将丛若纳入自己的“计划心动名单”内，毕竟无论小说还是游戏，据他所知，常规的大众创作里“替身”总有着不少的戏份。
既然生活已经具有如此丰富的戏剧性，那他就最好把它看成一部人生电影。
不过，现在来看，丛若基本能够排除了。
不真诚。
无论失忆前还是失忆后，讲究真心的陶铃不会喜欢一个不真诚的人。
“…如果，你从小便常听着一种声音，将你和丛息作比较，抬举他，贬低你，那你应该做的是屏蔽这种声音，或者解决这种声音。
“不甘心，那就再进一步从各方面追赶丛息。学习他，成为他，超越他。像每一篇励志作文里书写的那样，为自己讨回公道。
“丛息本身也没想过把你怎么样。
“为什么会想出这种——这种——为什么会想接近我、破坏我和丛息的感情呢？”
陶铃紧紧盯住他，轻轻挥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把小鹿玩偶轻柔又强硬地抱过来，“我好像没法理解你的做法。”
过程中，碰到丛若的手指。好冰。
明明刚刚没这么冰的。
“…”
被陶铃不客气地批评一通的男人，神色如常。
左眼尾点缀的那粒泪痣，恍然间，像冒着寒芒的尖针一样刺向了陶铃的眼睛。
是预感吗？
陶铃感到眼部刺痛，他有些想闭眼。
这看起来很像逃避。
所以。
“所以。”
“你不想对我负责了，是吗？”
……？
巨响在陶铃脑海里炸起，如雷霆万钧，刺耳万分。黑润的眼瞳颤了一瞬，他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系统激动的尖叫。
如夕阳一般，像被剥开的橘子，钝钝地撕开本性阴暗的那面。丛若垂着眼，愈发暗沉的光线自他背后穿透，面部表情难以看清，唇角却是挂着笑的。
“好吧，陶铃。你真不客气。
“我确实记不清那场晚会了。拜托，很特别吗？谁会记得？只有你会铭记吧。但我清楚地记得另外一个晚上，你想听吗？”
“六月一号那个晚上。”
“在呈阳。”
六月一号那个晚上。
在呈阳。
烟花、盛夏、噩耗。小酒馆里昏黄的灯光，吧台深黑的木色，辛辣苦涩的酒液，客房惨白的床，沾湿双手的泪水，暧昧溟濛的视角，模糊向下的视线。
跪在身前的。
埋在。
的。
陶铃什么都想不起来。他顺着丛若流畅又抓人耳目得多的描述，不停地自虐似的在脑海里勾勒那副画面。
仿佛燃烧的脸颊。
注视的那双向上望的眼。
“我只当自己做个好人好事，是你酒醒后主动提出要补偿我的。我说…让你和我在一起。我和表哥的眼睛长得像，他没空的时候，我当替身也没问题。”
丛若慢慢凑近，近乎固执地去牵陶铃的手，“你整个暑假都待在呈阳，我不敢去找你。好不容易等到你返校，你让我滚？开什么玩笑？那个宋独楼跟你说了什么？”
*
停。
*
“首先，喊你的那声丛息是我错了，我当时又累又困又太想他，一时恍惚，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其次，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你想继续下去，就必须先告诉我你的动机；最后，我之前的那些问题，你避重就轻，没有回答。”
“最最后。”
“别动手动脚，我想起来一件事。”
*
陶铃把手机拿出来。
点进微聊，搜索联系人，没有丛若，也没有丛息。
没有丛若也许还能说得过去。可丛息是他的恋人，怎么可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那么，能解释现状的原因有两种。
第一，他把丛息删除了。
第二——
回忆着宋独楼搜索不到的账号，回忆着宋独楼说过的拉黑。陶铃点开微聊黑名单，果然看到了预料之中的备注。
不同或相同的头像，备注着大差不差的名。
[宋独楼]
[丛息]
[丛息]
[丛息]
[丛息]
[神经病]
[丛息]
[丛息]
[丛息]
[丛息]
[丛息]
[丛息]
[有病]
[丛息]
[丛息]
[丛息]
……
密密麻麻。
满满当当。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密密麻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