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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见面 ...

  •   刚答应完不说谎,温童马上就说谎了。

      他告诉司机的地址不是自己家,而是离他家不远的一个稍微好一些的小区。

      温童其实不介意被别人知道自己家穷,但他就是想在陆长文面前保留多一点体面。他想让陆长文觉得,自己还不错,至少没有那么麻烦。

      下车后,他确认车走远了,才慢慢拐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窄窄的巷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光线昏暗,昏黄的电灯忽明忽暗,偶尔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温童走到一栋八十年代建的小楼前,摸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沉着步子,一步一步爬上五楼。

      温童刚到家门口,家里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他打开手机,给陆长文发了条消息,“到家了。”然后默默地收起手机,推开门。

      屋内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酒气和怒骂声。继父不知道灌了多少酒,满脸通红,扯着嗓子喊:“老子他妈的就是不想去开那个垃圾车!”

      柳云头发凌乱地插着腰,脸色也很不好看:“我妹夫好不容易帮你找的工作,你说干就不干,你还想干啥?”

      温童不想掺和,正要关门进卧室,继父摇摇晃晃地迎上来,满身酒气。

      “你他妈给我站住!”继父突然把酒瓶往桌上一砸,玻璃碎片四处飞溅。温童本能地退了一步,但继父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狠狠拽过来。一个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挥了过来,温童被打得踉跄了一下,嘴角渗出一丝血。

      温童咬着牙没吭声,低着头。继父又要打,柳云在一边急忙拦着:“别打了!过几天要回老家那扫墓,被我妹看到还要不要钱?”

      继父哼了一声,放下手,一把揪住温童,把他硬拉到自己跟前。他抓起一个油腻腻的空杯子,把啤酒瓶对准口子往里灌,黄色的液体稀稀拉拉倒进杯中。

      “喝!”继父将酒递到温童面前,“陪你爹喝酒!”

      温童迟疑着没有伸手,刚想说话,杯中的啤酒已经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继父怒气冲天,脸上满是狰狞,“你他妈连喝酒都不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不是看你那臭婊子姨妈给钱的份上,老子早就打死你了!”

      “行了,行了!”柳云赶忙拉住继父,扯低了一点衣领,陪着笑求饶道:“小孩不懂事,别生气,我陪你喝。”

      继父被哄得开心,色眯眯地扑到柳云身上,温童趁机悄悄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站在房间的衣柜前,柜子是老式的木头做的,门上挂着一块破旧的镜子。

      他走到镜子面前,看到头发上沾满了黏腻的啤酒,滴滴答答往下流。刚刚被陆长文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温童,现在又变得狼狈不堪,回到了原点。

      温童脱下脏衣服,用一件干净的衣服擦了擦头发。他不敢再出去,只能忍着不适倒在床上。

      他打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陆长文发来的那句“晚安”,感觉很心安,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三月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过去了,四月初清明节学校放假,温童跟着柳云回到老家给外婆扫墓。

      温童是被外婆养大的,六岁时才被柳云带回城里上学。

      他还记得那一天,柳云那时还是个漂亮的女人,长发飘飘,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她温柔地喊着温童的名字,他不愿过去,她就走过来蹲下抱住他。

      那时候,妈妈的眼睛亮亮的,充满希望。她告诉温童,她找到了一个好男人,这个男人会给他们一个新家。

      温童相信了,离开了外婆,跟随柳云去了那个所谓的天堂,没想到那里比地狱还可怕。

      温童坐着又挤又臭的大巴到了乡里,外婆的老宅无人打理,早已杂草丛生。

      “小童!”一个与柳云有几分相似的女人从宅子里走出来,是温童的小姨,柳风。

      柳风紧紧抱了抱温童,然后松开手,立刻把他的袖子卷起来,仔细查看他的手臂。

      看到几道新添的伤口后,柳风的目光暗了下来,冷冷地扫了一眼旁边的柳云,什么都没说,直接拉着温童往屋里走。

      “小妹。”柳云喊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几分讨好。柳风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神冷淡,像是在问“你有事吗”。

      “你们吃饭了吗?我去做饭吧。”柳云硬着头皮提议。

      “随便你。”柳风语气冷淡,“不做的话,去镇上吃也一样。”

      柳云咕哝了一句“没必要浪费钱”,就进厨房忙活去了。

      温童被柳风留在二楼聊天,不久就听到楼下有人喊吃饭。

      饭桌上,柳风不停地给温童夹菜,担心地说:“小童瘦了不少啊,是不是高三课业压力大?”

      还没等温童开口,柳云就插嘴道:“都这样,他要努力啊。咱们这种家庭,只有努力才有出路。”

      柳风脸色一沉,不搭理她。

      温童扒了几口饭,慢吞吞地回答:“小姨,我挺好的,成绩还行。数学要是能参加比赛拿奖,可能还能加分。”

      柳风刚想开口鼓励,柳云又抢着说:“什么数学竞赛!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看就是学校想收钱!你就好好准备高考,别整那些有的没的。”

      “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柳风脸上怒气已经压不住了。

      “我这不是关心儿子嘛!他那个爸爸靠不住,我只能指望他了。”柳云吧唧吧唧地说着,明明眉眼长得温和,如今却是堆满势利的样子。

      温童低着头,把头埋得很低,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以为自己吃多了,喝了水也没见好转。

      柳风也不再说话。她已经对这个姐姐彻底失望了,平时除了清明节才见面,两人几乎没什么来往。

      她们姐妹俩性格南辕北辙,柳云温和懦弱,柳风脾气火爆,但是两人小时候关系一直很好。

      柳云嫁给现在这个丈夫后,柳风还曾想帮她,几次把温童接过来藏在自己家里。但有一次温童发高烧,死死抱着柳风不松手,还叫“妈妈”,这让柳云看到了,当时火冒三丈,发了一顿大脾气,后来就再也不送温童过来,只让儿子跟着自己受罪。

      柳风也曾帮过姐姐,找人教训过柳云的丈夫一顿。结果那男人当场又是跪地求饶,又是自扇巴掌,哭天抢地折腾半天,最后柳云反而把亲妹妹告到警察局,勒索了一大笔医药费才肯罢休。

      从那以后,柳风彻底看清了这个姐姐。她脆弱、自私、善妒、懒惰。因为自己第一个丈夫去世得早,柳云总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最见不得别人过得比她好。而她也害不着别人,就把所有怨气发泄在温童身上,像恶鬼缠住自己的亲生儿子。

      柳云的自私已经到让人作呕的地步,就像今天,柳风打电话说可以开车接温童回乡下,但柳云拒绝了。她若自己坐着那破巴士,就绝不会让温童享受更好的待遇。

      柳风曾多次找温童谈心,说如果愿意,可以来自己家住,不用再和妈妈待在一起。

      可温童拒绝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他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妈妈,真的相信是自己让她变得不幸福。

      继父伤害了温童的身体,但在他心上踩下一个个脚印的,却是他的亲生母亲。

      午饭后,三人一起上山扫墓。柳风拉着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点燃,红色的炮纸在灰蒙蒙的天幕下飞扬。三人各自捧着一碟厚厚的纸钱,面对燃起的火堆若有所思。

      柳云哭得声音最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句句全是委屈和怨恨,说着自己过得多么累,多么不幸。

      温童的神情有些麻木。他盯着火光,手里捏着纸钱,一张一张地耐心分开,轻轻投进火堆里。因为他听说,纸钱如果堆在一起烧,另一头的亲人就收不到。

      风吹过山林,传来树枝的沙沙声。一阵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鬓角微微泛白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眼角的细纹随着微笑显露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男孩,剪着寸头,皮肤晒得有点黑,看起来却很阳光。

      “温童!”那男孩一看到温童,立刻喊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

      “诶!儿子,慢点,路滑着呢。”男人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提醒道。

      男人是柳风的前夫,季卫。两人一起生活了十年,去年刚离婚。身旁的男孩是他的儿子季舒,和温童同龄。

      “今天局里有点事,所以来晚了。”季卫对柳风解释。

      虽说他们离婚了,但季卫一直把温童的外婆当自己的亲妈妈,暂时改不了清明节来扫墓的习惯。

      “姐夫。”柳云站起来叫了一声,但季卫没搭理她。

      “姨父好。”温童也乖乖地站起来打招呼。

      “小童啊,又长高了!”季卫笑着走过去,拍了拍温童的肩膀。

      随后,大家又一起烧纸。季卫和季舒聊着有的没的,温童偷偷看着,他经常这样。

      温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身父亲,所以他会想象姨父是他的亲身父亲。

      在温童小时候的梦里,他和季舒是亲兄弟。他考了一百分,拿着卷子找姨父,叫他“爸爸”。姨父会特别自豪地拿着卷子夸他,还会奖励他去吃肯德基。

      这些事在温童的童年从未发生过,他的梦是偷取了季舒分享给他的故事。

      温童没有自己的幸福,只能偷来属于别人的幸福。

      扫完墓后,季卫和季舒打算在乡下待一天,但温童的继父已经打电话骂着让柳云滚回去做饭,所以他和母亲又坐上了那辆大巴,回了家。

      一路上,柳云骂骂咧咧,先是说妹妹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又骂温童不争气,根本帮不上她。

      温童回到家后,继父却根本不在。

      他只觉得脑袋昏沉涨痛,进屋躺在床上。柳云让他自己煮方便面,就又出门打麻将去了。

      温童在又热又潮的房间里待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到客厅泡了一碗泡面,稀稀拉拉吃了几口,没什么胃口。

      他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纸钱,在茶几上几个五颜六色的廉价打火机里随便挑了一个,就出门了。

      温童其实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扫墓,因为那样他根本没有机会和外婆好好聊天。他乘地铁去了城郊的一个湖心公园,那是外婆唯一一次来城里看他时,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

      那时候,城市正在开发,那个公园当年建了一个很大的人造湖,很多住在附近的人都会带家人去玩。温童记得外婆牵着他的手,慢慢逛着全是花和树的公园。

      现在已经很晚了,地铁上几乎没什么人。温童穿着一件宽大的卫衣,把帽子扣在头上,脸埋在领子里,疲惫地耷拉着头。

      手机铃声响起,温童磨磨蹭蹭地拿出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是陆长文。

      他接起电话,鼻音很重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却不是陆长文的声音,郑念活泼的嗓音蹦了出来:“喂喂喂!温童吗?

      “啊,郑念?”温童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郑念和陆长文应该在一起。

      “哈哈哈,你听出来了。我在陆长文家呢。我们无聊死了,你在哪呢?要不要一起来玩?”郑念一股脑地说了一大堆,声音里透着一股欢快劲儿,很神奇地驱散了一些温童心头上的阴霾。

      “谢谢。但是我现在有些事,下次去吧。”温童礼貌地说着,他不想让郑念误会他是孤僻或者清高。

      有些流言蜚语,温童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是他不想让陆长文和郑念相信。

      “好吧。”郑念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追问道,“你现在有什么事啊?”他赖着不放。温童听见电话那头陆长文“啧”了一声,接着手机好像被拿走了。

      “温童,是我。”陆长文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而温柔。

      “嗯,我知道。”温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

      从陆长文家离开后,他休息了几天又正赶上假期,他们已经有快一周没见面,也没联系过。

      “你一个人吗?”

      “嗯。”

      “你在哪?我们去找你好不好?”

      温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陆长文,可能是他真的太累了,陆长文的声音又太具有蛊惑性。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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