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消失的那一天》斯鸟

2、玉峥

　　如葵下意识呼喊出声。
　　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清醒之后就开始喊人，帮助她起床。
　　“我要起来…… ”
　　话一出口，如葵心下又是吃惊。
　　这中气十足又清晰的声音，完全不是自己那虚弱而又含糊不清的嗓子能发出来的。
　　如葵用右手费力地把住床栏，想把自己的身体拉起来转个方向……
　　等等？自己的右手什么时候那么灵活有力了？自己居然可以一下子坐起来？
　　伸出右手一看，简直不得了。
　　这是谁的手？又白又嫩，不是自己那黄褐色皱巴巴的手。
　　这又是谁的身体？轻盈灵动，没有关节痛也没有自己身上那股腐朽而陈旧的臭味儿。
　　如葵站起来，走到房间中央，茫然而又眩晕，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转头，化妆桌上的镜子清晰映出了此时此刻她的脸。
　　“妈呀妈呀，完了，见鬼了……”
　　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差点要飞出喉咙。如葵两眼一翻，身子软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如葵的意识又被熟悉的音乐声唤醒。
　　“叮叮咚咚，叮叮咚，叮咚…… ”
　　如葵睁开眼，前面还是不变的场景。
　　年轻女孩儿的房间。
　　摔倒时撞到地板上的额头正在剧痛着，强烈而清晰的疼痛让如葵确认，自己没有做梦。
　　这一切居然是事实。
　　自己变成了孙女玉峥。

　　玉峥是大女儿的孩子。
　　独生子女政策下出生的女孩，家里的宝贝。女儿与女婿无比疼爱这个孩子，玉峥高中毕业后便拿出所有存款把她送出了国，去哪个国家如葵记不清了，去学什么如葵也不知道，说了她也记不住，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玉峥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自己的病房里。
　　女儿说玉峥忙，现在的年轻人都要加班，没时间回家。
　　但玉峥很争气，钱赚得多，前途也十分光明。
　　女儿跟女婿只要提前这个女儿，便是一脸的神气与骄傲。
　　如葵也很高兴。
　　可是镜子里的这个女孩，真的是玉峥吗？
　　面黄肌瘦，皮肤也很差，头发又油又腻，衣服上也是一股酸味。
　　更奇怪的是，嘴里一股苦味，还有点刺鼻的味道。
　　像是地里撒的农药……
　　如葵大惊，连忙四下查看，却并未发现疑似农药瓶子的存在。
　　可她心中紧绷的情绪并未得到放松。
　　既然自己来了这里，那玉峥去了那？在自己原本那副老弱残破的身体里？那玉峥该有多害怕呀！
　　自己得赶紧找到玉峥，然后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思及此，如葵赶紧撑起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的过程中，心中还不时地嘀咕暗喜。
　　原来年轻的身体那么好用那么灵活，虽然占用了孙女的身体很不好意思，但此时此刻能够短暂享受到健康状态，又是多么的愉悦呀！

　　如葵先在房子里转悠一圈，她第一次来玉峥住的地方，跟自己想象的很不一样。
　　她以为大城市的里人，住的房间，都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又大又亮，窗户闪闪发光。
　　可玉峥住的这个地方，跟自己的住的老房子差不多。昏暗的光线，发霉的天花板，廉价的家具，屋子里还有一个奇怪的大笼子，笼子里放了一些类似饲料的东西，看来是拿来养家畜的。
　　原来城里人也会在家里养鸡养鸭。
　　可转遍了整个房子，如葵也没有发现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活口。但是找到了玉峥的手机，就是自己醒来的那个房间里。
　　如葵虽然不会用手机，但她知道，手机很厉害。不仅可以用手机打电话，还能打视频，还能买东西。
　　捏起方方正正颇有重量的新奇玩意儿，左转右转研究着。这玩意儿怎么用呀？怎么不会亮呀？亮起来后又怎么打电话……
　　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未知的恐惧与气馁，自己什么都不懂不会，该怎么回去？
　　屏幕忽然亮起，熟悉的音乐声流传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叮叮咚咚，叮叮咚，叮咚…… ”
　　原来自己昏迷时听到的音乐是手机里发出来的。
　　无措的手指在屏幕上胡乱点击着，歪打正着点下了接听键。
　　“玉峥，你今天怎么没有来上班？是身体不舒服吗？”陌生的温柔女生响起，亲和力十足。
　　“喂？玉峥，你在听吗？”
　　这是谁？玉峥的朋友？自己该怎么回答？要是说错了话给玉峥惹麻烦了怎么办！
　　乱糟糟的想法还没来得及理清，门口又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砰！砰！砰！”敲击在如葵的心脏上。
　　忙不迭放下手机，小跑到门边，侧过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分辨出门外是谁。
　　如果是玉峥的朋友，开了门，自己该怎么说？
　　会不会是大女儿来找自己了，今早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张嘴就冲自己喊妈，是不是也吓了一大跳？
　　胡思乱想间，敲门声又再次响起。同时细若小猫的陌生女孩儿声响起。
　　“有人在里面吗？”
　　如葵不安地扭了扭身体，换了一个姿势，想得太多让她的头有些疼痛起来，于是她抬起手去挠自己的头发。
　　沙沙沙——
　　沙沙沙——
　　细碎的声音响起。
　　门外的人听觉很敏锐，立刻意识到有人在家。
　　“我听到你在里面了，快开门！”
　　如葵又是吓了一跳，不愧是年轻人，耳朵就是好用。
　　犹犹豫豫地把门拉开一条缝，一只眼睛探出去，先是看到一颗毛茸茸乱糟糟的头，再往下——
　　好矮好小好可爱的女孩子！
　　“你是……”好奇的问句还没说完，就立即被打断。
　　“快给我开门，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风风火火的语速，脸颊都因为着急而红彤彤的。
　　把门打开，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自己不是玉峥这件事，女孩子一句话就把人砸蒙了。
　　“我知道你不是玉峥。”

　　在接受了自己变成玉峥这件事之后，如葵认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能让自己吃惊的事情了。
　　可是当女孩子自我介绍她是玉峥养的猫之后，如葵还是不由自主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我叫福福，玉峥两年前捡到我的。”
　　“她说我是世界上最美最可爱的宝贝。”福福露出自豪而骄傲的笑容，“她最喜欢我了，我一不舒服，就带我去医院看病，花了好多钱。”
　　“但是我的病太严重了，没有挺过去。”
　　“我去世后，玉峥也没有再养别的猫。”
　　“她好伤心，但是我没想到，她会伤心到喝错药。”
　　福福凑近如葵的脸庞，鼻子用力嗅了嗅，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
　　“好臭，玉峥真笨，药都看不清。”
　　如葵往后仰了仰身子，她不喜欢猫离自己太近，猫毛会到处沾染。即便面前这只“猫”看起来长着人的样子。
　　“蠢的嘞！钱多到花不完是不是？还拿去给猫看病！”如葵不理解，“而且死就死了，再买一只不行？还伤心到喝错药，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福福气得炸毛，头顶上乱糟糟的黄头发看起来更膨胀了，“不许你骂玉峥！”
　　“你是妖精？！”会变成人样的猫，可不就是妖精嘛！
　　“我！”福福烦恼地挠了挠下巴，“我不是妖精！我是……我是……”
　　“我这个样子，你不眼熟吗？其实我也是你的孙女。”
　　又是一句让如葵摸不着头脑并大受震撼的话。
　　除了玉峥，如葵还有两个孙女，都是十几岁的年纪，长相跟福福完全不同。
　　如葵笃定，福福应该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一直在胡说八道，什么玉峥的猫，什么自己的孙女，全是疯话……
　　“这是小妹的身体，我借来用用的。”
　　“你忘记谁是小妹了？玉峥的姐姐呀。”

　　屋子里没有一丝阳光，昏暗阴冷。
　　头顶的白炽灯，也正散发着冷冷的白光。
　　不止是房间冷，如葵的心也冷，突然间她很想笑，又想哭。
　　小妹，她几乎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
　　说是人，都很勉强。小小的人儿，不会哭只会笑的婴儿。
　　她去世的时候，只有一岁。
　　那是女儿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正式取一个大名，就因急病去世了。
　　女儿终日哭泣，是如葵抱着孩子小小的身体送她最后一程。
　　仙镇的习俗里，夭折的婴儿只能树葬，没有坟也没有碑。
　　她在山里走了很远很远，远到自己都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颗漂亮古朴的枫树。
　　女婿挖了很深很深的坑，她给孩子做了一床漂亮的蝴蝶抱被，小小的身体裹在振翅欲飞的蝴蝶群中。
　　“下辈子，找个好人家，别再受苦了。”

　　记忆中枫树的木质芳香与湿润泥土的潮腥味一齐涌入脑海中。
　　小妹的事，玉峥不知道。
　　福福却知道。
　　“想起来了吧？玉峥出事后，我就找到了小妹，千求万求，才求得她同意，把这幅样子借给了我。”
　　福福站在镜子前，舔了舔手背，然后用自己的口水去梳理头上的乱毛，接着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欣赏了许久。
　　“丑是丑了点，没有我的猫样美。但是为了不吓到你们人类，我也只能忍忍了。”
　　“像不像玉峥？小妹说她是根据玉峥成年后的模样，捏造出自己的这个身体与脸的。”
　　看着福福的脸，看来看去，确实有几分像玉峥。
　　但又不一样。原来这是小妹的样子。
　　小妹去世了快三十年，如果她能够顺利长大成人，就是这幅模样。
　　“小妹为什么没有去投胎？”
　　福福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待会儿下去了可以问问她。”
　　“下去？去哪里！”
　　“过浑水河，去祖地。”福福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你要去把玉峥的魂魄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