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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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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蒂涅对那位新来的租客很有好感,虽然在那场稀稀拉拉的交谈中,他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
但是他就是那种人:喜恶都藏起来,藏的深,要他推心置腹真是比让他上台跳机械舞还令人难受。
因为弗里趁他回话时打岔的缘故,他不得不分神安抚它。
即使这样,他也发现了席尔维是个好懂的、缺少心眼的人。
席尔维真的不太擅长日常相处,他的话充斥着别人难以亲近的事实性,他擅长阐述事实,说话有时像是在起草一篇说明文。
那天唐璜一来,和弗里上演了一出亲热闹剧后就带着杰米离开了。
他那个人,总是习惯性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话语,对任何人都能做得出一些勾勾搭搭的调笑行径。
伏蒂涅从没主动去招惹过他,除了第一次无聊的善心,况且,他认为唐璜是在把这种心血来潮的招惹当做解压方式,用来排解寂寞。
他不觉得这种事多么有趣,但也不生气。如果唐璜那样招惹他,他就全部无视,他就表达厌倦。
弗里却对此感到相当恼火。它更加不喜欢唐璜了。
唐璜对此心知肚明,但不知为何,他面对弗里的恶感既不是选择远离也不愿意费心扭转印象,而是让伏蒂涅评理。
伏蒂涅不愿意插手这种事,非说他向着谁的话,答案毋庸置疑,他向着弗里:瞧,弗里什么样,唐璜又是什么样;想,弗里陪了他多久,唐璜又认识他几天。何况这只是一些小事,小争执,完全没到水火不容的份上。
伏蒂涅属实没太把这当一回事。
当天晚上,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弗里睡觉……待机的时候,额角会有个一闪一闪的晶蓝色小圆环,伏蒂涅从没说过,他非常喜欢那种极致的蓝色,仿佛在深处酝酿着什么、培育着什么,让他感到充实而轻盈的安然。
在梦中,伏蒂涅化为一团蓝色的意识烟雾,孤身一人游荡在一颗血红色的星球表面,天空中高悬着一颗蓝色太阳。
这情景对他来说是全然的陌生,他的意识飘飘荡荡,有些不适和惶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被重力捕获了,意识像被无形的风轻拢压缩在一起,团吧团吧塞进一具身体里,他在这具身体里游走,血液跟着他的行迹奔涌,背上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胃部一阵收缩,胸腔灌满了辛辣的风,他最终盘踞在心口,心脏于是怦怦狂跳。
但他没办法延展到脑后和指尖,这两个地方全无感觉,都冷得惊人,像金属。
他一动不动,冷热交织,半身不遂。这具身体的某一部分像被火从内里炙烤着,某一部分像是被什么寒冷至极的东西亲吻着。
等他好不容易习惯这种感受,他又立马被愤恨、怨怼、埋怨、忧伤一堆情绪冲刷着,他不得不嘶吼、喊叫,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口,然后他扯开了这具身体——现在已经是他的身体——的胸膛。
他好受多了。
于是他开始一件件取出自己的内脏,卸下自己的四肢,最后斩掉自己的头颅。
他不喜欢那双闪着金芒的熠熠生辉的眼睛,于是他把两个眼球扣下来,一颗塞进头颅的嘴里,一颗放进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归到一团小小地、闪着毛绒绒蓝色光晕的意识体了,他相当满意。
伏蒂涅醒来的时候心里还是鼓鼓胀胀的,像是塞满了棉花糖。
但棉花糖怎么会让他变得如此沉重?
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眼皮像被火燎了一般干涩、发烫,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力气,想要开口却只发出几声气音。
他心里吃惊:我这是怎么了?
“你醒了?”
光线有些昏暗,他躺在自己的床上,额头上放着一块毛巾。
真是好朴素而无用的降温方式。他默默想。
席尔维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弗里坐在他的肩膀上,拽着他的几缕头发。
“你生病了,睡了一天,还好只是发烧。”席尔维扶起他,喂了他一口水。
伏蒂涅不习惯被这样照顾,他微微侧过头,闭了会儿眼,感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些,才开口道:“我几乎没生过病。”
席尔维从伏蒂涅的话里听出几分对自己生病的不可置信,感到有些奇怪和好笑。
“你怎么能知道?”他安慰道,“谁都会生病,这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今天你的工作都被弗里推了,喏——”
他指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纸板,像是从垃圾桶里翻出的那种,“暂停营业”四个大字被描粗加黑,歪歪斜斜写在上面。
伏蒂涅看了几秒,说:“我记得之前有一个还算体面的指示牌。”
“这时候你关心这个?”弗里有些尖刻地嚷嚷,急哄哄地说:“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生病?你干什么了?”
席尔维愣在一旁,不明白生病这种寻常小事为什么要追根究底,甚至上升到要指责病人的份上,他愚蠢地开始打抱不平,插嘴道:“怎么能这么说,生个病而已,人已经这样了,又不是人家想要生病的。”
伏蒂涅依旧有些头疼,虚弱地说:“我也搞不清楚。”
弗里顿了下,跳到他身旁,举起一只机械手碰着他的额头,停了几秒。
它凑近瞅着他,低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伏蒂涅带着点儿厌倦撩了它一眼,看着
一旁的席尔维说:“谢谢你了。”
席尔维连忙摆手说着“不用不用”,一副不擅长接受感谢的窘迫模样。
他们之间静默了一会儿。
“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先走了。”席尔维指着门口,起身,解释了一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伏蒂涅点点头,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嗯……”席尔维停在门口犹犹豫豫,表情有些纠结,“也行……你提前和我说一声就行。我走了啊。”
“忙你的去吧。”弗里追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喊了一句。
“这人还不赖。”弗里评价道,接着它的机械手“咻”的一声探出一个金属针管,直接扎进伏蒂涅的脖颈中。
他一阵心悸,猛地攥紧了手,问道:“你干什么要找上他呢?”
“放松。”弗里握拳,轻轻锤了几下他的肩膀,回道:“不是我找的他,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弗里接着解释说,它一早醒来就发现伏蒂涅的不正常。这事很少见,但不是没发生过,它有经验,立马到隔间里拿出几管药剂,隔一段时间给伏蒂涅注射进去。
理所当然地,铺门没开。
而席尔维的疑神疑鬼和受迫害妄想不止体现在他自己身上。
出于某种忧虑,他敲开了伏蒂涅的铺门。在他的诊断之下,他断定伏蒂涅是病倒了,相当热心地留下来照顾他,还要给他喂吃几副药,当然被弗里拒绝了——它说自己给伏蒂涅喂过了。
席尔维当时还带着惊讶而笨拙的表情夸了它几句。
说到这,弗里的表情有些微妙——席尔维应该是把它当成某种特殊版型的家政机器人了。
伏蒂涅听到这,忍不住笑出声。
那只针管立马就在他的皮肉下面来回刺探了几下,颇有些惊悚,伏蒂涅收敛神色,心脏怦怦直跳。
弗里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怕这个。最后一针了,我也不好当着那小子的面干这个。”
“没法不怕。”伏蒂涅低声说,“杰米呢?”
“跟着她的老板出去了,谁知道在干什么。也挺好,不用费心思编理由瞒着她。”弗里声音很冷很稳,没半点起伏,这是它最像一个完全的机械造物的时候,无情而精准。
“她一直以为我是个人类。”伏蒂涅突然有些感伤,“可惜我不是。”
“你是。”弗里说道,“别在这时候纠结身份认同好吗?”
伏蒂涅撇撇嘴,尽量不去在意弗里的动作,似乎是闲聊:“我梦见我把一具人类身体给拆了。”
弗里“哇哦”了一声,捧场道:“那可真有些惊悚。”
“我是不是已经疯了?”伏蒂涅紧张道,“我潜意识里想要谋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到时候我会把梦变成现实,然后被抓走,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不是。”弗里打断他,“这很正常。人人都在心里幻想过杀戮,他们从不会当真,也不认为自己能在现实中做出那档子事。你别老往坏处想。
撒旦说过:‘与其在天堂里做奴隶,倒不如在地狱里称王。’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地狱。区别在于,有人无视它,有人拥抱它。有人渴望跳进硫酸池,也在某一天真的跳了;有人只是好奇地在上面瞅一眼,却被当成背叛,一脚给踹了下去。
伏蒂涅,你不一样。你永远有的选,你不会是被踹下去的那个。”
“这可说不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既不是奴隶也不是国王。”他已经昏昏欲睡了,半睁着眼,突然问了句,“撒旦还说过这话?”
“……”弗里没回话,看着他晕过去,抽出针管。
它把毯子拖到伏蒂涅的下巴颏,掖起来,又爬到修理桌前把窗户关好,铺门拉上、锁好,关了灯。
最后,它坐在伏蒂涅的胸口,屈着腿,用手抵着下巴。
它闭上眼睛,静静聆听着伏蒂涅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