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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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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东部战区,12月8号,仰恩站。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太阳是冷白色的,像在天上点出来的圆形高光。空气又干又冷,糊得人脸生疼。
一群人挨个通过检查,鱼贯而出,正式踏上这片“创伤之地”。
其中,有一个身穿一件还算高档的棕色大衣的人,手里捧着顶帽子,拎着一个紫灰色的小包,直戳戳地立在站台前,这人正在心里默记去往酒店的路线,作为一名实习记者,这是他第二次独自出差。
他是席尔维·杜勒。
此时他正摘下眼镜,对着一个从后面撞上他的人露出一个谦和、亲切的笑,但在外人看来他只是散漫地扯了扯嘴角。
他长相犀利,眉毛细而长,不算浓密也不算稀疏,还算规矩地长在脸上,眼睛留白多,睫毛短而直,瞳孔很黑,空洞洞的,看天看地就是不擅长看人,眼角向下,嘴角也向下,没半点笑模样。
奇怪的是,他不知道从哪来的认知,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面善的人。
此外,他个子很高,留着一头中长发,毛毛躁躁的。要指明的是,这头长发可不是因为什么时尚,他颈椎很有些问题,背还有点驼,想着长头发可以掩盖一些体态上的毛病,但效果甚微。
虽然他最终还是尽量挺直腰板、纠正自己的体态了,但是头发倒也一直没剪。
酒店还不错。他却想着在这里住一晚要花多少,以及单位给不给报销。
他盘腿坐在椅子上,吃着一个热情有余、恭敬不足的酒店人员送来的葡萄。
说实话,那真是有点怪——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贵客,见鬼的贵客。
葡萄很甜,有些呛嗓子,咬一口,汁水就溅在他身上。
他立马往身上望了一眼,他只有这一身看得过去的衣服。
出于某种职业性的疑神疑鬼,在进入房间的前5分钟,他以一种并不熟练的谨慎大致检查了一下这个房间。
好消息是,一无所获。
他一直担心自己落地即遭遇不测,怎么说,比他预想地要好一些。
即使是现在席尔维也觉得不可置信: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文字工作者,要在这个出名混乱又神秘十足的旧东部战区,挖掘新闻、实地调查。
上面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听到赖话,但他又怎么能昧着良心说这里的好话?
他的任务,想到这个,他立马在心里埋怨了几下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所谓站长,一句“你去吧”,他就坐了一天一夜还多的火车来到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东半角。
简直是受罪!
调查,调查,他以为自己只是那些个“声明”的传声筒呢。
他做不来,就是做不来,别指望他能从这地方挖出什么“历史性的大新闻”,说实话,他只是个勤勤恳恳但一直心怀怨怼的实习生而已。
要好好开展我们的故事,席尔维实在是一个不能绕开的人物:
他这个人,毫无背景,没什么才能,却很努力,但他的努力往往得不到回报,于是他觉得迷茫、不公平,并开始质疑惯例、权威;
他对新闻没什么太真诚的期盼,只是一份工作,阴差阳错、漫不经心,一下子踏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
他装作谦逊,仅仅是因为深知自己的无能;
他想要正直、想要正确、想要进步,却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他对一些“声明”抱着轻视,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可供挖掘和书写的;
他对别人第一声恭敬的称呼觉得惊讶,下意识认为自己不是,但却瞬间反应过来,坦然接受了这种恭维,甚至心里有些自得,然后他警告自己不要因为受到表面功夫的诱惑;
他不太喜欢女人,对男人也不感兴趣,更对任何娱乐活动都兴致缺缺,并一直有些疾世愤俗,还算得上有良心。最后这一点,有时让他觉得烦躁和痛苦;
他实在是个拧巴的人,不喜欢被别人敷衍,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可他偏偏不直说。
很多误会就是如此产生的。
而他这个时候意识到:
大人物,甚至不大不小的人物都是很忙的。琐事缠身,但用不着他过于操心,因为有一些下属替他解释、部署、安排、解决。而“有事你找谁谁谁,我在忙”的话术几乎是通用的,用来搪塞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是很好的法子。
他一开始,一个看似大胆的实习生,其实只是不想表现得怯场、微小,但最后仿佛陷入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境遇。
原来并不是什么都要兴冲冲地掰扯清楚的,他立马懂得了这个道理。
来到这里的第一晚,这个想法很多的人终于在纷乱的思绪中揪出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关灯睡觉。
第二天,他腰酸背痛地醒过来,抓紧时间退了房,然后跟着老杨——一个租房中介来到夹缝中的小黑街。
杰米来找唐璜的路上遇见一个高个子的陌生人,一脸冷然,一声不出,只时不时对一个堪堪到他肩膀、叽叽哇哇的小个子男人点点头,脚步倒是越来越快。
杰米观察了几眼,意识到他们好像顺路。
此人还是席尔维。
他对身边这热情又聒噪的小老头毫无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赶紧到达目的地。
当他站在这栋楼面前时,他完全无法预料得到在这里的半年他会遇见什么人,经历什么事。
很多年后,席尔维回想起这一天,依然还能记得坐在修理桌前的伏蒂涅朝他漫不经心瞥过的一眼。
那时他们一文不名,但都清清白白,柔和无比。
伏蒂涅有些惊讶于这地方最近以来的热闹,还不到两个月,这里竟然又迎来了一个住户。
而且约翰·杨,这儿的房东,好一段时间没露过面的人,竟然亲自带着一个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来到这个地方,笑容满面、殷切无比。
另一边,席尔维看着这位相当英俊的老板,定了定神,意外地有点紧张。
他走上前,扯出来一个傻兮兮的微笑:“你好,我是新来的租客。”
伏蒂涅笑了,敲了敲窗口外面挂着的牌子——暂停营业。
席尔维尴尬一笑,把手插回兜里,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抽了几下鼻子。
只是一路上吹了会儿风,他就有点冻着了。
“我是席尔维。”他又说了句,耸了耸肩,“今天刚到,要在这里住上半年。你叫什么?”
伏蒂涅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撑起额头一角,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抬头说:“伏蒂涅。”
“你好,伏蒂涅。”席尔维立马接话,“我住这儿上面,三楼。”
“……好的。”伏蒂涅侧了侧头,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席尔维不知为何在这个刚认识的人面前比较有倾诉欲,他靠在伏蒂涅的铺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伏蒂涅时不时“嗯”“哦”几声,并没有不耐烦,并且从这种废话连篇的交流中察觉到某种安适。
他们都暂且没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
几分钟后,唐璜从楼道里下来,目不斜视,身板笔直,一旁的杰米表情却有几分奇怪,甚至掺杂着几分鬼鬼祟祟的嫌弃。
“今天的工作还没完啊。”唐璜拉开伏蒂涅的铺门,站到他跟前,一只手撑在他的修理桌上,目光缓缓地从伏蒂涅额间移到席尔维身上,上上下下打探了新住户一番,然后盯着席尔维露出一口白牙,“介绍一下呗。这位是?”
席尔维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说话的语调也有几分熟悉,但就是一时想不起。
他困惑地对上唐璜戏谑的眼神,皱了皱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挑衅。
“新来的租客。”伏蒂涅对他的到来没有半分反应,把手上的零件用铁丝缠绕了几下,举到眼前看了看,放到一边,然后抬眼看着席尔维,说了句:“这是你楼下的邻居。”
席尔维皱着眉,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唐璜打了声招呼,伸出一只手:“你好,楼下的邻居,我是席尔维。”
唐璜高高地挑起来一边眉毛,像是在看一只瘸腿的小动物那样看着面前的席尔维,那只手在这种堪称冒犯的目光下依旧保持着伸出来的姿势,没有一丝颤抖。
几秒后,他象征性地碰了碰席尔维的指尖,一触即分,拖着语调说:“你好。”
席尔维又问:“怎么称呼?”
唐璜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席尔维于是下定决心要开始讨厌这个小白脸。
“唐璜。”杰米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叫唐璜。”
“嘶!”被指名道姓的人突然缩了缩手,直起身,表情有些僵硬。
“别靠太近。”可敬的弗里突然出声,撑着桌沿翻上来,“我最近有些漏电,电到人可不好。”
“你已经电到人了。”唐璜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就是最新一个受害人。
“是——吗——”
“是的。”唐璜斩钉截铁,眼睛却看着伏蒂涅,上半身又压下来,一只手搭在伏蒂涅的肩膀上,有些委屈地说了句:“你也不管管?”
弗里当即跳到伏蒂涅的肩膀上,踩了那只手一脚。
唐璜该是疼的,因为伏蒂涅感受到自己的肩膀被捏了一把。
弗里一双豆豆眼硬是凹出几分狭长的邪性,猖狂道:“他可管不了我一点。”
伏蒂涅挑了下眉,把弗里抓下来,说了句:“适可而止。”
席尔维没插话,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是谁了:唐璜·布朗。
说到这,我们就不得不提到布朗家族了。
这个家族,一直以来都是权力与野心的代名词。早年靠战争发家,打着“意志是战争获胜的基础”一类的口号,大量向战场输送作用于精神上的镇定药物,积累了不少资金,又在战后靠着之前没有明说的药物依赖性发了一笔不义之财,接着靠着一代领头人毒辣的眼光进行了几笔相当成功的投资。
之后可以意料,风声水起,改头换面
而唐璜,这个家族的“第三代继承人,本该名正言顺,奈何本人一直不务正业——不料理家族事业,脾气和名声一样奇差无比,草包一个,两个月前刚刚遭受破产,之后就下落不明,有人曾揣测此人因为愧对家族基业,在巨大打击下寻死去了。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不是了。
席尔维纳闷极了,没有丝毫见到名人的喜悦,没有半分得知某种真相的激动:唐璜·布朗为什么会沦落到这地方?为什么被他碰上?
以及天杀的,为什么他那记性在这时候那么及时地派上了用场?
他宁愿自己稀里糊涂地把这段日子糊弄过去,但他知道了,就没法忽视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留心这位大人物,以备不时之需——拜托,只要唐璜一朝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他们这些人可没法从日后某些细致地挖掘中全身而退。
其实席尔维过虑了,他暂时不是这段故事的主角,现在他还没有办法参与到这种事来,就像他自以为的:一个倒霉的无足轻重的实习生。
纵然席尔维往后都因此时他的无用而后悔,他也只是在众人面前微微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