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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柒章 相视恨识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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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常用事实证明了她的言出必行,次日便带着阎撕破虚空来到了人间。
华灯初上,月色正明,微风习习,许是阴阳对立的缘故,人间花街与冥界街道虽说形制大差不离,感觉却完全不同。
“人间的感觉和冥界差别真的好大啊。”许是难得光明正大的来人间一趟,阎甚为兴奋,走在街上不住地东张西望。
“那你是更喜欢冥界,还是人间?”孟小常反问,似不经意,实则留心。
“我啊……”阎眨了眨眼,其实心中有答案,却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人冥二界阴阳平衡,各有其利,难以抉择。”
孟小常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
“不过今日人间怎这般清净,”阎走在前面,并没有注意到孟小常的神情,“以往这个时候花街应当会很热闹啊。”
“今日是人间的中元节,亦叫鬼节,”孟小常提着灯盏,跟在阎的身后,步调不紧不慢,“街道是要留给鬼的。”
“啊?真的假的?”阎吃惊道,“不是说地府的魂灵回不去人间了吗?”
“往常确实如此,今日却又不同,每年的中元鬼节,鬼门大开,”孟小常的心情亦很不错,她如往常一般耐心解释道,“地府魂灵便可以通过鬼门关返回人间。”
“居然……还能这样。”阎一怔停步,如此说来,那每年的中元节,他岂不是就可以通过鬼门关来到人间了?
孟小常不语,见阎止步,她亦停了下来。转眸环顾四周,却见几缕魂灵飘飘悠悠自身畔游荡而过,轻盈若柳絮。
人间和她直属管辖的酆都城不一样,魂体又轻盈,可走可飘,况且阴气森森,不难分辨得出他们并非属于人间。
其实她不该将此事告知阎的,甚至本就不该带他来人间,这分明是在给他逃出酆都城逃出冥界的机会,还有……
她……有点狠不下心了。
她刻意没去看阎此时的神情,或许是缘由阎与她相同心境与追求,或许是缘由阎予她千万年未曾体会过的温柔,恍若浸在若红糖般甜的温水之中,不愿醒来。
她多想……一直这样下去。
她清楚地知晓她将此事告知阎意味着什么,这是坦诚之言,亦是风险之举,万般无奈,皆因心中未敢言明的隐情。
她卑劣,她自私,只不过是在利用信息差让阎错以为她有多么好罢了。
她知晓她已然狠下心了。
“大人?”阎的声音忽而响起,将孟小常的浸在愧意的复杂思绪抽离。
“……怎么了?”孟小常一惊而醒,下意识抬眸看向阎,却未曾看到任何与她预期相应的情绪,唯有真挚一如往昔。
她却清楚地知晓,那只是缘由阎不明真相罢了。若有朝一日,待阎知晓了事情背后的真相,他绝不会再这般看着她。
“借我点钱行不行?”阎扬起唇角露出笑意,他此刻的心态已与初至酆都城之时不同了,若非与金鸾歌之间的仇怨纠葛还惦念一二,他当真没那么迫切想逃离了。
“……钱?”孟小常怔了怔,未料阎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她自然不会拒绝,取出钱袋递过去,“你要钱做什么?”
“那还用问吗,难得来人间一趟,自然要好好放松放松呀。”阎笑得愉悦,晃了晃孟小常的钱袋,跑向人间的花街。
孟小常不禁笑了,看着阎有些欢快的背影,她亦跟了上去,手中的灯盏一步一晃。无论心中情绪再怎么波澜起伏,她还是会不自主被他的一言一笑所牵绊。
他们在街上转了转,买了些在地府吃不上的吃食。因着今日是鬼节的缘故,街上的店铺早已关门闭户,他们很快就逛得差不多了。只有卖河灯纸钱这类的铺子还没关,阎想了想,进去买了几盏河灯。
孟小常对阎一切举动皆处于默许的状态,见他买河灯亦没说什么,只是随他来到河边,静静地望着他将那几盏河灯点燃,又小心翼翼地放入流水之中。
“据说,河灯会带着生者的思念,送至地府已逝的亲人身边,”阎望着河灯随着流水微风悠悠飘远,“大人,我们这般放下渡魂之事来人间,是不是不太好?”
“怎么?”孟小常带着笑意反问,“忽然问起这些,真是难得见你想得这么周全。平时不是总喊累吗?不想歇歇?”
“想啊,”阎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我总不能耽误那么多魂灵投胎罢?”
“可是,”孟小常面上笑意更浓,“谁告诉你我们来人间是游玩的?”
“不是来玩的?”阎怔了一下,回头望向她,“那我们来做什么?”
孟小常缓缓道出两个字:“收魂。”
“收魂?”阎惊讶不已,“可是,您不是曾对我说过,逝者魂魄离体,是会被冥界察觉到气息,随后拉入鬼门关吗?”
“正是,”孟小常颔首,“却有一种魂灵除外。”
“什么魂灵?”阎急切反问。
“自杀之人。”孟小常回答。
“自杀……”阎怔住。
“自杀之人,生前经历了极大的苦楚,因而怀着世间至深的痛苦与绝望自裁离世,”孟小常垂眸轻声道,“他们自以为得到了解脱,实则这样死因的魂灵根本无法进入地府以转世轮回,只能停留在人间飘荡。”
“这……竟是如此……”阎着实被震惊到了,下意识问道,“那怎么办?”
“因此我每年会抽时间来到人间,亲自收这些自杀所致的灵魂,”孟小常手里的灯盏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用这盏灯。”
“这盏灯原来是用来收魂的啊,”阎了然,他消化了一会儿孟小常说的话,“这么重要,怪不得您整日不离手的拿着。”
“……”孟小常不置可否,冷不防问出一句,“你对人间很熟悉?”
“……啊?”阎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从你刚才的表现,以及,”孟小常淡声道,“你听过地府的传闻。”
“啊,也说不上很了解罢,”阎感觉喉间有些干涩,后背亦泌出阵阵冷汗,疯狂搪塞道,“就是,嗯,略有耳闻。”
“我已斩断了天堑,天人二界的联系早已被切断,”孟小常从容拆穿了阎的借口,地府的事情金鸾歌都未曾知晓,更何况阎呢,“你又是从哪里闻听到的消息?”
“我,内个……”阎知道自己又犯了思虑不周的错了,之前栽在金鸾歌手中就是如此,思绪开始飞速旋转,试图在短时间找出一个合理的能说得过去的借口。
只不过孟小常却并不打算给阎思考的时间,她再一次开口,撂下一句对于阎来说堪称惊雷的话:“我见过你娘。”
“什么?!”阎惊得完全忘记了掩饰,况且事到如今他已然没必要掩饰了,“您见过我娘?什么时候?在哪里?!”
“河边,”孟小常避开阎急切的视线,“你父亲为了送你回天界耗尽仙力陨落,而她为了追随令尊,投河自尽了。”
阎彻底失语,心中五味杂陈。
天界之仙皆知阎这个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的天才,却不知他的身世。
阎的母亲是人。
阎出生在人界,是在人间长大的。
他的父亲原本是天界之仙,专精阵法。当年无意间被卷入一场乱局,又偶然发现自天界至人界的阵法。为了避祸,只得铤而走险,私自偷绘传送阵来到人间。
哪知他的父亲到了人界才发现阵法的弊端,会耗费大量的仙力。虽说成功来到了人界,但却因仙力受损无法回程。
不得已之下,他的父亲只好选择暂时留在了人间。而在养伤的过程中,又邂逅了此生的爱人,正是后来阎的母亲。
阎出生之后,因他是半仙之身,并非纯粹正统之神血脉,加之又非天界出生,没有契机修炼为神方可修炼的仙力。
一开始阎父还能忽略这些矛盾,不过随着他的修为逐渐恢复,他意识到了,他最终的归宿终究只能是回归天界。
毕竟无论是阎母还是尚在年幼的阎,皆不似阎父那般,拥有仙那样长久的寿命,因此他注定无法与爱人白头偕老。
万般纠结无奈之下,阎父做出一个决定,他将一身恢复的全部仙力修为灌注于阎体内,绘制阵法将阎送至天界。
如此一来,阎父失去了全部修为,还亦一同失去了以仙力延长的悠长寿元,此后,他便可与爱人一同度过余生。
这是阎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
却没想到……
原来孟小常早已猜到了。
“我本以为,百余年过去了,他们会因寿元耗尽共赴黄泉呢,”阎低声自语,末了又叹道,“也罢,总归仙陨落无□□回,我娘如此……他们也算是同生共死了。”
“生同衾,死同穴,”虽说孟小常早已知晓阎不算纯粹的血脉,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低落的阎,似是被阎的情绪所感染,她沉默半晌,方才道,“是个好归宿。”
“话说回来,原来您早就知道我啊,是因为我的特殊体质?因为我听到的那些地府传闻?还是因为我喜欢不应该在天界流行的绘画?”许久过后,阎才终于调整好了心情,“不过,这些理由都没那么充分罢?”
“若非在人间长大,又怎会有那一番见解,”孟小常垂下眸,轻笑一声,“如今的天界……可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啊,”阎一挑眉梢,笑得肆意张扬,“可是那有又什么办法?!我本就是在人界长大的孩子,这些想法放在天界就是那么——‘大逆不道’!”
孟小常提着收魂灯的手指微微一紧,她想起自己曾经疑惑过,阎与她遇见的那些魂灵,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阎,”孟小常抬眸看向阎,声音轻得似风,“若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别啊,”这是孟小常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阎先是怔住,随即展颜笑道,“我可不想那么早就被那老狐狸抓住。”
孟小常亦随之笑了,她笑得很轻、很浅,轻柔的气音散在风里。
可她的笑颜落入阎的眼底,却又好看得足以压过此时一切压抑的情绪。
颓唐与失落仿佛随着河水一同流走,载着他对父母的思念,飘至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