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记事》垂思声色

4、带他回家

　　李桥直接把衣服外套披在他身上，不容祝小双回绝，淋过雨的衣服又被吹干，祝小双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把衣服穿好，这外套李桥穿着正好，穿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宽大，拉上拉链更是把小半张脸都遮住。

　　外面雨停了，多福跑出去在洞口四处张望。

　　李桥蹲下身，将砍好的木棍穿在口袋两头，木棍当做扁担使，一使劲就挑了起来。

　　“走了”，李桥回头叫上他，外套给了祝小双，他自己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露出的胳膊因为发力肌肉明显，光看袋子都知道里面的东西很重，但李桥却轻松地挑了起来。

　　祝小双把水壶挎在身后，“嗯嗯……”，边说边跟了上去。

　　多福跑在最前头，下山的路本就不好走，下过雨之后更是湿滑，李桥走在前面，两个口袋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着，或许是走惯了，李桥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当，他走过的地方留下很深的土坑印子。

　　“踩着脚印走”，李桥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回头，但祝小双积极地应了一声：

　　“好！”。

　　路面泥泞极易摔跤，祝小双光着一双脚，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留下的印子走。

　　深一脚浅一脚，土质松软的地方一下子踩一脚就陷进去半个脚踝，不一会儿的功夫，祝小双的原本就不干净的裤腿沾满了泥巴，山坡上长着许多矮小的树，祝小双学着李桥的动作，迈出下一步的时候拉住旁边的树，这样下山更安全一些。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一狗才到山脚，浣衣河水声哗啦哗啦，传到祝小双耳朵里。

　　河上有一道木桥，可以抵达对岸，过了河，李桥把肩上的担子放在地上，又回头看了眼祝小双，裤脚被他高高卷起，小腿以下全是泥巴。

　　祝小双转头看向四周，河岸两边都是山，倒是这边的山上有人家，远远望去，有几处零星的房屋聚在一处，忙着观察环境，他并没有注意到李桥看向他的视线。

　　从那么高的地方下山，祝小双的腿已经麻木没有力气了，阵阵酸痛从脚底传来，见李桥停下来是休息的意思，祝小双走到河边，洗掉了脚上的泥巴。

　　泥巴洗干净，那双脚踝原本的模样露了出来，脚背上有几道伤痕，有长有短，伤口颜色鲜红，血迹已经被洗掉了，李桥坐在边上休息，视线停留在祝小双脚上。

　　天色不早，他们又在山上躲雨耽误了时间，因此只在河边休息了一会儿，就要起身趁亮回去。
　　动身前，李桥把脚上的鞋脱了下来，放在祝小双面前。
　　“穿好”，简短的两个字，却无端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祝小双微微瞪大眼睛，还想说些什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要拒绝，李桥光着脚走开，再次挑起口袋，继续往前走，步伐却比刚才慢了许多。

　　多福在旁边摇着尾巴，像是在催促祝小双快点，祝小双也来不及道谢，赶紧穿上这双不合脚的鞋子，三两步追了上去。

　　从浣衣河回白桐岭村依旧是上坡路，但不用往林子里钻，山路蜿蜒向上，千回百转，这个时间点，太阳落山已久，放羊放牛的村民早已归家，从对面的山坡上看过来，就可以看见三个小黑点在山腰的羊肠小道上慢慢移动，正是李桥和祝小双，还有跑在前面的多福。

　　祝小双每走一步，都感觉双腿不是自己的了，所幸前面的李桥走得不快，他还能跟上，看着脚下布满碎石的山路，祝小双才知道李桥为什么执意把鞋子给自己穿，走在这种路面上，穿鞋都有些硌脚，更何况光脚……

　　他看着李桥，步子沉稳，即使光脚也不妨碍他前行，顺着祝小双的视线，可以看到李桥的肩膀已经出了一层汗，黑色短袖上颜色深了一块，如此，祝小双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一路上，李桥几乎不说话，只是一味往前走，还带着个不知从哪来的陌生人，祝小双看出李桥不爱说话，于是他安静地跟在李桥身后，也不多问。

　　又走了许久，等来到一处平地时，祝小双已经走不动了，但好在已经到了，望着前面的村庄，祝小双忽然有点想哭的冲动，鼻子一阵酸楚，他仰头看天，把刚到眼角的泪花憋了回去。

　　天快黑了，看不太清楚路，祝小双跟在李桥身后，路过村口的井水时，听到一声声从村里传来的狗叫声，时而夹杂着大人交谈声，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

　　村里的路面都是石板铺出来的，顺着石板路，穿过几户亮起灯的人家，李桥家隔着村中心一点距离，单独建在一边。

　　快要到家，多福加速跑到前面，率先在木门外朝里面叫了两声，门是开的，多福一溜烟跑了进去。

　　顺着篱笆外墙走过去，石板路尽头就到了。

　　李桥先走进去，在院子里把肩上的担子放下，转身的时候，祝小双才看到他脸上的汗水，跟从水里出来似的。

　　李桥随意地抬手擦了擦，又朝家里看了一圈，厢房里亮着灯，厨房倒是黑漆漆地，想起奶奶说要去看张嫂子，估计是晚饭后去的还没回来。

　　祝小双无措地站在院子里，这是一个跟他老家不太一样的小院，夯土墙上架起木梁，房檐很高，黑瓦片黄土墙，正中间的房子有两层，底下一层隔出三个房间来，在小院的左侧还有一间两个屋子的厢房，也是夯土房。

　　“过来”，正看得出神，李桥喊了一声，祝小双才挪动脚步跟着李桥走到小院右边，院子里接了水龙头，底下是一个大水缸，李桥从屋里拿出一个脸盆，又进厨房打了一桶烧好的热水，兑好温水后，拎着水桶打开身后的一个小木屋，说是小木屋，其实就是几块板子搭起来的。

　　“你先洗，水不够叫我”，李桥放下水桶，走出来给祝小双挪地方，里面空间不大，但容身一个人洗澡绰绰有余。

　　“嗯，好……”，祝小双点点头，此时此刻，李桥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无论李桥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拉上木门，里头还有一个铁扣可以锁门，虽然简陋，但实用性很强，从外面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关好门，祝小双才把身上的衣服褪下来，外套是李桥的，他把衣服挂在身后的一根绳子上，自己身上的这件早就脏的不行了，此时脱下来才闻到一股发酸的馊臭味。

　　桶里的水温正好，祝小双瘦削的肩膀缩着，他抄起一捧水浇在身体上，细细地洗着，然后听到李桥站在门外说道：

　　“毛巾和衣服放在门口，你伸手拿，外面没人”。说完一阵脚步声走远，小院里静悄悄地。

　　把门打开，祝小双拿到了衣服和毛巾，把衣服挂好，又用毛巾沾了水擦身子，李桥给他拿了两条毛巾。

　　屋里，李桥把身上的脏衣物换下来扔到盆里，又打了水来在自己屋内简单擦了下，换上一身干衣服。

　　他动作很快，换好衣服来到厨房，灶上的饭菜还热着，是奶奶给他留的，开灯把饭菜端出来出来，舀了两碗米饭，李桥又倒了两碗热水晾在桌上。

　　门口，祝小双洗好出来了，李桥去叫他吃饭的时候，就见他正俯下身，小心地把长出来一截的裤腿挽起，身上那件灰色的长袖上衣也有些大，袖子需要卷起来，李桥拿的是自己以前的衣服，没想到还是大了这么多。

　　李桥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来吃饭吧”。

　　祝小双：“嗯，来了”。

　　他有些忐忑地踏进厨房，柴火灶上方的梁下，挂着老式的白炽灯，微黄的灯光照在屋内，一张祝小双没见过的木桌上，摆了碗笋干炒肉，不锈钢小盆里是满满的一盆豆腐青菜汤，旁边摆着两碗米饭，米饭堆得冒尖。

　　近半个月以来，祝小双都没见过人吃的饭菜了，冒着热气的笋干炒肉香味十足，直往人鼻子里钻，祝小双不禁吞了吞口水，空荡的肚子也适时叫了两声。

　　面上一阵红，祝小双瞥了眼李桥，后者把其中一碗饭推到自己跟前，并没有多余的眼神给他。
　　祝小双拘谨地坐下，这种矮小的木凳子他也是第一次见，李桥端起碗自顾自地吃饭，期间又把那碗笋干炒肉挪到祝小双够得到的地方。

　　见他并不看自己，祝小双的紧张感才消散了一些，他端起碗，左手拿筷子，小口小口地扒了几筷子米饭。

　　温热香甜的白米饭，再配上炒香的住笋干配肉，祝小双麻木了许多天的味蕾终于活了过来，他低着头吃饭，速度也比一开始快了些，人在饥饿的情况下，大脑就丧失了思考其他问题的能力，不一会儿，祝小双吃饭声都大了起来，跟白天吃到荞饼的时候一样，几乎算得上狼吞虎咽，生怕下一刻就吃不到饭了。

　　李桥看了一眼他碗里，饭还有，只是吃得太快，祝小双腮帮子鼓了起来，脸都憋红了。
　　最终李桥说了句：“慢点，饭管够”。

　　自始至终，李桥脸上都没有太多表情，祝小双起初还有些拧巴，怕李桥看不起他，嫌他一副没吃过饭的样子，但一路从山里到家，李桥除了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倒是帮了他不少。

　　闻言，祝小双把头从碗里抬起来，嘴角沾着两粒白米饭，他毫无察觉，脸色更红了，呐呐地说道：“哦……谢谢……谢你”。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用谢”，李桥平静地说道，随后继续低头吃饭，微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沉默，像是一幅不会说话的画像，跟这间老屋融为一体。

　　祝小双看着他，沉默半晌后点点头，再次动筷子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

　　李桥先吃完，他放下碗筷，把凳子挪到一边摆放好，随后往外出去了，厨房里只剩下祝小双一人，他眼睛注视着李桥出去，然后又看着桌上的菜愣了一会儿，天大地大，先吃饱再说，本着这个原则，祝小双舀了一碗青菜汤，吃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绿色的叶子不是青菜，吃起来口干有点糙，起初没什么味道，但过了一会儿嘴里回甘。

　　好奇特的菜，祝小双在心里暗暗惊讶，随后又夹了几筷子，吃得津津有味。

　　李桥把多福的晚饭喂了才回来，回到厨房就蹲在灶前添柴，黑漆漆的烧水壶看上去有了年头，李桥灌满水提到灶上，柴火燃烧哔哔剥剥。

　　多福吃完饭，趴在窝边打了个哈欠，听到外面细微的脚步声，它立刻竖起耳朵，跑到门口叫了两声。

　　“多福都回来了？”，奶奶的声音传到厨房，李桥和祝小双都听到了。李桥朝门外瞥了一眼，果然是奶奶和爷爷李石九回来了，老两口见厨房亮着灯，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祝小双也跟着看了一眼，然后就见一个驼背的老人急匆匆往厨房走来，看上去年纪大了，鬓边头巾没盖住的头发已经花白。

　　奶奶进门，见到李桥在烧水，咂嘴道：“你算是回来了！我还说再不回来让你哥带人去找……”，话音未落，奶奶顿了顿，和一边正端着碗的祝小双对视上了。

　　两粒米饭还粘在嘴角，祝小双嘴巴微张，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先开口问候一下。

　　还是奶奶率先问道：“咦？这是哪家的孩子，我还没见过喽”。奶奶走进来，脚上穿着一双雨鞋，略显浑浊但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祝小双。

　　原以为是李桥的朋友，但奶奶眼尖，只见这孩子身上穿的，是李桥的衣服，那是几年前的旧衣服了，李桥个头窜的快，那衣服就没穿过几次。

　　李桥：“先吃饭吧，人饿着呢”，这话是对祝小双说的，也是对奶奶说。

　　奶奶笑了笑，见祝小双碗里没多少米饭了，于是在桌前坐下，舀了一勺，“来，添点饭，别端着空碗”。

　　祝小双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碗递过去接下了米饭，随后他不好意思地说：“谢谢……”。

　　“哎，不说谢，菜还剩这么多，一定吃饱喽！”，奶奶说道，她看着祝小双，身子瘦不说，那张小脸也跟缺营养似的，面黄肌瘦，低下头吃饭的样子很乖巧。

　　李石九在屋里换了只鞋子，然后杵着拐杖往厨房走来，进门的时候瞧见祝小双正在吃饭，他看了眼奶奶，又看看李桥，笑着说：“带朋友回来了？”。

　　李桥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祝小双扒完最后一口米饭，抬头看向这个老人，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他这才发现，这个老人少了一条腿，左腿完好，但右腿自膝盖以下是空的，裤腿扎在膝盖的位置，打了个结，老人头戴一顶蓝色的布帽，说话慢吞吞地，苍老的面庞上带着慈祥，杵着拐杖熟练地在一边坐下。

　　“再吃点，锅里还有呢！”，奶奶担心他还饿，拿着勺子又要给他添饭，祝小双面色微红，他不好意思地说：“不用……用了，我吃……吃饱了！”。

　　奶奶也听出他说话有点结巴，然后又劝了几次，确认这孩子是真吃饱了，这才把饭菜收了起来。
　　吃完饭，祝小双轻轻打了个饱嗝，温热的饭菜下肚，瞬间人都精神了一些。

　　奶奶和李石九端了热水去屋里洗脚，李桥也跟着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