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找》相对庸俗

4、第 4 章

　　陈应骁匆匆来一趟又匆匆走还真是因为有事，不是特意避开卫寻，他不至于。
　　车刚开出影视城没多久，秘书手里的手机便响起来，她先看了一眼才往后递给陈应骁：“青柏。”
　　陈应骁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抢先咋咋唬唬喊道：“骁哥，白若尘那戏导演是卫寻？！”
　　“嗯。”陈应骁拉远手机听筒，“怎么了？”
　　他这么一发问倒是把周青柏噎住，沉默两秒才接着说，“……没，那你们刚刚见着了？他没怎么着你吧？”
　　“他能怎么着我？”陈应骁低头翻两页报表，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不是……算了，没事。”周青柏有些泄气，“你接下来去平洲？不回这边了？”
　　“嗯，傍晚的飞机。”
　　“好。”周青柏在他挂电话之前叮嘱：“叫司机好好开车。”
　　“放心。”陈应骁随手把手机放到一边，车还没上高速，路上有些颠簸，干脆也合上报表不再看了，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卫寻好像长高了，还瘦了点。
　　虽然他不知道这些变化是出于客观事实，还是出于他们之间滋生的陌生感。
　　陈应骁对此并没有更多的感悟，人走近了就亲密，分散了就疏远，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生中来来去去成千上万场，倒也不是每一次散场都要演一出肝肠寸断难舍难分。
　　只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东西，未必很紧要，就像是忘记出门前有没有抚摸宠物狗的脑袋。
　　他睁开眼，“安，行程都没问题吧？”
　　坐在副驾驶的秘书闻言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没问题啊？我早上都确认过了，公司的事大致上处理得差不多，可以安心空出一段时间去处理平洲的项目，如果有需要你拍板的决议会先电联。”
　　陈应骁点点头，很快就把这点没来由的飘忽感觉抛到脑后。
　　*
　　“卡。”卫寻都有点麻木了，看向挤了半分钟都没挤出半滴眼泪、空有一脸狰狞表情的楚轩，“……哥，你是死了同伴不是没抢到演唱会门票。”
　　这声哥尊重意味不多，侮辱意味极强。
　　现场人听见他说这句快笑翻了，楚轩气急败坏，拎起道具剑直指卫寻：“那你倒是给我说说戏让我进入情境！光说风凉话有什么用！会不会当导演啊你！”
　　卫寻叹气，“你同伴死了，悲痛欲绝，流下两行清泪。这句话有哪个字你听不懂？”说罢他没有给楚轩再接话的机会，懒得打嘴架，“行了，全世界休息十五分钟。”
　　在旁边候场的白若尘拎着袋不知道什么东西发了一圈，最后总算转到卫寻身边，双手撑开素色布袋口：“卫导，来点吗？我家里种的。”
　　不远处的李时真闻着味就来了：“这什么？花生？”
　　“对。”白若尘总是一副笑模样，“今年种出来的特别好，李编尝尝？”
　　“那我可不客气了啊。”李时真先是抓了一把给卫寻，再自己抓了一把，手指一捏，薄薄的壳啪嗒爆开，花生粒果真颗颗饱满，嚼着有一股淡淡的咸香。
　　“就差口冰啤了。”他竖起拇指，“你说是自己家种的？家里还有地呢？”
　　“是啊。”白若尘点头，“我家在平洲一个农村里。”
　　他说了一个地名，听着挺陌生，白若尘便接着笑道：“小地方，没听说过也正常。”
　　“我听说过啊。”凑过来蹭花生吃的副导演冯渝接话，“闻水县你们总知道吧？”
　　“知道啊，咱们外景取景地嘛，下个月就得过去是不，导演？”李时真扔一粒花生米进嘴里，手肘捅了捅一直没说话的卫寻。
　　卫寻拿着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手里那捧花生早塞李时真裤兜里了，这时被点名也只是抬了抬眼：“嗯。”然后又低下头去。
　　一股要孤立全世界的冷淡气质。
　　“是，我家就在闻水县隔壁。”白若尘点头。
　　几个人又随意聊了一会，白若尘被召走，冯渝拍拍沾满花生碎屑的手，脚尖都已经往外扭了，犹豫一下还是转回来，一拎裤腿就挨着卫寻的椅子蹲下，瞥见他手机屏幕上的贪吃蛇界面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
　　“咳……卫寻啊，”他斟酌字句，“其实吧，在我看来，我个人拙见哈，楚轩的表现已经可以了。”
　　冯渝算是卫寻的同校师兄，大卫寻个五六届，开拍以来一直很配合卫寻的节奏，这是他第一次找卫寻表达自己的想法。
　　卫寻顿了顿，摁灭手机屏幕放到一边，“师兄你说。”
　　“各种体裁不同呈现形式不同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就不说了，你都懂。对于电视剧来说吧，剧情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剧情一环扣一环够精彩够紧凑，对演员的表现是有加成的……我意思是呢，拍一部电视剧，一部古偶，有时候不用抠那么细，要知道哪些点该抓哪些点该放，每一幕都要抠到十全十美的话，很容易顾此失彼，你自己也会很累。”冯渝看他轻轻敛起的眉，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喜欢你正在拍的东西。”
　　卫寻抿唇，有些仓惶地挪开了目光。
　　他当然知道剧组里的人私底下对他都是什么评价，装、做作、自以为清高，觉得拍文艺电影的就压偶像剧肥皂剧一头，拿腔拿调。他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反驳，他的理想和追求，被他放在更高的位置，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他不应该接下这部剧而又不愿意接受它，可要说他是存心不想拍好，又是大错特错。
　　几年下来他其实也有积攒一些影迷，他们为他在网络平台上建了一个同好小组，每天在里面发帖问：今天我的冷门宝藏被人发现了没？
　　卫寻产量不高，除两部电影外还有些十几分钟的小短片，去年销声匿迹了一整年，今年再出现是作为这部剧的导演。出品方公布主创团队后，小组跳出来的第一条帖子是个活跃ID发的，看以往发帖的语气像个年纪不大还在上学的女生。她放了一张剧宣的截图，只截了卫寻的名字，配文是：啊……卫寻去导古偶了啊……
　　后面跟一个哭泣的表情。
　　卫寻都没敢点开跟帖，也再没上去看过。
　　中途换赛道，他更不敢也更不应该敷衍了事，否则才是对老观众真正的背叛，也是对新观众的侮辱。
　　“师兄，”他重新看向冯渝，认真道，“再给我点时间。”
　　冯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休息结束后楚轩重拍那条哭戏，比上次要好些，总归是有眼泪下来了。
　　卫寻拇指摩挲一下对讲机，说：“过了。”
　　*
　　棚拍转外景之前，全剧组放了三天假，算是补上中秋节没放的。
　　李时真早就归心似箭了，他家就在影视城隔壁市，二老天天念叨让他回家看看。
　　“怎么样小寻子，”李时真风风火火拖着行李箱，顺风车已经在酒店门口打着双闪在等了，“要不要去我家玩儿，我爸我妈还问你呢。”
　　“下次吧，”卫寻摆摆手让他快走，“帮我带好。”
　　“行，你估计也得回家哈？那下次再去啊。”李时真一边回头说一边往前小步跑，差点被行李箱绊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哎哟卧槽！”
　　卫寻在窗边看他磕磕绊绊上了车，也陆续有人大包小包地从影视城搬离，这一个景被拆得七零八落，下一个景很快又会搭起来。
　　他看工人拆灯架看了十多分钟，摸出手机打开通讯软件，几乎滑到最下面才看见他妈的头像，而他们的对话早就终止在一年前，终止在他被他爸砸断的手臂。他妈捂着嘴一脸惊惶地流眼泪，却没有过来阻拦，只是不停追问他“能不能改”“你能不能改”“你是不是想我死”“你是不是想我死”。他等他爸打不动了才从地上爬起来，去医院躺过两晚，然后带着一身烂苹果肉般的软弱和淤青跟陶然去了最南的南方。
　　陶然后来问他片名应该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叫……《你是不是想我死》好了。”
　　陶然捏着下巴沉吟一阵：“这个名字恐怕过不了审。”
　　卫寻都惊了：“你拍这个哪个环节是奔着过审去的？！”
　　陶然笑出声：“开个玩笑啦～”
　　后来还真用了这个名字。
　　他拇指悬在对话框上方犹疑好一阵，还是没打出任何文字，于是干脆利落地退出了页面。
　　无家可归，他干脆提前去闻水县采风，收拾完东西发觉收出一大箱，最后决定只用背包背两套换洗衣服和一部相机，其他的全快递寄过去。
　　闻水县离影视城也就一个半小时的飞机，但县里肯定是没机场的，他只能先在平洲机场落地，然后再转大巴过去。
　　但是他显然低估了当地的原始程度。
　　首先是飞机延误，令他错过最后一班通往闻水的大巴，所以他只好上了一辆看起来不那么正规的面包车。司机看他气质不俗，还坐地起价，不给两千不让走。
　　面包车跑了将近三个小时的颠簸山路才到达目的地，天已经黑透了，卫寻也不想纠缠，用仅剩的一格信号给他扫了钱，转身顺便在旅游网站上连车牌带号码举报了黑车。
　　其次是车只给停到路口，他刚下车就下起雨来。闻水县说是个县，其实规模和发展水平同偏远山村差不多，不过自然风光倒是很好，所以才会被剧组选为外景地。问题是经济不发达的地方人睡得也早，这个时间路两边都黑漆漆的，还时不时不知道从哪儿传出几声狗叫，听着挺瘆人。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卫寻怕把包里的相机淋坏了，于是把包背到胸前，用薄外套裹住。山区里气温比他想象中要低得多，身上被雨这么一浇，整个人都从内而外地散发着凉意。
　　他闷头往前走，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导航，莹白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种如玉般的质感。
　　背后传来光亮和细微的轮胎碾压碎石子的声音，卫寻一边往路边让着走一边回头看，两束车灯刺得他眯起眼睛。
　　那辆通体漆黑的车开到他身旁，然后停下来。
　　车窗缓缓下降。
　　车内开着暖黄的灯，光是看一眼就能想象到那种干燥和温暖。陈应骁侧过脸，挺直的鼻梁拉出一道阴影。
　　“上车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