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找》相对庸俗

2、第 2 章

　　砰砰砰！
　　“卫寻！”
　　“卫寻你死了好歹也吱个声！”
　　卫寻倏然睁眼，窗帘没拉起来，周身爬满奄奄一息的幽蓝暮色。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半天愣才坐起身，震耳欲聋的砸门声还在持续，李时真的耐性显然即将告罄：“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啊！卫寻！”
　　卫寻走过去开门，脸上还带着浓重的不清醒：“你知道这酒店有门铃吗？”
　　李时真看起来还有点惊魂未定，吐出一口气，“……那也得您老听得见啊！你睡着了？”
　　“嗯。”卫寻转身打算去洗把脸，李时真欠身跟着进了房间，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咳。”
　　他有点想八卦，但是求生欲使他闭嘴。
　　卫寻不知听没听懂，总之没接他的话，掬一把水搓了搓脸，双手撑在洗手台两边，突然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还记得《黑白时分》吗？”
　　李时真愣了愣，“怎么会不记得，我们的第一部电影。”
　　“现在想想真是傻逼。”卫寻自嘲一笑。
　　“……”李时真皱起眉，“别这么说。”
　　卫寻抿了抿唇，唇角略微向下，有一瞬间李时真还以为他要哭了，一颗水珠划过他略显瘦削的颌线，径直滴落到不知道哪里。
　　但转过脸来的时候眼底一片清明，原来只是水珠而已。
　　李时真松了一口气，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搂住他的肩膀就往外拖，“走走走，要开饭了，我都快饿死了。你说你这一年都去哪浪了，怎么瘦成这样，一会儿多吃点肉啊。”
　　卫寻上学早，年纪比同级还要小上两岁，所以身边的人都把他当弟弟看，大学时还是宿舍团宠，谁手里有吃的都想投喂一把。虽然有人揭露李时真只是想把卫寻喂胖让人颜值打折，但他本人拒不承认，还十分痛惜自己好心被恶意解读。
　　这回开机宴的阵仗当然不是他们以前拍的片所能比拟，连李时真都有点应接不暇，酒是谁敬的还不知道就已经下肚，被拉着介绍这个老板那个老总，也被介绍给这个小鲜肉那个超新星，一顿饭没到半途他和卫寻就被冲散，再回神对方都不知道去哪了。
　　他有些担心，伸长脖子四处看，不料人就在隔壁桌，正和最大的金主说话。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跟过去，去之前不忘把自己的酒杯满上。
　　“……还这么年轻，未来可期……”
　　走近了，李时真听闻那位出品方老总笑呵呵地讲客套话，看着也就四十出头，戴一副无边框眼镜，像是有素质的。他刚放了一半的心，又听见他说，“是这样，我那有几个新人，刚参加完选秀，能力还算不错。我们这边的想法是让他们趁热露露脸，这部剧是今年的重点项目，戏份什么的无所谓，你看……？”
　　李时真倒吸一口凉气，疾步上前正要开腔，就见卫寻笑了笑，主动同人碰杯，一仰头喝光杯里的酒，道：“小事，没问题。”
　　他一个急刹车差点把酒泼老总身上，连忙顺势也敬对方一杯：“方总！我是小李，咱们的跟组编剧，久仰久仰……”
　　这位方总没有什么架子，又跟他们聊了一会才被其他人招呼走，“你们聊，我失陪了。”
　　“好嘞好嘞，回见啊方总！”李时真连连点头把人送出两步，晃着空酒杯踱回来，盯着卫寻没什么表情的脸，沉默几秒之后叹气：“……孩子长大了啊。”
　　卫寻神色如常，坐下来夹了两筷子菜，方才根本没来得及垫肚子就开始喝酒，这会脑子都有点木。可惜现在再吃什么胃里也是泛酸，他吃两口又不再吃了，放下筷子说：“老师这么费力给我争取来的机会，我不会让他失望。”
　　李时真使劲瞧他的脸想要瞧出一丝破绽，破出空隙好让他化身知心哥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进行一番安慰。没想到卫寻滴水不漏，反给他一个“你有什么问题”的表情。
　　李时真不知为何，总想要叹气。
　　再远一桌的演员看导演跟金主们聊得差不多了，都有些蠢蠢欲动，最后还是男一号楚轩带着一群人过来打招呼。卫寻的态度不冷不热，直接酒也不喝，只说身体不怎么舒服，以茶代酒。
　　楚轩皱起眉，明显有点不高兴，但还是摁下来，体面地干了一杯。
　　等到白若尘来敬酒的时候卫寻才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这人下午的开机仪式没来，晚宴倒是赶上了，五官素得像只加了盐的清汤挂面，戴一副圆细框眼镜，刘海柔顺垂在额前，看着像未成年，但他自我介绍已经二十七了。
　　长得很……一般。在一旁默默吃瓜的李时真在心里点评。
　　当然，娱乐圈里的“一般”可能还是要比普通人要长得好看，至少白若尘身上有一股很舒服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亲近。
　　不过这些人里肯定不包括卫寻，因为他看见卫寻明显变得更冷淡，只掀起眼皮撩了对方一眼就不再有反应。白若尘的应对倒是很得体，不带什么负面情绪地笑了笑就侧身让位置给其他人，自己一声不吭消失在人堆里。
　　这使得摆了脸色的人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居然双臂往桌上一屈自顾自喝起酒来。
　　散席时卫寻基本已经半昏迷了，李时真自己走路都飘，只能叫两个酒店服务员把人扛回去，把兜里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作小费。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大半瓶，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一点，正想走又看见卫寻安详地仰躺在床上，一边嘟囔一边走过去把人扒拉成侧躺的姿势：“你一会可别吐出来然后把自己呛死了……”还顺手帮他盖了一角被子。
　　都忙完他才放心地直起身，觉得自己跟个老妈子似的，总算能回自己房间了，好累好想睡觉但是不洗澡身上又好臭酒后洗澡是不是会猝死……
　　“神医。”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我草！”李时真刚走到床脚，被这一声吓得差点跳起来，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看向卫寻，“你没睡啊！”
　　似乎是感觉到热了，卫寻伸手把被子掀开，又恢复成仰躺，睁开眼睛又不堪光线，只能睁一条缝再合上，如此来回几次。李时真见状走到门边“啪”一声关了灯。
　　“神医。”卫寻又喊了一声他外号。
　　“干嘛，快睡觉。”这一刻让李时真脑海里闪回他们大学宿舍深夜讲鬼故事的场景，有些胆寒又莫名有些怀念的温情。
　　“我有点难受。”
　　卫寻的声音在黑暗里低缓地传过来。
　　李时真顿了顿，倚在门边，“想说说吗？”
　　静了一阵。
　　“不想。”卫寻说。
　　“行，那等你想说了再说。”李时真也放轻声音，“睡吧。”
　　他出门转身合上锁，几秒后，还是把没叹的那口气叹了出来。
　　*
　　这部剧聚集的卡司咖位都不算小，特别是女主角杜敏，年纪轻轻已经拿遍了国内的影后，这回也是看在方成源的面子上才加盟。方成源对她有知遇之恩，在一部巨大制作的电影里力排众议起用非科班出身的她做女一号。当然她也争气，靠这部片横扫各大奖项，还打破了好几个奖的最年轻获奖者纪录。
　　不过人家忙，当前还在好莱坞拍戏，开拍半个月了还没进组，没人敢有异议。
　　卫寻很早就看过剧本，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甚至老套的古装偶像剧，男主角和女主角从欢喜冤家发展成情人，男二号是男主的引路人及庇佑神，而男三号的剧情线是卫寻最感兴趣的：说的是一个本来和男主八杆子打不着的门派弟子某天在秘境里看到了男主的成长轨迹。男主之所以是男主，那必定是天选之子、气运之身，连出门吃个面都能遇到隐士高人要收他作弟子。男三号一时眼热，记下每一个节点，逃出师门意欲逆天改命，结果一路受挫、最后郁郁而终。
　　李时真用脚趾都能猜到这个角色最合卫寻的胃口，所以知道是白若尘来演的时候，不由得为这位男三号默哀了三秒——三，连这个数字都如此意味深长。他轻啧，躲在后面看卫寻面前的监视器。
　　拍摄是按场景而不是按剧情发展顺序，白若尘第一场便要拍很后面的戏：男三号云炎修炼走了岔路几近入魔，呕出一口黑血后不怒反笑。剧本就写到这里，开拍前卫寻也没有讲戏，直接喊了“action”。
　　镜头一逼近，白若尘就马上进入状态，假血大概被他吞得很深，吐得于是很逼真，甚至能听到喉咙紧缩挤压空气的声音。
　　云炎看着自己掌心浓稠发黑的鲜血，目眦欲裂半晌，然后从嘴角勾勒出一抹苍凉的笑，笑声渐大，踉踉跄跄地从山洞里跑了出去。
　　“卡。”卫寻没什么表情地喊停。
　　所有人都忐忑地看向卫寻，半个月的拍摄已经足够让全组人大致摸清导演的脾性，卫寻对演员的要求不是一般的高，爆米花演技在他那是绝对拿不到“过”的。楚轩的最高记录是一条重拍了近三十次，差点当场和卫寻急眼。
　　卫寻的目光从屏幕挪到白若尘脸上，白若尘正认真地看着他，上半身微微前倾，眉眼低顺，做出谦虚的姿态。
　　“感觉差了一点。”卫寻说，“你的对立面不是男主，是剧情。”
　　所有人闻言都露出一瞬的迷茫表情。卫寻也清楚自己这个毛病，他不喜欢把要求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企图将空间尽可能多地留给演员、留给演绎过程中的灵光一现。白若尘凝神听他的每一个字，此时也不敢贸然点头，目光里带着一丝犹豫。
　　“我可以给你更明确的指导，但是我不想限制你自己的发挥。”卫寻从他的态度里挑不出一丝错，继续道，“把男主放在你的对立面，这个角色的格局就小了，你要对抗的是从一开始就泄漏给你的天道，”他拿起手边的复印本晃了晃，“是编剧给你设定的剧本。”
　　白若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激道：“我懂了，谢谢导演。”
　　卫寻颔首，“再来。”
　　云炎看着自己掌心浓稠发黑的鲜血，目光平静，突然“哈”了一声，仿佛见到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从轻笑逐渐演变成大笑，最后随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呼出一口气，不再笑了，脸上却还残留一副笑表情，像戴了逼真的人皮面具。
　　“卡。”
　　卫寻喊停，现场所有人都回过神似的吸一口气。
　　白若尘第一时间向卫寻看过来，目光还带一点晶亮，大概是方才的眼泪残留，令他看起来显得异常真诚。
　　“过了。”卫寻顿了顿，还是补充，“很好。”
　　白若尘过来看回放的时候给了卫寻一板巧克力。“卫导，你拿着吧。”他很自然地递过来，“导一天戏太累了，补充点能量。”
　　其实卫寻经常感觉到饿。年轻人消耗大，总是没到饭点就饿得胃烧，他心知整个剧组没几个人是服他的，忍气吞声都是看在他老师份上，所以在这个节骨眼更不想搞特殊，只能在演员补妆间隙匆匆塞两块巧克力，今天是忘了带。
　　白若尘居然注意到了。
　　卫寻看他，他也原封不动地看回来，没有一丝一毫故作的胆怯和谄媚，关心人关心得格外熨帖。
　　卫寻垂下眼，接过来：“谢谢。”
　　在旁边看了全程热闹的李时真一等白若尘走远就靠上来，先是冲着巧克力意味不明地啧几声，再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说：“我还以为你要给他穿小鞋呢。”
　　“还挺想的。”卫寻拆开巧克力咬了一口，浓郁的醇香在舌尖融化。
　　“你说他对你这么好是不是想抱大腿？你觉得他是在刻意讨好你吗？你怎么想？要不咱们……”李时真叽叽喳喳停不下来。
　　卫寻没有回话，垂眸含着巧克力发呆。
　　他只是突然想起周青柏冲他说的那句话，带着嘲讽和厌恶的，说，“你能给他什么？”
　　“……你连对他好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