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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旧事(黄源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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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小猴子长大,到了十岁头上,黄源就开始跟着村里的老书生认字。本来那脚夫没指望这瘦猴子能识字,读书,能种个地就不错了,可是一来这瘦猴当日虽然被一口面茶米汤吊住了小命,可是终究在最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了个底库亏空,后来身体元气一直也没有补充,更没人喂奶所以总也不见壮,身子实在不够皮实,经不得什么折腾。这些年,脚夫家里家境好起来后,有了油水才稍微追上来些,可总体还是差,干个农活收不了几捆稻子就得歇一会儿。二来,十岁的孩子确实也做不了什么事情,索性就让他少干些,闲出来的空余时间让他和村里的老书生学些文字,看些书,日后究竟有啥出路看老天安排了,这脚夫嘴上也总说:自己不甚操心,反正比当年饿死在水岸上强了不少了,剩下的看老天爷安排咯。饶是这样安慰自己,这脚夫还总是看着黄源这竹蒿子一样的手腕发愁,想让他多少学个本事。
再说回这黄源,自幼以来,天生有一股子傻劲儿,反应较同村同岁小孩儿慢了不止一拍,农闲时节最爱坐地头树下,呆呆看着四周,脑袋不太灵光,倒是识字之后看着脑袋转动了许多,刚开始识字只知道呆呆看你,那不识字的黄磊都听会了,可他还是一副痴痴的模样。后来,脑袋转动开了,也就没有大碍了。一来二去村头老书生念书时间长了,黄源渐渐也习得了几个大字,每日忙些不轻不重的活计就到老书生那草房子里去认字,看书,渐渐成了习惯。每年黄磊家有些余粮也尽量给这老书生帮衬着一些。
这教黄源识字的老书生实是个落第的读书人,时年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形瘦削,干干瘪瘪的,平日里驮着背,听不得大动静,一听打雷之类的动静就要被下一哆嗦。境遇和黄源也有些异曲同工,都是那除了读书什么都做不太成功的闲才。虽说这老书生没什么才华,总也榜上无名,可他却也对学问不恼,只道自己没本事,认了命,就靠教乡下人读书写字挣钱度日,虽是没啥大学问却也满口之乎者也从不落下,说话老气横秋,对书中所述之事不疑半个字,对孔孟之道更是尊崇到无以复加。若遇人不尊圣贤自是要和对方争个高低出来的。
转眼黄源到了12岁的年纪,时值春夏之交,地里刚刚点了种子,插了秧苗,这黄石县里来了个说书的手艺人,这说书的有意思,是个40多岁的江湖人,有点力气,手能挑,肩能抗,也是个干瘦的。最重要的是此人最爱讲歪理,要问怎么个歪理法子呢?这人说书讲道理根是正的。可那苗头却是歪的,你问他书上事理缘由总能讲个大概,义理通顺,可是一但有人问这说书的怎么个看法,按听书的人说这说书老头满口胡言。就比如,这说书先生尊孔而不尊孟,每有人问他孔孟之道,他讲的头头是道,对孔子之言极为熟悉,也极为拜服,可是当你问他孟子,这就好比那干草堆里蹦进了火星子,嘴上积德的不积德的就都出来了,大骂孟子不是学问人,是个谋臣,说这孟子表面为孔子传道,实质上扇阴风点鬼火,就爱把孔子话往偏了带,说这“君子远庖厨”是虚伪至极。这村里教识字的老书生听了更是气得眉毛倒竖。二人势同水火。
不过这黄源却最爱听这说书的讲道理,虽然他在老书生跟前识字,看书,可是那书生,是个酸儒,家里的藏书都是比那苦瓜都苦的正书,全是人伦义理,味道最淡的可能就是那些权势滔天之人的长吁短叹了。黄源出于课业不得不看正书,但也提不起兴趣,最多看些地理天文,权当解苦的。而这这说书先生就不一样了,嘴里什么荤的素的,雅的俗的都有。黄源自打听过一遍之后就戒不掉,和那和尚开了荤似的,再也不能把那老先生书房里的苦书放在眼里了。每当这说书先生在村口摆了摊帐,黄源只要得了消息必然要去听的。听得那叫一个乐呵。老书生平日里和说书的势同水火,见了只怕得背过气去。所以黄源平日里只得偷偷摸摸去听。听得久了,这黄源似乎也被带歪了去,嘴里流里流气,基础义理能明白,只是却没什么尊崇的心思,把那老书生讲的东西权当说书先生的话在听,说书先生的话,他却当作是老书生的正经话来用。
转眼,黄源16岁,夏末,因着换季,天气变化无常,黄磊这日早早把地里活计打理了大概,想着及早回家整理秋季衣物,于是就留了黄源在地理收拾农具,自己先行回家。这几年由于开荒效果不错,这父子二人日子也一天好似一天,黄源的有了这几年将养锻炼,体格也算追平了普通农户,倒是这黄磊身法越来越沉,虽说力气还在,可是也逐渐有了些风湿的老毛病,再加上早年做体力活不要命,身上一些隐伤当时没在意,现在却慢慢浮现出来了。一到这气温骤降之时身上嘎吱作响,说痛不痛,说痒不痒,总不是十分痛快。于是就得提前准备换季衣物,摘些山野草药热敷慢养。再过几天就立了秋了,这黄磊就打算提前收拾衣物,不想遭罪。
黄磊先把旧秋衣哲罗一番,发现衣服旧的旧,破的破,小的小,这几日干活又发觉黄源身形窜得极快,原先的衣服就不合身了。收拾完毕,就砸着小碎步从那柜子底翻出一个匣子来,掀开盖子,里面尽是些银钱票子,原是这黄磊打算找些银钱给自己和黄源买几件新秋衣,再买些布料棉芯做块儿护膝。就在黄磊点钱的时候,一张黄纸从那匣子里飘了出来落在了脚边,黄磊就捡起这张纸打量起来,一打量不要紧,可把那件黄磊压在心头的陈年旧事给翻出来了,那张眼见退了色的残破黄纸上清楚写着黄源二字,字迹洋洋洒洒。黄磊这才想起来老道士当年提过的黄源劫数一事。给黄源惊出一身冷汗来,才记起今年黄源一十六岁了,又赶忙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一算,心里又是一阵心神震荡,再过三天就要立秋了,得赶紧的把这事叮嘱一番。想罢,就把银钱票子一股脑往那匣子里一塞,手里攥着那张黄纸就慌忙跑出去寻黄源去了。
此时刚至申时,黄磊赶头往地里回折,想去找黄源,下到地里,左寻右找却没有发现黄源身影,不禁又是一阵惊慌,急了一头汗,这脚下像踩了棉花,腿肚子也直转筋,步子越迈不开,越着急,越着急,越腿软,情到急处竟红了眼眶,呜咽了嗓子,眼见这步伐是东倒西歪转开了罗圈。就这样,黄磊就左脚绊右脚地回到了村口,发现那说书先生正说书呢,忽的似乎是想起什么账头来,就二话不说往那围观的人堆里扎,刚撞进去,就发现那黄源就提溜着锄头,踩着破鞋,手上牵着牛,一脚泥的站在围观人群的里圈儿,在那乐呵呵地听说书先生逗乐子呢。顿时,这黄磊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硬是使了牛劲顶开人群径直走到黄源面前,这黄源本来正听书呢,忽然眼皮子底下撞过来一个人影儿,惊了他一跳,待定下神来,发现是自己老子,正红了眼眶,眼含三分怒意横自己呢。这黄源,平日里虽说是个嘴上没溜的家伙,可是也分轻重,看他老子这个模样,又不解,又有点理亏害怕,不解占了六成,理亏占了四成。因这平日里这一大一小也是相依为命,这粗汉子虽然不懂细活,可也是拿着那股子粗傻劲儿尽力护着的。所以这黄源根本上是敬的,故而此时也不敢犟嘴。黄磊长呼一口气,也没打,也没骂,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这黄源只好不情不愿地拎着锄头,汲着烂泥嚡,牵着牛亦步亦趋跟在黄磊身后出了人群往回家方向走。
说书先生倒好像看到什么逗乐子的事情笑了一笑,继续讲书,不提。
待回到家里,天边稍有了飞霞,黄磊叫黄源换了鞋就到饭桌来,他有话嘱咐。黄源不敢怠慢,赶紧换了鞋就走过去了。待黄源坐定,早坐在桌边打量那张被攥得不成型的褪色黄纸的黄磊就开口道:今天有事要嘱咐你,接下来的话你可要听请记牢,听到没有?黄源本就心下戚戚,听他老爹这口气心中更添委屈,只得应承。黄磊老汉接着开口:“你也知道,你是我十六年前从河畔捡来的。”黄源正想开口接话,没曾想他老爹没给他接话的余地,自顾说了下去,道:就在我捡到你第二年夏天头上,我遇到个老道士,我求那老道士给你取名字,所以有了你现在这个名字,黄源。说着把手里的黄纸递给黄源。黄源接手里,仔细瞧了瞧,除了觉得字迹挺厉害,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黄磊接着说:“那道士为了起名儿,专程给你算了一挂,说你命中带土,所以起个源字帮你添点儿灵气。还说你命中有一劫数,和你命里五行相关,要你在一十六岁这一年的立秋前后出去躲三天。”说罢,黄磊抬眼瞧这黄源的脸色,这黄源听了这些话倒是无动于衷,感觉和自己无关一般,不甚在意,黄磊反而有些急,说:“我不管你在意还是不在意,信还是不信,三日后就是立秋,你后天晚上给我滚出家去找个地方窝三天,过完立秋两日后再回来,听到没有?”黄源就听着他爹调门儿又越来越高,似乎要动怒,赶紧截住话头:“是,爹,你别急啊,就出去三天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正巴不得到县城里去逛逛呢。”他爹听他言辞还算恳切,心下也就安定了下来,脸色也有缓和。
把事情嘱咐完,这父子二人才觉得有些饿了,此时天边彩霞满天,二人走出土屋,发觉这院落似乎被映照得格外亮堂,一抬头发现金红辉映的斜阳把那半边碧空照了个瑞气千条,朱红色的光彩穿过云霞把蔚蓝的天幕染成了不匀称的紫金之色,煞是好看。
待父子二人看了两眼,才开始洗菜,砍柴,准备做饭了。一边淘米,黄磊这老汉这才觉得自己今天下午是着了魔了,怎么能慌成那个样子,看着黄源埋头生火微微觉得有些歉意,平日里这孩子也就这个听书的爱好,没什么过错,今儿有些急的丢了魂了。想罢,二话不说,就走到房屋东侧鸡笼旁,打开笼子,拽了一只母鸡出来,顺带还摸了两颗鸡蛋。从外面灶台旁找了菜刀,又拿了土瓷碗,杀鸡放血,烫水拔毛。斩钉截铁的动静让一旁点完火,正打水洗菜的黄源有点诧异:这老头今儿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由于这黄磊突然杀鸡,做饭进程就慢了许多,别人家饭点快过了,这黄磊一家父子才做好饭菜。吃的倒是异常丰盛,豆角土豆烧鸡块,,凉拌黄瓜,蘑菇鸡汤,苦瓜炒鸡蛋,一碟子咸菜。这阵仗都赶得上过年了。做完饭,这父子二人就在院子里就着天边云霞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二人又折腾半天才收拾完,等清理利净,已然星夜已至。这黄磊又想起,忘了买秋衣了,又是一阵怄气,回屋点了点钱就睡了。而这黄源掏出前几日从那说书先生那里用一盆瓜菜外带几颗鸡蛋换来的不正经话本,借着烛火瞧了起来,待看得倦了,又悄咪咪把话本一卷,往炕底席子下某个土石剥落的角落里一塞,这才吹了蜡烛,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