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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造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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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萍去世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王艺勉沉默了一个多月,直到十月,她说想要出去透透气,季皓就派人跟着她出了门。
因为有几次被人追着没处躲,她有时在商场里过夜,王艺勉进了商场逛几圈就进卫生间。这个商场的卫生间有两个出口,她马上朝另一个出口出去,顺畅熟悉地搭上了运商场垃圾的货梯,从商场侧边的小门出去。
出去之后立即就搭上了出租往城南去。
陈萍说王伟宏是怕连累她们母女才走的,王艺勉根本不相信,她要亲眼看看他到底为什么要丢下她们离开。
出租车在一个巷子口停下了,她继续往里走,这边的建筑物很破旧,老式的楼房,算不上小区,就是自建居民楼。
她走到第二栋往楼上去,五楼515,门口的对联早就褪色落了灰,破口底下是黑灰的墙。
她敲了门,敲了好几次。
在她疑心这屋子没人住的时候,一个中年的女人过来开了门,里面冲出一阵腐朽的、浑浊的混着尿骚的味道。
可能是想要掩盖,这样的味道里又混了劣质的花香清洁剂的味道,反而更加恶心,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没人打理的公共卫生间下水道里的恶臭。
女人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她的白发、皱纹还有耷拉下来的眼皮和脸皮昭示着这一切,就像个皮肤皱在一起的晒干的老乌龟,连那黄绿的脸色也像。
王艺勉无端有些承受不起女人毫不掩饰的打量,那是从头到脚细细地审视,可能是心虚的缘故,她总担心她真看出什么来。
王艺勉刻意穿了衬衫和西裤,戴了一个黑色的小方框眼睛,把短发扎在脑后束起低马尾,肉色短丝袜底下是她妈妈的旧皮鞋,甚至抹上了和猪血颜色一样的暗色口红。
她想显得她成熟、年纪大一些。
女人像是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善意的,试探着严肃地问:“什么事?”
王艺勉手垂下来,板起脸装腔道:“贫困人口调查,接到反映,过来查看情况进行补助。”
女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突然间握住了王艺勉的手,没有半点怀疑的邀她进门:“干部,您终于来了,快进来坐。”
王艺勉被她动作骇到,那像是猛兽扑向猎物,她本能的缩了手,又怕对方起疑心,马上回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走进门。
外头也是阴天,但屋子里却更加暗沉,只有一线光亮从门口顶部的小窗子进来,里头空气不流动似的,粘稠厚重有颗粒感。
女人开了灯,白炽灯亮得晃人眼睛,很不真实,王艺勉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恍惚感。
她这才仔细看清了这里的布局,水泥地,门口是一张木茶几,上面摆了台式电视机,还有散乱的X光片和病例,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瓶和针剂管子。
见王艺勉仔细看着,女人双手握着她手,直接带着她进了里屋,凄惨地叹道:“干部,看看我这可怜的男人吧。”
怪味在这里最重,王艺勉滞了滞呼吸。
一张木床上躺着个中年男人,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她,他眼窝深陷,那浑浊的眼球好像要爆出来,就这样瞪着她,让王艺勉后背一阵阵发寒。
一阵嘶嘶的水流声,她看见尿管从红艳的牡丹花被子里露出一截子来,暗黄色的尿液流满了尿袋。
男人张着嘴啊啊的叫了几声,王艺勉看见他的嘴里是空洞洞的——没有舌头,但是却从口中流出口水一样的东西。
她猛然间退后了几步,肩膀和肩胛骨撞了墙,她吓得回头望了一眼后背脏污斑驳的墙面,那触感就像有人用小锤子敲她的身体,心咚咚的在胸腔里震个不停。
女人忙上前用手巾用力地给男人擦拭嘴角,恨道:“杀千刀的,你平白无故张嘴做什么,这是做好事的干部,来替你伸冤的。”
王艺勉无意被她戴了个高帽,又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平复下心绪,问:“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一边擦着一边怨哭起来:“真是造孽啊。”
这时打外头进来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约莫二十多岁,他看了看王艺勉,道:“妈,我同她讲。”
他带王艺勉进了他的逼仄的小房间,让王艺勉坐在床上,两个人互相交换了名字,她是陈艳,男人叫刘和平。
刘和平沉默一会,坐在王艺勉对面的小凳子上,交握手,冷静地说:“工地出事故了,五个工人从高空摔下来,我父亲摔断脊柱,瘫痪了,其他人都死了。”
王艺勉问:“工地会有保险和监控的,索要赔偿了吗?”
“我父亲是民工,工地一直拖延着没买保险,之前的安全员威胁我父亲说,是因为他没按规范做事,所以责任让他来承担。我父亲怕连累了家里没有及时去保留证据,现在什么证据都被销毁了,这个人也跑掉了,找不到。”
“打官司呢?”
“没钱,没人愿意帮我们打。”
王艺勉听到安全员的时候心就蓦地沉下来,又问:“连媒体也没有报道吗?”
一般建筑公司都会迫于舆论压力,也为了名声,大多赔钱私了,这件事太怪了,而且一般都会给工人买保险的。
“压下来了,”刘和平眼睛霎了霎,说:“因为打生桩。”
王艺勉突然明白为什么那床上的人会没有舌头了,一直以来传说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像是被阴冷包围着,脑子里很多碎片化的记忆因为这句话串成线,所有事情都明晰起来。
他知道他父母在分开之前一直在吵架,因为工地总是出事故和意外......
他父亲王伟宏把工地里的怨气带进家里,后来偶然间听见他和领导打电话,说是一个风水大师来看过,施工冲撞了地灵,需要有活人祭才行......
再之后王伟宏就走了,说报应到这里来了,到了陈萍身上......
中年女人端了两杯茶进来,先递给了王艺勉:“干部您喝茶。”
这房子墙很薄,王艺勉坐的位置正对着厕所和厨房,厕所里面放了三个水桶,有一个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往一个铁桶里滴水——她知道的,这样水表就不会动,能一直这么偷水,她小时候住过这样的房子。
女人给她泡茶的水就是从里面舀的,烧开了放在破了口的瓷杯里也有一股铁腥气。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艺勉握着滚烫的杯壁,任它烫伤手,她想这样的自我伤害或许是对他们的一种弥补。
“我爸舌头没之前说的,那个安全员骗了我们的赔偿金,毁了证据,还烫坏了我爸的舌头,医院割掉的。”
“没有报警吗?”
“这不归警局管,没有证据都是我们一面之词,警察也没查出什么,当成工程事故处理,只是这赔偿的事建筑公司一直在拖延,只给了二十来万封口。其他四个人被混凝土浇筑在地基里,尸骨无存。我父亲奄奄一息时候被路过工友救了一命,不然也会死在那里。”
刘和平镇静地说出这些话,让王艺勉不寒而栗,床头上一张合照格外瞩目,和这个房子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看了一会儿。
刘和平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解释道:“这是去年拍的,那时候我们还不住这里。”
这叫王艺勉简直无法相信,一家三口笑盈盈地站在明亮的灯下,互相搭着肩膀,身后是一个大大的红色的福字中国结,倒过来的。
女人还没长白发,中年男人还有些啤酒肚,刘和平怀里抱着红色的录取通知书。
这明亮照片和昏暗房间的界限好像是王伟宏罄竹难书的罪行的证明,她是他的女儿,也有罪。
“那个人毁了五个家庭,但是现在却逍遥法外,”刘和平顿了顿,语气有些僵硬,“有一个工人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是家里独生子;还有一个工人她老婆刚生了小孩,得不到该有的赔偿,活不下去抱着孩子跳江了;还有......”
王艺勉不敢再待下去了,也不敢再听下去了,起身匆忙告辞:“我一定会向上头如实说明这些情况,不久就会得到反馈的,你们相信我。”
她装到最后,尽力平稳地走下楼。
警察没查出来,这件事很可能确实是一个意外,或者是一精心设计好的意外,然后这些工人的尸体被利用去满足封建迷信。不管怎么说,他父亲绝对参与了,伤残死亡的赔偿绝不该只有二十万。
他吞了钱,他抛弃妻女离开了,全然不顾她们死活,毁了好些本该完满的家庭,毁了她母亲,也毁了她。
他该死。
却没有报应去找他。
王艺勉蹲下来,觉得很恶心。
她看到脚踝上面的一道烫伤的疤痕,突然记起王伟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就是我的报应。”
那是小时候她弟弟玩炮,塞进了她袜子里,炸伤的。
还丢进了她羽绒服的帽子里,着火了,她往家里跑,烧了阳台的窗帘。
那时候火熄灭了,他就是这样一边打她一边骂的。
她再没留过长发,因为扯起来很痛,烧焦了碰上水,是一种痛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