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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A Beautiful Morning ...


  •   2005年9月4日星期日

      ***

      “好奇怪,好奇怪啊小樱!”她脚背勾着上铺的床框,倒垂在侧躺着的小樱的脸跟前(的书跟前)。

      小樱的头又埋进书页几分。“……你在干嘛?模仿倒吊人吗?”

      “我想了一个晚上,为什么当时我就失手了呢?明明前不久才成功过的。实在是……屈辱!”

      小樱反手把书册呼到枫的脸上。“你是傻子吗?电线是铝制的,你当然没法控制。给我好好听课啊!”

      她蛞蝓一样身子一扭,书页哗啦啦地擦着她的肩膀向外飞去,她一个猴子捞月拦住了抛物线的轨迹,低头一看,发觉是国语课的课外读物,一脸嫌弃地拎着一角抛回小樱身上。“那万一五十年前的电线里用到过铁呢?或者——”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我在危急关头激发了我超级无穷的潜力。”

      小樱板着脸一声不吭地瞪她。枫知道对方仍对自己以身试险耿耿于怀,却没法感到服气。“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的话当真。”她倒吊着抱起胸,闷闷嘟囔,不一会就沉浸在自导自演的剧情中了,“哼哼,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完全开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咒术,成为独当一面的咒术——”

      “吵死了!”小樱突然两个巴掌拍向被褥,扯着嗓子大喊,难得的爆发竟把枫都吓了一跳,“吵死了吵死了!”

      枫下意识想大吼回去,一口恶气已经卡在嗓口,可或许倒涌到大脑的血液让她得到一瞬奇迹般的清明,她叹了口气,小猫似的一个倒翻手脚着地,纵身一跃,泰山压顶扑到小樱身上,摆出一副半是撒娇卖乖,半是循循善诱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担心我你就直说嘛!闹别扭有什么用呢?”小樱的脸色又黑下去几分,她忙改口,“但是!我还是得跟你道歉,对不起……昨天没能守约去华夫饼屋。”她可怜兮兮地对着食指,“不过我给你带了点心,你还一口气吃掉了,”(虽然以那时小樱的神色,大概是为了把责骂的话吞下去而顺带吃掉的,她想,)“那我们就和好了嘛。”

      “你这人就是……呃!”小樱把身上的被子连着枫往墙边一掀,咚的一声跳下床,一边扯着头发,赤着脚板在房间里踱起步子,“早上好好的活蹦乱跳竖着出门,晚上就被一个可疑到家的刘海男——”

      (“是超帅的宝可——”)

      “——不省人事地横着抱回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我明明醒来第一件事就——”)

      “哈?”小樱猛地一转脚跟,嘴角撇得要掉在地上,直指枫眉心的指尖有青色咒力滚滚燃烧,“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咻的一下’、‘砰的一声’,你当我在打太鼓达人吗?!”

      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继续对食指:“说到底,我自己也搞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嘛。我保证我真的做到当时能做的最好了……”

      小樱嘴唇抿得发白,沉默半晌,垂下手,终是泄了气。“你总是……什么都不想地冲上去。明明只是个小屁孩,学会怎么逃跑才是啊。”她的尾音颤抖起来,“我们没有责任去承担大人的疏漏。你忘记暑假的事了吗?”(当她闭上眼睛,染血的夕阳依旧会在噩梦的深处铺展晕开。枫挣脱了她的手,夏末的凉风便在刹那间灌进她的袖口。如其名般身披红霞的枫头也不回地向粘稠的死亡奔去,可她……她没有勇气与她的另一半并肩同行。)

      枫愣住了。小樱很少在她面前掉眼泪,她们靠拳打脚踢解决争执的童年仿佛还近在昨日,可只在眨眼间,她们就像大人一样被那所有繁琐又无关紧要的事物束缚住了手脚,从而只能用无力的言语辨明无谓的是非。小樱被哀伤笼罩的面容——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容和泛着水光的眼睛——不知为何让她心生烦躁。有一刹那,她几乎可以承认此刻心头浮现的更像是愧疚和无助,但她咬咬牙克服了胸口的波澜,只执拗地扭过头。“我看你就是读书太多把自己读糊涂了,谁在乎什么职责不职责的。我知道我可以做到,这难道不够吗?我两次都好好回来了,这难道还不够吗!”她大吼一通,末了感觉没发泄够,便又昂着下巴粗粗哼了一声。

      樱只是冷笑:“哈!一次,两次,然后呢?要第几次撞了南墙你才懂得三思后行吗?你相信自己能解决一切,这是傲慢,你学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是自私,你还得意上了?”

      枫听得怒火中烧:“我至少用咒术帮夏油制服了咒灵,你呢?只会在一边教训人、讲大道理,你又凭什么说我?”

      “就凭我是你姐姐!”

      “呃!这种时候就又开始搬出来姐姐妹妹这套——”

      “我就知道让你跟着爸爸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就知道!”小樱直跺脚,脚掌顿得通红,眼角挂着的眼泪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所以我才一直和妈妈说别让爸爸带你去——”

      枫只觉一道晴天霹雳,她两腿一蹬蹿下床,狠狠揪住樱的睡衣领口,扯着嗓子大叫:“是你?你和妈妈串通好了阻挠我?!”

      樱没有躲闪,也没有反驳,水汪汪的眼睛像午夜的霓虹灯,孤零零又冷冰冰地瞪着她:“反正你从来不听我们的话,从来没想过要理解我们的感受。你就是看不起我们,这就是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

      “你胡说!”枫下意识松开手,周身的金属忽而刺耳争鸣,她们从小到大衣食起居的房间一瞬间变得陌生又逼仄。樱被惯性扯得往后踉跄两步,却仍一言不发、争锋相对地注视着她。她感到胸闷气短,感到心头刺痛,感到意识中所有的钢铁都要在她的万丈怒火里熔炼得赤红。去他的禁足,她心想,她一刻都没法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

      阳台的玻璃门砰的一声随心滑开,清风倒灌,纱帘鼓动,金黄的秋阳亲吻她的后颈,她霎时感到心情明媚许多。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她才不会把美好的周末葬送在小樱突然发作的神经质里。这样想着,她双手抱胸,下巴一扬,挑眉微笑:“随便你怎么说,但是——你和妈妈都是胆小鬼,这就是为什么爸爸更喜欢我!”

      她不等小樱回话,翘着鼻子转过头,两三下翻出阳台上藏了半年的旧运动鞋套到脚上。

      “喂!你要干嘛?”小樱不安地喊她。

      “我要离家出走!”枫得意道。

      “你——爸爸说你今天都得待在家里,我得看着你的。”

      枫侧身骑在护栏上,对小樱办了个恶狠狠的鬼脸,背对着清澈敞亮的秋景高声宣告:“去他的禁足!”

      就这样,她身子一仰,朝着楼下垂直坠去。

      ***

      夏油正要按门铃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稚嫩的:“去他的禁足!”清脆的童声与赤裸的粗话反差过于鲜明,以至于他抬着手在原地愣了两秒。

      两秒之后,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咚的一声砸在了他身上。

      夏油看着下意识被他兜在手里的枫,庆幸至少她懂得如何用咒力缓冲。

      “哟。”她眼睛一亮,比了个二指礼,“好久不见。”

      “你……”

      “嘘!”她赶忙捂住他的嘴,侧耳倾听半晌,随即露出一副半是宽心半是失落的神色。但她很快重打起精神。

      “我们走!”她说着,突然自顾自跳到地上,拉着他的手就往院外疾步走去。

      夏油也不挣扎,任由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鸟鸣啁啾、银杏簌簌的清冷街头。他淡笑地看她着一身鹅黄波点睡衣,趿着小一码的破球鞋,丝毫不显害臊,只兴致勃勃地踢踏着脚步,却又像赌气似的一言不发。最终,她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左顾右盼起来。

      夏油清了清嗓子。枫仰起头,紧抿的嘴唇透出些许别扭之色。

      “你平时也会随随便便就把家里的访客拐走吗?”他问。

      枫耸耸肩,指了指他右手臂弯里的花束。“反正你大概是来找我的,这不是正合你意?”

      他打趣:“是吗?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慰问令堂的?”

      “哈哈,真好笑。”枫翻了个白眼,随即朝着他手一摊,“快点拿来。”

      夏油忍不住笑眯眯地背手把花藏到身后:“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就给你。”

      枫像小黑豹龇了龇牙,他只觉手里的花束猝不及防被人一拽,下意识发力回拉,反身却见背后空无一人。他反应过来,一边感慨她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性子,一边惊叹他自己都不知道花店包装时用到了铁丝。牵引花束的力量绵延不断,枫二话不说倾身去够,他只单手屈肘轻巧格开她的身子,上臂顺势缠着花茎柔柔一拨,手腕翻挑,反手握持,花束底部的钝面借力顶向枫的面门。枫忙侧闪躲开,脚下不稳,趔趄了一下。

      “你呀,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夏油温言教训。

      “哼,要不是我的鞋不合脚……”枫咕哝,竟干脆借着粗糙的石砖两脚前后一蹭,单穿着袜子站在地上,盯着他炯炯发光的眼睛一眯,交换步,肩左拧,他手里的花茎猛地逆着关节朝外一挣,上身失守之际,一个干脆利落的前回踢恰到好处地破空而至。

      “漂亮。”他忍不住夸赞,顺着花束的力道,侧身后闪,沉肩曲臂,抱住枫的小腿,屈膝半步上前,手里后抽,左腿勾踢,枫登时失了重心,四仰八叉摔在地上。他生怕她不愿服输,紧随其后蹲到她身侧,把花束按到枫的怀中。“好啦,点到为止。”

      枫没有一丝回击的意图,只平躺着安静地将脸埋进非洲菊和向日葵冰凉的花瓣中,倒叫他担心起来。他戳戳她的手背:“想回家了?”

      她并不回答,长叹一口气,垮着脸,像个小老头:“你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夏油知道她心里藏的事不止这一点,但也不便追问,只拍拍她的脑袋,借着花茎把枫从地上卡通气模似的晃晃悠悠拉到球鞋跟前穿好。他沉吟片刻,又解下腰间的格子衬衫罩在她身上,倒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橘黄色法兰绒连衣裙。

      “不回家,那带你去个好地方。”

      枫扣上扣子,翻下衣领,卷起袖口,抚平皱褶,从睡裤里抽出束带系在腰间,又从花束里挑出一朵橙红色的菊花插在胸口,颇为自得地左看右看臭美了一番,也不忘瞟着他回嘴:“现在是谁拐走谁了?”

      “不想就算了。”他佯装回头。

      枫跳脚,忙去拽他的手腕:“我没说不想啊!我是自愿被拐的!”

      夏油忍俊不禁,拿巴掌招呼了一下枫的后脑勺,随即正色:“说是这么说,你父母真的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枫摆摆手:“他们早习惯了。今年暑假,我还拉着小樱两个人坐火车去濑户看了万博会呢。”

      他听罢反应了半秒,又在原地僵了半秒。喂喂……他不免腹诽,这家伙安然无恙活到现在还真是个奇迹。他又想:在咒术界边缘出生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一个湖中浮岛般的家,一对朦胧失真的双亲,一场永无止境的孤旅。

      (他们应当对井上监督有所处分,他想。并非出于对枫的干预的不满,更并非出于私情,只是身为辅助监督,未能确保场地完全封锁而致使平民闯入是他的失职,贸然带一个尚未接受正规咒术训练的孩童前往一级咒灵乃至更高的祓除现场更是轻率之举。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不应成为他的豁免权。更何况,作为父亲,他难道不该最清楚这个孩子的性情吗?

      可校长仍平静地审阅着任务报告,对枫的参与只字不提。

      他随即告诉自己,他也有责任,他陷入了与那个孩子插科打诨的轻快氛围中,他没能及时……

      “电力?”老者寒凉的目光笼罩了他,“你该知道一般的力量无法影响咒灵。”

      他微微蹙眉,垂眸回忆当时的情状。“枫用咒术控制了电线,我看见虹龙对电流有所反应,在那之前,没有任何攻击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也许是那个孩子……”他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吞没天地的电光,他仍清晰记得截然不同的炽热咒力在他的周身弥漫。

      老校长捻须沉吟:“看来让那个孩子跟着是个明智的选择。”

      监督的脸色顷刻间苍白下来:“不、不,这不是我的本意,之后的任务,枫不会再——”

      “为什么不呢?”校长笑着反问,“难得遇到天赋异禀的好苗子,用你有限的资源带她见见世面,有什么不好呢?”

      监督垂首不语,肩上如负千钧。他心知代表高层的校长话中有话,监督的退让也非同寻常,却如雾里看花难辨全貌,不免挫败站在此处的并非从小对世家政治耳濡目染而游刃有余的悟。纵然如此,他依旧忍不住开口:“枫左右都是要入学高专的,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若是揠苗助长就更得不偿失,这就不好了,不是吗?”

      老校长微微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他:“有理,有理。夏油同学,你们二人出身相似,兴趣相仿。既然你左右都会成为她的前辈,倒不妨在现在多多交流,指点一二。”

      他捏紧拳头,皮笑肉不笑地回望校长的眼睛:“自然,校长。”)

      巴士缓缓驶入站台,夏油回过神。在他的身侧,枫兴奋起来,不再有功夫追问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当即拉着他迫不及待跳上台阶,在司机错愕的目光中掀起裙摆,从睡裤口袋里掏出企鹅卡,仰头冲着他嘻嘻一笑。

      夏油头痛地揉揉额角,脸上却不禁随之浮起笑意。无论那时校长的言语有何深意,他乐意履行那个承诺。他的心于是轻松下来,他想,他和枫终究还是不同的。

      ***

      “所以你要带我去哪里嘛……”枫把下巴搭在震动轰鸣的窗框上,嘟着嘴巴抱怨,愈发繁华的市景掠过眼前,她猛然直起身,难以置信地指控,“不会是电玩展吧!夏油你也是喜欢□□女仆的死宅男吗?”

      夏油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难得面露窘色。她正窃笑,便见他叹了口气,拉开背包拉链,取出一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丢到枫手里。纸袋并不很重,她单手就能轻松托起,解封一看,里面按形状整整齐齐码着两沓光盘盒。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了拨,看着像是些租赁的电影和游戏。

      她不禁有些泄气:“太逊了,离家出走结果只是去音像店吗……但如果可以溜到小孩子不能进的帘子后面的话——”

      枫手里的纸袋被粗暴地抽了回去。她顺势抱胸,两眼一闭,继续叫唤:“唉!你说去好地方,我还以为你会信守承诺带我去道馆练习呢,大人就是善变。”

      夏油翘着腿,支着下巴,淡笑地越过她看向窗外。“本来只是先绕路去帮朋友还点东西,但既然你对音像店执念颇深,那干脆就——”

      “不能不能,”枫把头摇成拨浪鼓,“那当然全看您安排,夏油大人。”心里却愤愤不平地咕哝,这就是弱人一头的悲剧,干什么都要看人脸色行事。夏油又伸手捏捏她的脸颊。看吧!她绷着面部肌肉,心里也不知在和谁伸冤,弱者就是会被当作宠物玩于股掌之上的!但她已在夏油手里两度吃瘪,事若过三,身败名裂,她自当沉心静气,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卷土重来……!

      而另一边的夏油手里不停,笑意更深:“再说,我还以为你会对电影感兴趣呢。手脚功夫杂七杂八的,都是看电影学来的吧?”

      她一哽,没法反驳,只好红着脸、昂着头支吾:“明明是有经过我的独家改良,融会贯通……”

      巴士驶入涉谷站,夏油没再搭话,只示意她快些起身,一手夹着纸袋,一手扶着枫的后背跳下车。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枫仍对他的捉弄耿耿于怀,便闷声不响自顾自在络绎不绝的人海里玩起了步法练习的游戏,一会偷步侧闪,一会跳步跃进,一会八卦步绕开店门的看板,一会倒插步躲过递来的传单,只觉自己身形似电,健步如飞,正忘乎所以,后领却倏地被人一抓一提。枫两脚悬空,一辆汽车便擦着她扑腾的鞋尖呼啸而过。

      她抬起下巴,十字路口对面橘红的小人图标一动不动;又扭过脖子,便见夏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左手仍揪着她的衣领,右手在手机键盘上疾风骤雨般打着字。枫知道他生气的原因——实际上,她自己都感到后怕。沿街驰骋的钢铁巨兽正如掌心翻滚的弹珠,倘若她真的闷头冲到马路上,殃及的或许并非她自己,而是车内外毫无防备的平民。

      她强掩下心虚:“哇哦,手机——我可以打游戏吗?”

      “不可以。”

      “是手机不可以还是我不可以?”

      夏油的眼刀斜劈下来:“你不可以。”

      枫没声了,像坏掉的布谷鸟钟耷拉下来。

      半晌沉默后,她被轻轻放到地上,绿灯亮起,他们随人流前行。夏油打胸口深深叹了口气:“算了,你活蹦乱跳点也好。我昨天倒是白担心了。”

      一句话说得她心里忽然像有清风吹拂向日葵花田,她安心下来,一手拢紧他的花束,一手抱住他的手臂。“抱歉老大,我这就好好走路!”

      “你之前走得蛮好的,继续啊。”夏油甩甩手,枫却像狗皮膏药粘着不放。

      “真的很好吗?你会教我别的步法吗?”

      他稍稍仰头,若有所思:“你现在的练习全凭兴趣,如果我真的来指导你,重点大概尽是你不喜欢的内容了。”

      枫生气了,松开手侧跳一步:“你说什么呢!我可是每天分毫不差地把无聊的体能训练和技巧练习都全套做完的。”

      “你这孩子,老喜欢一腔头往前进攻,防守全靠随机应变。我想教你的,大概是怎么……”夏油和蔼可亲地揉揉她的发顶,“动脑子。”

      “你骂谁笨蛋!”枫抬腿就要踹人,可夏油步子一顿,她的脚背便结结实实奔向水泥电线杆去了。她忙外转脚跟,顶腰翻胯,借力弹膝,愣是半空将路径扭成了高段横踢,倒是避开了障碍,发力却乱了套。她笨拙地踉跄两步,吃痛揉了揉膝盖。

      夏油笑而不语;枫骂骂咧咧——就这样,他们拐入一条电线斜挂的小巷,又拐进一扇海报满溢的小门。

      狭小昏暗的音像店像是受帐笼罩般与世隔绝,深不见底的店内塞满了框框柜柜的光盘和唱片、丑丑的手绘海报、低沉的英文歌和沉默的大人(爸爸那种年纪的大人)。五颜六色的封面在昏黄的光影下就像茶色玻璃罐里的金平糖,在这样如梦失真的氛围里,连枫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她左看看右瞅瞅,逮着一张服装面料格外吝啬的女郎照片。她嘴里喔噢两声就要去拿,手腕却突然被夏油不知从哪里刺出的手掌给拍走了。枫吐了吐舌头,继续背着手穿梭在货柜的森林中,可碟片一张两张尽标着片假名,她也看不明白,心灰意冷,百无聊赖,只好继续叨扰夏油。

      “喂夏油,这里的电影你看过哪些哇?”

      “只要是我喜欢的导演就都看过。”他心不在焉道,拳头支着下巴,也不知在研究什么。

      “比如呢?”她不依不饶。

      夏油睨了她一眼:“说了你也不知道。”

      枫哼了一声:“没劲。我看你是……喜欢看爱情喜剧片不好意思告诉我吧?”

      夏油倒不甚在意,淡笑着转头看她:“好电影不分门类,枫原来是这样肤浅的人吗?”

      她恶狠狠地咧着嘴戳了戳他的肋骨:“电影好坏是一回事,电影的喜好又是一回事。喜好映射人的内心,谁知道呢?夏油的心灵说不定和爱情片一样黏黏腻腻软软糊糊吧,哼哼。”

      夏油捉住她的手,脸上的笑意越撑越薄,额角突突直跳:“你说得也没错。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其实喜欢看林奇和祖拉斯基呢。”

      枫两眼空空:“那是谁?”

      他仰头沉默半晌。“算了。你别去看他们的电影就行。”

      ……完全被看扁了!枫梗着脖子嘴硬:“如果是恐怖片的话,我可是看过很多的——咒怨、午夜凶铃、电锯惊魂这些,我都是一口气睁着眼睛看完的。我和你说,妖怪诅咒这种我从小看到大的东西我可是一点也没在怕的!”

      “当然,当然,”夏油和声应道,单手抵着她的后背,像拽柴犬一样将她挪到了外国武打片的货柜跟前,“你看看有什么想租的,就当我请你看了。别乱跑,我待会来找你。”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枫盯着他的背影,双拳紧握,双目圆睁。不仅依旧在被看扁,还被几百块就随便打发——等等。她踮起脚尖,眯起眼睛。那是……警察故事系列一套五部竟然全都有!霎时,枫心里的阴翳一扫而空,她麻利地攀着隔层扒下一沓碟片夹在腋窝,决心狠狠敲夏油一波竹杠,便揣着腰带兴致勃勃地闲逛起来。功夫片……悬疑片……科幻片……动画片……呕,爱情片——

      她的脚步蓦地一顿。

      枫怔怔地看着碟片封面柔光笼罩下男女拥吻的特写,不由自主地用指尖戳了戳墨蓝色的片假名标题。哪怕已经过去很多年,她依旧记得这张海报。在她用咒术摆弄DVD播放器而无意间弄坏这张碟片之后,妈妈抿着嘴在沙发前坐了很久,任她如何撒娇认错都不曾开口应答。受损的碟片只能播放出支离破碎的影像,妈妈便再也没看过那部电影了。

      (“这就是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小樱说。可这分明是她的气话,不是吗?)

      但妈妈仍很常会听这部电影里的英文歌。她早起晨练时,间或便会听见男声的低吟与弦乐的起伏交融着徐徐淌过房屋的墙壁与屋檐,轻柔地渗进金色的曦光在空气中闪烁起舞。如果妈妈这么喜欢这部电影,为什么不新买一张碟片呢?如果妈妈不喜欢她,为什么不和她同学的妈妈那样训斥她、埋怨她呢?枫无端感到有些难过,难过之余又有些困惑,便条件反射甩甩头、打鼻孔猛出了口气。她取下碟片盒,找到背面贴纸上的售价。

      两千元。她挠挠头。她现在身无分文,虽说可以试着说服夏油叫他一并买下,但她本能感到,她应当亲自把这两千元挣到手才是。目标已订,她干劲十足地撸起袖子,术式的感知如涟漪柔柔漫过堆积如山的纸箱木框和铁架货柜。她像搜救犬一样爬上窜下,最终摸到一张停靠在储藏室门外的三层推车跟前。小推车显然已上了年头,银白镀层剥落大半,露出锈迹斑斑的内里。枫把宝贝碟片和花束堆在一边,蹲下身,扶着支架来回左右推拉一番,果不其然,车轮不仅吱呀作响、颠簸不平,转弯也像是卡壳似的拐不利索。

      有戏!她搓搓手,一个潜身窜到收银台跟前,压着嗓子唤道:“店长大叔!”

      中年男人从账本中抬起头,和善地答话:“哦呀,你好,小姑娘,要找什么动画片吗?”

      枫顾不上不耐烦,摆摆手,瞥一眼他的胸牌,兴冲冲凑近了问他:“平山大叔,你的推车是不是不太好使?”

      店长有些错愕:“是归是,但……”

      她竖起食指,昂起下巴,说辞信口便来:“我叫小枫,本是跟哥哥来的,突然发现了妈妈最喜欢的电影,就想买来当做惊喜礼物,可我没带钱,如果我帮店长大叔把推车修好,能用来换一张两千元的碟片吗?”

      店长仍有些措手不及,摸摸脑袋,却还是饶有兴致地追问:“倒是个好心的孩子呢。是什么电影?”

      “叫‘鬼魂:纽约幻影’,是我爸爸和妈妈第一次约会去看的电影哦!”

      大叔笑起来:“啊,是那部呀。怪浪漫呢,我也很喜欢那部电影,和我家太太也去影院看过,正巧是二女儿出生那年呢,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啊……”他回味半晌,随即爽快道:“既然这样,也算我们有缘,碟片就送给你好啦。”

      “店长大叔,你人真好!”枫伸手握住店长的手使劲摇了摇,却依旧坚持,“可我还是想用自己的努力换来妈妈的礼物。就让我看看吧,几分钟的事情,就算修不好,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把推车整得更糟糕。”

      大叔捧腹大笑:“这我倒信你,那破烂东西,还真是没法再破下去了。”他朝枫的身后看了一眼。“行,行,你先去,我给客人结个账。”

      枫兴奋地踮踮脚,比了个二指礼:“放心店长,等你来的时候,推车绝对已经修好了。”

      她倒并非吹牛,无论是家里还是学校,从铰链、滑轨、齿轮到轴承,她已经明里暗中修理过不少简单的器具,区区一张小推车的车轮自然不在话下。她趴在地上凑近看去,内里金属结构的运作在她的视野中便像X光片般一览无余,两三下试验便锁定了错位的零件,接下来只需她聚精会神、小心谨慎地稍稍用指尖在空中牵引……拨动……矫正……塑形……推车底盘和车轮像抻筋拔骨般咔咔晃动两下,嗡嗡颤抖一阵,便不再动弹了。它的外在没有丝毫变化,枫却确信已经大功告成。她握着把手原地划拉两下,感到掌心延伸处金属结构丝滑顺畅的机械运动,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嚯,这是……还真给你修好了?”

      枫翘起鼻子,脚跟一旋,头发一撩,以一个绝对潇洒的姿势转过身。“就说吧,我很靠谱的,大叔。”

      店长忙凑近来左看右瞧,抓住扶手左摇右转,当即面露惊喜之色。“你这丫头,是谁家机械师的学徒不成?”他就近抬了个沉甸甸的纸箱堆在推车上又试了试,见负重性能依旧不减,不禁大力拍了拍枫的肩膀,“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跟新的没什么两样了,这是魔法吧?”

      枫在一旁得意洋洋地抱着胸,嘴上也不忘“哪里哪里”地谦虚几句,末了郑重其事地把电影光盘交到大叔手中。

      “好孩子,给你包扎得漂漂亮亮送给妈妈。”大叔揉揉她的脑袋,与蹦蹦跳跳的枫一道回柜台去了。他们甫一拐过转角,便见夏油捧着高高一沓光盘盒走来。

      她呀了一声,美滋滋一路小跑到他身边,毫不犹豫便把最初找到的武打电影往夏油手里的小山上叠去。“我的份,说话算数哦。”

      他的视野彻底被塑料盒填满,不禁朝枫投去一个嫌弃的目光:“喂,你这家伙——”

      还是平山店长好心分过一半,低头亲切地同枫说道:“原来小枫你是阿杰家的小妹呀,长得确实有兄妹相。”

      夏油挑了挑眉,没有纠正,天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又整了什么鬼点子出来。店长随后乐呵呵地转向他:“多心灵手巧的孩子,以后杰也多带她来玩玩。”

      枫也趁机拽拽他的袖口:“就是说,以后周末多带我来玩玩。”

      他自然明白枫的言下之意,心中并无不愿,却也忍不住倒刺她一句:“是我不想带你玩吗?成绩都那样了,周末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复习吧。”

      枫哼的一声扭过头去,显然证实了他的猜想,平山大叔却格外护短地剜他一眼:“我看小枫聪明得很呢,不是谁家小孩都有本事修理器械的,是不是?”

      枫闻言从店长身后探出身子,头发和眉眼像得逞乌鸦的颈羽一样蓬松舒展。“小意思,小意思,大叔日后还有什么东西坏了都可以让我看看。”

      再一次地,夏油打胸口深深叹了口气。

      ……

      “全——部九五折哦!”

      他们捧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离开音像店时,枫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这么洋洋自得地朝他显摆。

      无法否认,夏油心里确实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刮目相看。他回顾小学年代的自己,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店老板讨价还价、谈笑风生的模样。她似乎想也不想就笃定了平山大叔对孩童的慈爱和善意,但终有一天他者的嗤笑和轻蔑——更甚者,人性的质疑和戒备——将不加修饰地呈现在她的面前。(他忽然想到那双向他伸来的染血的手掌。)也许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都是个幸运的孩子,但她终将步入一个赌博善意恰如天方夜谭的世界,到那时,她又能倚仗什么继续前行?在那之前,他得……教会她渐渐长大才是。可他又有什么权力代替一个孩子的人生掌舵,又有什么资格来承接她赤诚的期待?他在心里轻叹,前所未有的明晰意识到他性情中无法抹去的踌躇。

      而枫仍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缠着他问:“怎么样,是不是没白带我来?”

      夏油心思不显,只浅笑着耸耸肩:“这些都是帮朋友带的,倒便宜他了。”

      “这不简单,”枫一摆手,“把原价报给他赚点差价,你要是想,还能再扣点跑腿费。”她忽然灵光一现,“你上学是不是还有工资拿?光是赔偿弄坏的东西就够把我的存钱罐榨干了,真想早点入学啊……”

      她微小的期盼融化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枫入学的那年他恰巧毕业,和同窗没心没肺地在这条清澈小径上嬉笑打闹的日子也将走到尽头。在那之后呢?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吸收咒灵,清扫世界,庇护群生,直至死亡的影子缠住他的脚踝,直至他在终末的一刻回首并告诉自己,正是如此,你始终明白,谁也没法越过永恒的死亡,谁也没法赐予永恒的救赎。不应如是,他想,他能做到更多。也许他能和夜蛾老师一样成为引路的灯火,那些迷惘的、孤独的、惊惶的生于蜿蜒海岸、世界之间的孩子们,还有多少人就这样永远迷失在了雨夜的黑潮之中?但然后呢?他又自问。承认吧,忏悔吧,你决心牵起这个孩子的手,她便成了你的试验品与话事人;承诺也好,反悔也好,你将陪她走到夜雾笼罩的路的终结。

      仿佛暗夜的隐喻确实吞没了他,当夏油回过神时,忽然感到这世界亮得刺眼。他低下头,便见枫正紧贴着他以螃蟹的姿势侧身行走,背脊前倾,鼻根紧皱,一半惊奇、一半嫌恶地打量着他,神情复杂得如同被迫瞥见了什么猎奇的邪典电影桥段。

      “你整整神游了十分钟,叹了至少五口气。”她干巴巴控诉,“如果不是我还记着车站的方向,我们就要一路游进东京湾了。”

      他难以遏制地哼笑一声,也分不清是自嘲还是释然,抬手捋过额发,感到干净的秋风拂过面颊。真是,他这是在做什么?

      枫的怀里满当当抱着盛放的花束和鲜艳的礼盒,既无惭愧、也无猜疑地接纳了世界的赠礼。她用髋部顶了顶夏油的身子,像只全力贴来的小猫,随后翘起兰花指,佯装欣赏自己狗啃似的指甲:“平山大叔更喜欢我,你也别难过,正常的事情,你多习惯习惯哦。”

      “嗯嗯。”他附和,却真心地笑起来。

      枫嘟起嘴,瞟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抱怨:“我说,你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呢?”

      是这样吗?夏油微愣,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他的寡言,不免对连小孩都要替他操心而隐约懊恼。他深吸一口气,清清嗓子,仿佛在将声音从漫长的沉思中唤醒。

      “我在想,”他开口道,一把搂过枫的肩膀,带着她一百八十度转了个身,“确实有个好地方要带你去,可惜我们走反了。”

      “‘我们’是什么意思,走反的明明是你吧!”枫怪叫抱怨,顶肘泄愤,起手动作却一览无余。他搭肩的手不慌不忙将她往前一送,避开肘击,翻掌成刃,控制着力道往她腋下轻轻一劈,枫便嘎嘎痛呼起来。

      夏油揉揉眉心,第六次叹了口气:“……在出手之前,好歹留心一下对手的身位啊。”

      实乃任重而道远。

      ***

      夏油口中的好地方是荒川边的一块人迹罕至的防洪区。对此,枫大失所望。她左顾右盼,目光与术式同调,希望能找到些通往某个洞天福地的机关暗道,无果。她拖拉着步子在荒地上逛悠,正被脚底的地下管道吸引了注意,却忽觉身后陡然一阵磅礴的咒力涌现,恰似那时——

      “夏油!”她大喊警示,胸口心脏一阵狂跳,条件反射空翻后拉,只眨眼间,柳叶掌、龙形已成,废旧金属从河岸八方聚来,在她的周身摇曳环游如星环。可透过弥散视野的青紫咒力,少年仍安然立在五步之外,站姿松弛,双手插兜,略含错愕地朝她笑笑。在他的身后,真正的白龙身形蜿蜒,目似金乌,如雪的鳞片在白日下闪闪发光。

      枫张大嘴巴,烂铁碎钢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哎呀,你不早说!”她大跨步疾走过去,抬手揉了揉白龙湿漉漉的鼻翼。巨龙温驯地颔首喷气,惹得她咯咯直笑。她揪揪龙须,敲敲獠牙,见它毫无反应,干脆踩着下颌翻身坐上了龙的前吻,跷跷板一样掂了两下。昨日悬于空中难以察觉,此刻定睛细看,枫才意识到人龙体格相差之迥异,她如此跨坐龙头,双脚竟高高垂在夏油头顶,恰似驾驶一座巨舰,着实威风逼人。

      白龙触感踏实,模样逼真,与田舍间张牙舞爪的咒灵却判若两人,她好奇问:“这就是你的术式吗?收服野生咒灵?”

      “差不多吧。”夏油抬手摩挲白龙下颚的鬃毛,动作则轻柔许多,“削弱,吸收,召唤,操纵——还真是和宝可梦没什么两样。”

      她突然想到:“那收服的咒灵都存在哪里呢?我明明看你那时咕的一下就咽下去了!”

      夏油歪歪脑袋。“虽然大家一致认同是无上限地存于体内,但确切的形式倒还难说。”他摊开手心,出神地虚虚握了握拳,“和表意识与潜意识一样,如果器官也有对应的潜器官,那大概就是我的咒灵所在了吧。”

      枫听不大懂,但不禁赞叹:“和哆啦A梦的口袋一样啊,真厉害……”

      她低头对上咒灵铜铃般的眼睛,感到一阵战栗从尾骨直直攀到颈窝,若不是它像个木偶似的全无战意,她多想干脆撸起袖子和它比试一把。但——这实在是太帅了,一个随叫随到、俯首听命的白龙咒灵!枫兴奋难耐地蹦起身,大步流星沿着龙脊来回溜了一圈,又风风火火跳上巨龙平坦的额头,单手叉腰,右手一挥,直指青空,朗声喝道:“白龙,起飞——升空!”

      白龙一动不动,只打胸口呜呜低吼一声。枫恼火起来,狠狠蹬了一下龙头,蹙眉又喊:“白龙,发动喷射火焰!”

      白龙抖跳蚤似的甩了甩头,她当即像热锅上的爆米花,腾在半空狼狈地又抓又扭,可算摸到龙角牢牢缠住。夏油在下边垂头憋笑,末了飞身跃起,在咒灵的肘肩一点一撑,稳稳落在它的颈根,把枫从角上拔了下来。还没等她开口嘀咕,他单手圈住枫的腰际,俯身按掌在龙的眉心。枫扭过头,毫厘之外,少年的神色专注又轻快,她不禁为之一怔,便听他轻声唤道——

      “虹龙,飞吧。”

      盛放的风与色彩掠过她的眼眶。

      枫只觉全身上下如同漂游般轻盈,一声欢呼乘风从她漏风的尖牙处溜出。夏油的手仍踏实地托着她的腰侧,她便毫无顾虑地展开手臂、收起双腿,与巨龙一道悠悠迎向长风的湍流。晴空一碧如洗,秋阳触手可及,渺小的城市与河川在她的身下蜷身睡去,崭新的天地于她的眼前铺陈展开。他们飞过迁徙的雁群,飞过晶莹的日晕,飞过冰凉的水雾,飞过深浅的蓝绢,直至参差的地平线溶解成分割星球与大气的弧光,直至无依无托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喂夏油,松手!”她顶着风大喊。

      “你想死吗!”他回喊。

      “小樱说可以的!什么惯性啊相对啊宇航员太空行走什么的!”

      他哭笑不得:“你傻啊,那是失重真空状态下才可以!”

      “你就照做嘛!”

      夏油松开手。

      枫的衣摆猎猎飞扬,她的身形在无垠的苍穹下有一瞬时空错位般的停滞。她张大眼睛,嘴角勾起,正朝他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紧接着,她拖着一串多普勒效应的尖叫着朝下坠去。

      夏油叹了口气。

      虹龙前胸一昂,劲尾一摆,长身直立,一个猴子捞月用后爪勾住了枫的腰带,随即顺从地悬停在空中。他单手抓着龙脊的鬃毛,就着重力打龙头径直滑降到龙尾,在翘起的弯钩里盘腿坐下,懒洋洋地打量着倒挂扑腾的闯祸精。

      “你现在相信了?”

      枫两手背后,紧攥着虹龙的利爪,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将自己挪上巨龙指节,当即瘫软下去,嘴里一边幻灭地喃喃:“怎么这样……我毕生的梦想……”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枫见状眼睛一亮,也不失落了,趁机爬起来解释:“我惦记好久了。既然我可以操控金属,那能不能抓着根铁棍把自己飞到天上去呢?我和小樱试了几次,然后就把手臂摔断了。”

      她把这事说得好似家常便饭,但夏油依旧心生不忍,盘绕的龙尾凑近她几分,他拍拍身侧,示意她跳过来与自己并排坐下。

      “看来你很喜欢你的术式呢。”他开口。

      枫咧了咧嘴,朝天际线展开手心。“那当然喽,和超级英雄一样帅就算了,还可以偷很多懒。”她摇头摆脑,“打扫卫生,整理杂物,收拾文具,根本不在话下。还有!我从小到大都没搞丢过钥匙,小樱的钥匙掉到排水口里,还是我吸上来的。哼哼,我真是个省事的小孩。”

      夏油嗤笑不语。她像个蒸笼上半熟的螃蟹,脸红地挣扎扭捏半晌,总算改口:“大多——部分时候。”

      他萌生出一丝好奇,脱口追问:“但是?”

      “但是什么?”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虹龙冰凉的鳞片,不去看枫清澈的眼睛,心知自己的引导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一种恃权之下对同病相怜自私而隐秘的贪求。“如果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世上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术式,不是吗?”

      她挠挠头:“这个嘛……这完全只是因为我还没熟能生巧而已。毕竟只是练习,不小心弄坏点什么,这不是情有可原吗?而且就算我弄坏了……妈妈的碟片,我现在这不是在——对,亡羊补牢!”

      他在心里暗笑她的词不达意,却逐渐了然。“这就是你一定要换到那张碟片的原因啊。”他自言自语道;枫面露惑色,他便补充,“你的咒术让妈妈难过了,所以你要以同样的咒术换来这张新的碟片来证明自己,是不是?”

      枫握拳拍掌,恍然大悟:“有道理。你好聪明啊夏油,我回家就这么和妈妈讲!”

      他无言整整枫的衣摆,隐约觉得自己高估了她的心理纵深。

      她晃着小腿叹气:“说起来,你在高专一定还见过更多有意思的术式吧?”

      “当然。疗愈伤口,创造咒骸,操控分身,指使式神……”他话音一顿,故意激她,“我还见过会用术式飞行的人。”

      枫看起来要气哭了。

      “好啦,你还小呢,也许到了入学的年纪,你也能在老师们的指导下做到。”

      她撅着嘴扭头,躲过夏油蹂躏发顶的手,神情倒略有缓和。她拍拍虹龙踏实的身体,自顾自哀怨起来。“就算会飞了,果然还是比不上这个拉风的大家伙啊,它怎么就只听你的话呢?”但她眯眼沉思半晌,一撩头发,脸色再度放晴(他不得不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能打击到她的事情),“当然喽,就算你的术式厉害得不得了,我可是不会和你换的哦。”

      夏油轻笑:“连宝可梦大师的吸引力都不够?”

      枫坚决摇头。

      他拍拍她的肩膀,想起更年幼也更弱小的时候,互换人生的念头曾像夜游的咒灵盘踞在他至深的思绪,直至一切答案的种子终于在他的喉舌中生根发芽。他顺着枫的手掌看去,想象万千细碎的日常在地面上演,而那里的人们,他们永远无法如他此刻这样盘腿闲坐在东京的万米高空。

      “那也很好,”他告诉枫,却并不指望她的理解,“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能做的独一无二的事情。”

      可她飒的一下转过身,亮晶晶的圆眼睛盯着夏油,嘴里像装了架机关枪:“所以你一定会答应陪我练习我格斗术,帮助我成长为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的吧?夏油你不会忍心把我丢下的吧?”

      他忍不住按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油嘴滑舌。”随后叹道,“算了,答应你了。”

      她欢呼起来。“你人真好!”随即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他撇了撇嘴,却也难掩笑意:“……哪里,是你自己有能耐。”

      “那确实。”

      他们不再说话。

      纵使阳光明媚,风平浪静,高空仍旧寒意逼人,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在对方的体温笼罩下静静发了会呆,直到手机蓦地在夏油的口袋里震动起来。他们对视一眼,一时彼此都有些晃神。

      夏油坐起身,滑开屏幕一看,当即朝枫坏笑起来:“哈,‘井上枫’,离家出走惯犯,你爸找你呢。”

      枫像冰箱里的大葱一样徐徐蔫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A Beautiful Mo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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