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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erfect Day ...
2005年9月3日星期六
***
“爸——小樱又占厕所不出来!”
“枫!轻点讲话,别吵到妈妈休息。”
“小……樱……又……占……厕……所——”
“闭嘴了啦!我用好了!吹个头发而已!”
“爸——小樱大声说话吵到妈妈休息——哎!爸——小樱拿吹风机砸我脑袋!”
“啊呀烦死了!反正又打不着你!”
“好啦,你们两个。枫,你五分钟内不下楼,爸爸就要自己去上班,没法带着你喽。”
“哇啊!等等我爸爸!”
***
当井上枫顶着打结的头发沿着楼梯飞奔而下时,她的爸爸已经在发动的汽车里招呼她了。她高踏步地蹦了两蹦,从玄关的矮柜里唤出她那组宝贝的双头小刀。(“不许在家里舞刀弄剑!”在无意削去佛龛的门角之后,妈妈半躺在床上抱着胸,一脸严肃地告诫她。)
“喂!来拿午饭。”小樱从走廊尽头的厨房探出头。
“好的姐姐——”枫嬉皮笑脸,却不移步。
樱手边的金属便当盒颤了一颤,她赶忙用身体的重量紧紧压住,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走过来拿啊,用咒术都翻倒过好几次了,浪费死了,活该你饿肚子。”
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枫努了努嘴,穿了一半的运动鞋又丢回玄关,五把漂亮的小刀悬浮在空中,像看门忠犬一样一动不动目送它们的主人往屋内走去。枫故意等走到厨房门口才小声嘟囔:“仗着比我早出生十分钟就对我指手画脚。”
(她确实在初识姐妹长幼含义的年纪闹着问爸爸讨来出生证明确认过这一点。“但也许。”她指着姐姐一脸严肃地反驳,“也许,我才是姐姐樱,而你,你其实是妹妹枫……!”
对此,她的另一半只沉默地翻了个白眼。)
樱一甩头发,哼道:“臭小鬼,要不是你净添乱,我还用得着管你?”
枫心下不服,戳在原地眯眼瞪着姐姐。不出三秒,沥水架上的餐具便在余光里排着队钻进了抽屉,滚轮滑轨紧跟着哐的一声巨响滑回原位。枫勾勾嘴角,扬起下巴,掩饰自己其实没能熟练控制滑轨速度的事实。
“看,我做家务。”她得意地炫耀。
樱咬牙切齿地想教训句什么,最终只憋着一口气努了努嘴,撇过头不去看枫两三步就轻盈蹿到大门口的背影。“像个猴子一样。”她赌气喃喃,却无法说服自己面颊上的红晕并非出于嫉妒和不甘,“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成绩也一塌糊涂,根本就是活在空想世界的人。”她轻轻踢了踢厨柜,与枫不同,她没有果敢也没有力气去制造巨大的响动;樱的心里忽然堵得慌,新学期第一个周末的兴奋劲也散去不少,“那家伙不会真的要去当咒术师送死吧……”
可玄关处的枫忽然又转过身来,两手背后,急不可待又分外扭捏地踮着脚。“那个……你真的不一起来吗,小樱?”一模一样的瞳仁两厢注视,她们在同一瞬间明白枫的歉意,也在同一刹那展露笑颜。
“才不要。”樱抬手夸张地撩了一下鬓发,一个只有她们二人明白的讯息。她的忧虑消散了,因为她们有永远不会违背的约定。
枫回以同样的动作,她的左手对应着樱的右手,手指却勾住了打结的头发,当即哎哟哟地叫起来。
樱笑得更欢快了。她穿过走廊抱住她的妹妹,枫的小刀也温驯地低垂在她们周身。
枫在她耳边大喊。“等我回来我们去吃华夫饼哦!”
***
车内的广播电台放着外文抒情歌,碧蓝天际的云像雪峰般耸立绵延,即便独自一人,井上枫的心情出奇的美妙。
“爸爸今天带谁出任务呀?”枫兴冲冲地转头问。她的车座拉到最靠后,运动鞋一下一下踢着手套箱。在她的掌心,两颗金属球像DVD待机动画一样在空中无形的界限里弹跳。
可爸爸严肃地朝枫投去一瞥,良久没有答话。枫眨眨眼,舌根像自知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地发麻,逐渐冷清的街景滑过车窗落入山丘,清澈的笑意也滑落了她的脸颊。金属球颤了两颤,像鸟雀收拢双翼,服帖地与小刀一块平躺在她的裙摆。
“枫,有件事爸爸想事先告诉你。”他的嗓音并不像生气,但枫的心脏还是在胸口闷闷地震响,“你现在还小,但爸爸希望你无论成长为怎样的人,都不要把祓除咒灵的任务看做英雄的试炼,把祓除咒灵的使命想象成演绎神话的舞台。”
她没想明白,只下意识反驳:“我没……”
汽车缓缓停靠到路沿,树影遮罩住爸爸的面庞,电台音乐戛然而止。手刹拉起时发出一声干响,像戏剧开场的醒木。“枫,爸爸问你,你觉得爸爸为什么答应申请让你跟着一起到战斗现场?”
枫不确定这个问题是不是陷阱,还是直白答道:“可以向咒术师前辈学习战斗经验。”
爸爸笑着摇头。“你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学习。”
她挠了挠下巴:“那是……提前习惯恶性咒灵的威压。”
“你现在还不能到帐里面去哦。”
枫讶然,随即气道:“啊?为什么不能嘛!”
爸爸温和地摸摸她的脑袋,却没有用言辞粉饰真相的刺耳。“如果遇到突发情况,爸爸没法保护你,对于执行任务的咒术师来说,你只能是累赘。”
枫喉头一哽,后颈和胸口像有火舌在啃噬。她熟悉这个感觉,被压倒在地的时候,输掉比赛的时候,比起身身体的伤痛,她更能明晰地体会到这隐形灼烧的触感。她紧揪着裙摆,咒力已下意识进入战逃状态,刀组在身前躁动地嗡鸣。“我可以管好我自己。”她嗫嚅说,嘴巴撅得老高。
爸爸来牵她的手,她抗拒了两下,终是将手指滑进爸爸粗糙的掌心。“这正是爸爸最担心你的地方。从小到大,你总有自己的想法,什么道理和事情也都自己钻研。你一直在锻炼自己,想办法在赛场上打倒对手、在街道上制服坏人。你也很厉害,枫,爸爸可以诚实地说,你战斗的本领已经比爸爸厉害得多了。”
枫有些脸红,但也愈发不安。在小时候,她和小樱形影不离,无论是教训还是嘉奖都同甘共苦。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的爸爸妈妈会单独找她们说话了呢?这就是长大吗?她不明白,但本能地希望樱能在她的身边,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能让她更加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转一样。
爸爸的视线落向远方的山丘,那片隐于深林、枫有朝一日将造访并常驻的校园。“但咒灵,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不是练习的道具,不是比赛的对手,不是童子军的徽章,它们变幻莫测,不合常理,且只有压倒一切的攻击和毁灭的本能。爸爸已经见过太多曾经光辉闪耀的咒术师在转瞬间陨落,我不想……”他沉默了。
爸爸不想我死掉,枫对自己说,更不想我比他先离开,因为他爱我。枫也不想早早死掉,即便她早已意识到这个可能,因为她不愿想象樱和爸爸妈妈心碎时的模样。她紧紧握住爸爸的手心,鼓足勇气开口,随即意识到这件事比她聚起力气挥拳要艰难得多:“爸爸!我会努力变强,像老师说的那样保持专注、谨慎、谦逊,这样,我就什么咒灵都不怕了。”
爸爸低头看她,那张熟悉的脸庞如今流露出格外陌生的神情。“这才是爸爸最担心的啊……”他低地重复,像是一声自语。
“枫,告诉爸爸,你害怕咒灵吗?”
不怕!她想回答,但身侧的车门却率先一步被人拉开。她吓了一跳,五柄小刀电光石火间铮然出鞘,直指突袭者的胸腹。不对,枫有些恍惚地暗想,他们确实在等人——
“啊啊啊!”她叫起来,两脚一蹬跳上座椅,双手在空中使力一拽,小刀便又像半夜偷吃的零食那样一连串藏到了背后。枫保持着蹲马步的姿势与车外的少年面面相觑半晌,赶忙顺势收膝跪坐下讪笑起来:“抱歉,抱歉,它们有自己的想法。”
少年抿唇皱眉的严肃神情只维持了一刻。他轻笑起来。“这又是谁家小孩呀?”
爸爸大手一挥,按住枫的脑袋,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哭笑不得地承认。“我家的。”随即正色向少年一点头,“初次见面,失礼了,夏油同学。”
夏油不甚在意地含笑摆手,目光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父亲掌下扭捏个不停的枫。“井上监督,还有……”
“我叫枫!”枫兴高采烈地举手,指尖卷着咒力掀起一阵劲风,只听砰砰两声,两把小刀径直插入车顶,半截结结实实地埋进了尼龙衬里。
在汽车的外边,夏油的目光缓缓上移。
“啊……对不起爸爸!”
***
即便被爸爸没收了武器赶到后座,枫的美好心情还在继续。
一个真的咒术师……就坐在她身边!这可真是她被樱拽着从事故现场匆匆路过时无法想象的奢侈。如果用咒术轻轻戳一下他的耳钉来打招呼,会惹他生气吗?枫跃跃欲试,寻思良久,终于定论不应轻举妄动。
汽车摇摇晃晃驶过崎岖的山路,枫坐立难安地抠着安全带,只憋了半刻便转过头,也不怕晕车,大咧咧地盯着他看。如果她盯得足够久,就能分辨出他的术式吗?比起一般少年人,他腰背挺拔,体格强健,但身上没有兵刃,她只能在他的口袋里感应到一部滑盖手机。枫又去看他半插着兜的右手,留意到隐约的拳茧,心下兴奋起来。一般的老师教不了她怎样高效地给拳脚灌注咒力,她经年累月积压成山的问题,今天终于能得到解答了吗?老师端着什么竞技精神武学修养不给她学的锁喉踢裆插眼的秘诀,今天终于得以揭晓了吗?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门类;穿着宽松又收脚的裤子,也许多用腿法,但肩背体态结实,或许其实更重拳肘。她五花八门的武打电影看得太多,一时间把自己也绕糊涂了。
“枫啊……”爸爸在前方突然叹了口气。
枫在后视镜里对上爸爸的目光,条件反射地正襟危坐:“报告监督,我在好好表现。”话音落下,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差点把鼻子探到了少年手边。
枫倏地扭过头,对窗户做了个鬼脸。尴尬叫她后颈滚烫发麻(麻辣烫!她不合时宜地想到),手指像她的心思搅在一起,渴望着哪怕是锁进手套箱的那两颗小金属球的陪伴。她摆弄了会儿车窗按钮,随即意识到它远比不上之前车子的手摇窗有趣。
但几乎在同一时刻,枫的动作一僵。
不是尴尬,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她心中所感不是尴尬,而是戒备的焦躁。她像只受惊的野猫咻地翻了个身,躬起的背脊抵住车门。少年仍支着下巴闭目养神,可枫能感知到他心念和感官的聚焦。这是术式?还是武打片里所说的“心”的感知?少年的嘴角忽然微微勾起,枫眯了一下眼睛,他的关注没有恶意,她心中的紧张便也霎时烟消云散了。
“喂,你不和我说话吗?”试探既已你知我知,枫干脆抱胸盘腿,梗着脖子开了口。
夏油睁开眼,端详她半晌,故意逗她:“我这个年纪,贸然和小女孩搭话,这不好吧。”
“你才是小女孩!”枫怒道,指指夏油的丸子头,“你辫子比我还长!”
夏油张开手掌,在枫面前比划了两下,笑道:“我是小女孩?你看,我的手比你的脸都大。”
枫一个手刀劈向对方的巴掌,不料他五指顺势贴着她手背一错一擒,把她连腕带掌抓着往自己轻轻一带。安全带限制了她的身形,枫的左肩便被拧得生疼。她当即羞恼成怒,大喝一声,客座两边安全带的别扣应声各自解开。那边金属插卡划过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弹向他的面门,她趁夏油分神的当口挣开左臂,反手便朝他肩膀摸去,抓住支点、两腿一蹬、腰腹发力,就要飞身跃上他的肩膀锁头。夏油一没想到这小姑娘拳脚有两下子,二没料到她二话不说就来真的,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之间,枫已用腿屈膝缠住他的后颈,背抵车顶勾住他狠狠往下一压。夏油还真险些被摔到座位上,便干脆使蛮力托着她又往车顶一撞,等她吃痛瑟缩,当即空出两手钳住她的腰际,像拔萝卜一样把她从自己头上揪了下来。
“井上枫!!”汽车一声尖啸猛地急刹,井上监督仰天大吼,“你给我停下!”
夏油手里一个劲吱哇乱叫、挣扎扭动的枫登时像断了电的玩具花耷拉下来。他赶忙把枫放回座位上。
“今天你要是再惹事,以后就别想跟我出来了,听到没有?”监督训道,随后才语重心长地补充,“你啊,就是太意气用事,就不能学学你姐姐?——干扰到你了,实在过意不去,夏油同学。”
夏油瞥了眼眉头紧锁一声不吭的枫,这副铩羽而归、气焰全消的模样叫他有些心软,又有些好笑,摆手回道:“我也有错,本来就只是想逗小枫玩玩,没控制好轻重,是有逾越……”
井上监督接着循循善诱:“枫,你看,你做的不对,也要给夏油同学道歉啊。”
枫不动如山。
夏油转过头,含笑称赞:“你刚刚的动作还挺帅气的。安全带卡扣留有残秽,是你用咒术解开的,对不对?看来你的术式并不与固定武器绑定,是不是?”
枫开始动摇。
夏油乘胜追击:“以你的底子,如果能灵活运用术式,再多加训练,以后说不定可以成为厉害的咒术师……这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练练。”汽车复而行进,后视镜里,监督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却未出声制止。他便朝枫伸出手,鼓励地勾了勾指根。“在合适的地方正儿八经地过招,不比刚才尽兴得多吗?就在今天任务之后,你看怎么样?”
枫啪的一下握住夏油的手,眼睛冒光:“真的吗!”
“当然,”夏油眯起眼睛笑了,“你是个很有趣的小孩。”
“说了不要叫我小孩子!”她的脸色又臭下来,十足像山区秋季的天气。
夏油低头看着枫握着自己的稚嫩的双手,实在难以对这个略显骄纵孩子心生厌恶。无法否认,她莽撞闹腾的性子比悟阴阳怪气的激将和硝子云淡风轻的开导都实用得多,他面对正式晋升之后首个单人任务的紧张不知觉已随之一扫而空。如果当年他没有毫无征兆觉醒的术式而惹得父母焦头烂额,如果他出身于一个对咒术习以为常的世家,他会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妹妹吗?
在他无言的沉思里,在他们相握的双手间,枫又像被人抱得不耐烦的小猫一样挣扎起来。夏油不再想如果的事,他乐呵呵地上下摇了摇枫的手,目光移向车上地图袋里露出一角的明黄通学帽。
“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家伙,就不要嘴硬啦。”
枫哇哇大叫。
***
在下帐之前,爸爸专门用石子在土路上划了一道线。“事先说好,枫,不能跨过这道线。跨过了就禁足一个周末,明白没有?”
“可是我们约好要去华夫饼屋的!”
“那就不要跨过这条线。”爸爸无语地瞪她一眼,无情地和夏油同学(“放心好了,不会让你久等的。”他笑着挥手。)头也不回往乡野深处走去。
此时此刻,枫正蹲在划线跟前望眼欲穿。不得不说,爸爸对于帐的掌控实在是不合时宜的精妙。片刻之后当帐降下,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划线上,她连侥幸把鼻子探进帐中窥视的机会都没有。帐内的风景黑不隆冬,她隐约能看见一片破旧的田舍、倒塌的石墙、杂草丛生的荒地和东斜西歪的电线杆。正午白日当空,绵弱的蝉鸣和隐约的流水反而衬得山林愈发空寂,如果是樱,大概会带着数码相机为漫山遍野的自然风景流连忘返,但枫长叹了口气,拾起石子在地上涂画起(究极抽象派的)卧虎藏龙的竹林斗剑来。
“还一本正经地考我说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不是根本一点动静都看不到嘛。”她暗自嘟囔,“说到底,是因为嫌我缠着问个不停,干脆带我来死心的吧。”
如果她偷偷把爸爸划的线抹去,在更近的地方新划一根,会被爸爸发现吗?如果她只是把身子探进帐内而不与线另一边的土地接触,这算违反规定吗?或者……枫一拍手掌、灵光一闪,如果她用咒术把录像机送进帐内,说不定就能看见祓除咒灵的大场面了。但话又说回来,她在报纸和网站根本没有找到过咒灵的记录,普通人制造的相机想来也不太可能捕捉到咒力组成的物体。而转念一想,如果影像里只是夏油飞天入地的战斗英姿,说不定也有几番趣味。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就要摩拳擦掌回车里翻爸爸的录像机。
她才踏出一步,山林却倏地震颤起来。一个庞然大物裹着咒力从她背后疾驰而来,她旋身后撤两步,摆出起手式,却见是帐内落下的山石,瞬息间便悄无声息地在漆黑的帐上粉身碎骨了。
枫不满地哼了一声,眼巴巴地盯着远处隐约的飞沙走石瞧了半晌,一转腰一拧肩,手里的石子飒的一声没入帐中不见了踪影。“没劲。”
“哇啊,好厉害——”
“——哇啊!”
她们几乎同一时刻叫起来。
枫转过身,眨眨眼,仰头瞪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姐姐。她身上咒力微弱,一身漂亮的常服化着妆,看着与咒术界完全不搭边。
“呃。”她不确定该如何与爸爸妈妈之外的大人说话,紧张之下,枫僵硬地张开手臂,母鸡一样拦在帐前,磕绊道,“这里,这里不让进的。很危险的。”
大姐姐撑着膝盖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问她:“小朋友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呀?从来没见过你嘛,不是这里的住民?自治会发布公告,说前面的路昨晚就封了哦,还是别在这里玩比较好。”
枫只感到一架蒸锅在自己的脑子里滋滋冒气。“你自己也知道嘛。我爸是施工项目的监督,来这里实地考察的,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她抱胸反问,想也不想就信口胡诌。在她身后,又一股汹涌的咒力卷起瓦砾石块袭来,枫咬紧牙关,屏息凝神,故作无事发生。
姐姐直起身,越过枫的脑袋对帐后的风景左瞧右看了一阵,狐疑道:“真的假的?让小孩子一个人等在这里果然还是不太好吧……”
枫一跺脚跟:“我已经十一岁了!我不是小孩子!”
姐姐笑起来,笑声含着不言自明的反驳,全然和夏油一个德行。枫扯了扯头发,大跨步向前,拽过她的手,就要往反方向走去。“既然你这么爱担心,那就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嘛,总之不要进那里面。”
大姐姐始料不及,踉跄了一下,赶忙沉身往回拉,却没想到她跟遛一只向往自由的哈士奇似的,论她怎样脚跟抓地都刹不下步子,又狠不下心全力反抗,只好扯着嗓子叫唤:“哎哎等等,我不能走啊,我是来找蒲公英的!”
枫停下来,松开手,无语凝噎地沉眉看她。
大姐姐捧起脸颊,嘿嘿一笑:“不是真的蒲公英,是我的猫啦。那个小笨蛋,第一次来乡下,明明耳朵不好使,还要到处乱跑。”她叹了口气:“大伯说他早上在这片封禁区见过他,这里怪不安全的,得赶紧把他逮回来才是。”
话音刚落,战场中心咒力激荡的余波扫到她们的脚边,平地劲风四起,毛剌剌的短发随风飞舞,吹得枫直甩头。姐姐压着猎猎飘荡的裙摆忧心忡忡,趁着她分神的一瞬,两三步绕过她径直踏入了帐里,一边喃喃自语:“好奇怪,果然还是进去找找毕竟好,希望别撞见负责人……”
枫直挺挺地戳在划线跟前,眼睁睁看着大姐姐的背影,心下切切,肚里空空,额角直冒汗,终是一咬牙撒开腿,闷头冲进了帐中。
她的第一反应是——很凉,好像日光遮罩下早秋浓夜的寒凉也趁着与咒灵一道从暗影里钻了出来,深山幽林独特的气息弥漫四周,竟叫她霎时间平静不少。但她随即想到:对于一个咒术使用者来说,这里平静得太过反常。片刻前才波及到结界边缘的土石的震颤呢?四溅的房瓦呢?拳脚碰撞的巨响呢?咒力四溢的青光呢?——夏油和爸爸呢?在紧绷的寂静里,枫的心跳愈发震耳。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匆忙上前拉住大姐姐的手,佯装新奇地东指指西瞅瞅,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她往帐的边缘引去。
“呀,这不是我爷爷的房子吗?”正穿过一条高耸石墙围起的逼仄小路时,姐姐忽然惊呼起来。她兴冲冲带着枫拐上一段杂草丛生的石阶,来到一座灰蒙蒙的民家跟前。这座建筑平平无奇,耷拉的塑料棚布和散落的废弃物品更削弱了老宅承风受雨沧桑的美感。但姐姐转头看向枫,惊喜得有些忘乎所以。“我还记得那个高高的阁楼,我在里面养过蚕宝宝!”
枫凝神静气,没感知到异常的咒力,便由着她小心翼翼地往房内走去,自己单独在门口放风。她只听得大呼小叫一阵一阵从更深处传来。“哦哦!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被褥……”“诶!太爷爷的佛龛怎么还在这里?”“呜哇!十岁生日那天攒钱去买的《龙珠》第三十八卷原来被我丢在这里了!”“这是什么……真、真的匕首?!”
枫眼睛一亮,正想去讨来玩,却听一旁低矮盘曲的老樱桃树里传来一阵悉索。夜色渗人,那树的形状本就不祥,她闻声登时打了个激灵,心下埋怨起说什么也不还她小刀的爸爸,只硬着头皮攒出一拳咒力,小心翼翼地朝声音源头摸去,一边在脑海里瞎念叨着给自己打气:拳无常形,意无常意,胜败无常,生死一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残心克己,一击必杀……“喝啊!”
空拳过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一瞬,咒力刺穿音障,激波在下一瞬爆开,风卷残叶,气贯攒柯,老树浓密的树冠刹那间便被捅了个大洞,露出其内虬结的枝干,还有伏卧在枝杈间用爪子牢牢扒住树干的——一只玳瑁色的大猫。
枫收起拳头,挠挠脸颊,与猫荧光琥珀似的眼睛大眼瞪小眼。半晌过后,她见对方不惊不恼,便放下警惕凑上前,观察它脏兮兮的皮毛。“这只猫咪不错,又乖又皮实。”她自言自语,“你会是姐姐的蒲公英吗?蒲公英不应该是白色的吗?”
枫背手打了两个响指,见猫全无反应,心下便确认了九成。“很好,任务圆满完成。”她对猫说道,尽可能不去想自己刚刚险些干脆把任务对象袚除了的事,伸手就要抱它下树。玳瑁猫只对她哈了一声气,兴许嗅到了残留在她手掌上主人的气味,后缩的耳朵便放松下来,任由枫托起它的前肢搂入怀中,嗓子里不知觉地漏出一串呜嘤呜嘤的细声。枫用脸颊蹭蹭猫咪的后颈,嘿嘿笑了:“一点求生本能都没有的猫咪啊……难怪那个姐姐这么担心。”
老宅大门里传来一阵凌乱的响动,枫转过头,看见攥着匕首姗姗来迟的大姐姐。
“喝啊!”她扯着嗓子大喊,过度紧绷的手臂牵动刀尖和嗓音一齐颤抖,“发生什么了!小囡不要怕,看我……我……”她愣住了,一瞬的沉默,匕首一声脆响落到地上,“蒲公英——”
枫把大猫高举过头顶,蓬松的猫尾顽皮地蒙住她的眼睛:“姐姐,我找到猫啦,我们赶紧回——”
诶?
时间的流速无限放慢。
有什么东西凭空涌现在她的身后,无边浩大,无极致命。那是什么?她条件反射调动咒力设防。猫咪,姐姐,她必须——她必须——
震撼天地的巨响,但又似乎是震荡所致的幻觉,回旋汹涌的诅咒,但也许只是刺激视野的闪光。她忽然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手脚和脖颈却被一股沉重的力量拉拽到几近断裂。剧痛蔓延,她在飞溅的废墟中翻滚。胸腔的空气逃逸出去。头痛欲裂,无法呼吸。
为什么眼前一片突然漆黑?那是虚无还是展开的夜幕?
为什么耳边一片骤然寂静?那是真空还是爆震的耳鸣?
还好小樱没有跟我一起,她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念想。
天旋地转,她便像只断线的风筝。她下意识试图锚定自己:震飞的匕首,四散的铁架,崩断的电缆,一切金属坠落的方向。她用泼溅的咒力抓住大地的脉搏,就像坠崖的人终于用手掌挽住了染血的登山绳。紧接着,她想象自己是一只猫,扭腰收腹、放松四肢、调整重心、确定落点,她镇定下来。
漆黑无垠的地面逼近,她沉沉呼出一口气,等待冲击来临的刹那。侧身着陆,后翻卸力,咒术如船锚锁住左右旁近的两根电线杆,她咬紧牙关死不松手,直至自己的身体终于稳固歇停。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横飞的屋瓦溅落在她的周身。
“枫!”有人在高处叫她。
她一惊,抬头探寻。夏油?她揉揉眼睛。并非幻觉,少年真的出现在空中,像宝可梦训练师一样高高站在一只蝠鲼模样的生物上面。建筑的残骸卷在风中盘旋,勾勒出气流奔涌的形状,蝠鲼扑扇着胸鳍,在夜色的大海里遨游。
“我爸呢?”狂风呼啸,她不得不吼着询问。
“他没事!”夏油回喊,低伏身子想要下降到枫的旁近,“地面不安全,你快上来!”
可话音未落,一股难辨源头的咒力骤然袭来,他攥住红鲼的吻部垂直升空险险避开,却见擦身而过的猩红光束凌空急转,裹挟着一块人高的铁板朝枫的方位疾驰而去。他心底一凉,来不及懊悔,刚想召唤咒灵抵挡,却见她稳住下盘,两手前伸,青蓝咒力流转,排山倒海扑来的挡板竟像受阻般放缓了几分。她趁势飞身一跃,扒住废铁的边沿,气流鼓动,参差锋利的切边便如刀割,她的挣扎登时留下两簇鲜红的血迹。好在铁板总算平稳下来,迎风悬停一阵,竟托着她左摇右晃地落到一处稳固的高地。他松了口气,双腿发力,操纵着红鲼灵巧穿梭于翻卷的残骸之间,朝枫滑翔而去。
“手给我!”他大喊,俯身朝她伸出手。
枫鲜血淋漓的小手朝他展开。他忽然有一瞬的晃神,也许是她坚定不移的面庞,也许是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有着相同的色彩)。在这无以阐明的恍惚中,他紧紧握住了枫的手,将她托到胸前牢牢抱住。
“太帅啦!”枫在夏油的怀里振臂欢呼,险些又被风中刮来的枯枝擦到。
他哭笑不得地把枫的手臂按了下去。无法否认,这个小孩让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我的咒灵已经把你爸爸送出去了,”他告诉枫,“我们也先撤退。这次的任务情报有误,没有攻击能有效刺穿它的身体,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别——”别害怕,你刚刚做得很棒,他本想说,但看枫似乎全无惧色,便默默把话头咽了回去。
枫沉吟片刻,忽然瞪大眼睛,赶忙攥住他的胸襟,朝不远处石阶尽头的一座支离破碎的老宅示意:“夏油!那里面有平民和猫咪!”
夏油暗骂一声。他在高处环顾四周,黑灯瞎火不见人影,全境被咒灵搅得咒力澎湃,他也难以探查个体的生息。“你确定在那里?”
“爆震的时候。”枫沮丧道,“我想护一下他们,但发生得太快了。”
夏油望向远方。监督设下的帐覆域广袤,另一端远远斜嵌在高处的山腰。“我把它引到另一边,你……”
“我也去!”
他蹙眉看向枫殷切的神情:“不行,我无法允许自己置你于如此凶险。”
枫一个劲摇头:“你说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但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我不是累赘,我可以帮忙!——呜哇!”
宽厚的红鲼愣是被一股大力掀得猛一颠簸,枫忙松开环住夏油后颈的手跳下站好。咒力吞天沃日席卷而至,正是先前爆炸的罪魁祸首。夏油将枫护在身后,她却攥着夏油的衣摆探出脑袋,只见咫尺处悬着一颗足有鸟居大小的龙头,金目圆睁,獠牙外露,龙身蜿蜒,寒爪横空。白龙张开血盆大口一声长啸,霎时天地间飞沙走石,阴风呼号。夏油没有犹豫,抓住红鲼的头鳍,提溜起枫的后领,陡然倒翻避过咬合突袭,两三个急旋躲开连环爪击,咒力流转召唤出漫天虫群,掩护自己以霹雳之势朝山腰掠去。
“夏油,你真的是宝可梦大师啊!”枫在风中就像拖曳的彩旗猎猎飘摇,她仰望着纷纷扬扬、荧光闪烁的飞虫,一颠一颠地朝他大喊。夏油的手险些打了滑,一时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忧心这位小祖宗的劲头。
白龙咆哮震天,长尾一摆御风扑来,硕大的身躯搅动气流,虫群转瞬便消散过半。枫忽然抓握住夏油的小臂,核心带着双腿交错一蹬,不知怎么猴子似的缘着他的手臂两三下跨坐上他的肩头。他忙抬手托住她的腰腹,便见她如先前那般两手朝虚空一推,什么细长的物体倏地从他们脚下破空甩去,如同马衔勒住了咒灵的吻部。白龙吃痛后缩,电光四射,如星火燎原,顷刻间?住它盘曲的长身。同一时刻,枫的身形蓦地在夏油手中软倒下去。他心头一紧,小心将她横抱在胸前,见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口鼻渗血,全然没了片刻前的神采。如他所料,她年轻的身体尚不能承受如此密集而毫无章法地发动咒术。
枫攥住夏油的领口,比体能特训迅猛百倍的灼烧正在啃噬她的肺腑,比失防受击强烈千倍的剧痛正在撕咬她的脏器,她早已摸索清如何用咒力保护自己的身体,可此番她的咒力却仿佛摇身变成了敌人,在她的体内如狼奔豕突、翻江倒海。
“……电。”她咽下嗓口的腥气与害怕,竭力探身,竹篮打水般徒劳地拢起飞速蒸腾的理智,朝着少年耳边嘶哑喊道,“你说没有攻击能……但用电——我可以……操纵……”
夏油用宽大温暖的手掌捧起她的脸颊,下意识地,她无言凝视着他的眼睛,随着他肩膀的起伏——
一吸——
一呼——
就这样,她的思绪安静下来,身体像中了咒术一样不再挣扎,一切痛苦也如沐春风般烟消云散。他和声告诉她:“小枫,可以了,你做得很好。接下来靠我就可以了。”
话音落下,她捕捉到术式启动的风声,眼前柔光拂过,忽而景色变幻,她只觉身子一轻,随即陷入一团毛茸茸暖乎乎的绒球里。少年抽身退出了视野,她糊里糊涂,徒劳地伸了伸手,只觉时空忽明忽暗,似缓似急。也不知过去多久,枫昏昏沉沉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察觉自己似乎正处在某个缆车大小的精灵宝可梦体内,微弱的光亮透过它大张的嘴巴洒向她的脸庞。那个夏油哥哥,她迎着微光恍恍惚惚地想,果真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宝可梦大师——啊!
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在柔软的地表踉跄了一下,赶忙扑到窗口踮脚朝外探视。热气球宝可梦悬于高空,风声寂寂,帐的穹顶几乎触手可及,连庞大如川泽的白龙都在她身下缩小为一条缎带。底下一人一兽打得正酣,她心里着急,在地上沉气伏身,一番来回前后蹦跳踢踩,绒球竟随着她的不懈努力缓缓降下了几层楼高,缠斗的场面也随之变得清晰。
夏油骑着蝠鲼,就像风之谷久经沙场的滑翔翼战士,枫看得兴会淋漓,两眼冒光,虽说也瞧不明白他飞来滑去的究竟意欲为何。那咒灵似乎落入了同样的境地。白龙左躲右闪、左顾右盼,终于勃然大怒,可愈是穷追不舍,长身便愈盘曲无力。枫也不顾气流掀起的咒力如浪里藏刀,险些划破她的脸颊,猛一蹬跳,大半身子探出窗外,眯眼凝神,总算在缭乱的光影里捕捉到了纠缠勒进白龙鳞甲里的——她召唤的电线。
机会!枫用双脚紧勾内壁,腾出双手,手掌外的金属便像回声定位尽数呈现在她的脑中。她沉缓地呼吸,指尖的延伸徐徐摸向电线细长的形。金属的本质与她的术式共鸣,在她感官的图景中铮铮作响,只需她手腕轻巧一带,于是……
枫拧起眉头。
于是……
她憋着一口气,脸颊越涨越红。
于是……毫无反应。怎么回事嘛!枫还想再试,先前脏器打架似的剧痛却有了回归的趋势,便只能作罢。她生起闷气,狠狠踹了毛绒球一脚,脚背本能挂了咒力,险些将载着自己的咒灵踢出一个破洞。
绒球唧唧歪歪地蠕动起来。
“喂——”夏油蹲在蝠鲼上,支着额角无语地仰头瞪她,“你这个小丫头,不要不识好歹啊。”她自觉理亏,赔笑着往后缩了缩,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正值白龙力竭之际,他回转身去,头顶忽然浮起一片比夜色浓稠的深渊,深渊里先后吐出两只模样怪异的兽物,虱子似的黏在了白龙体表。怪物似人似犬,面目狰狞,露着森森眼白和冉冉长舌,模样虽丑,身形却格外灵便,好似两体同心,各自嘴里衔住一根电线,也不惧断口火花闪烁,沿着殊死挣扎的龙脊撒足狂奔,目标直指咒灵脆弱的长吻。夏油低空滑翔紧随其后,身下蝠鲼黑洞洞的巨口一撑,浑浊腥臭的污水喷涌而出,循着咒力的指引淤泥般裹了白龙一身。他抬肘隔空下劈,咒力奔涌,浩浩夜空都不堪招架,刹那间扭曲失真。咒灵受击轰然坠地,荒村近乎毁于一旦,白龙依旧毫发无损,可下颌却因之一震,当即口舌大张,破绽外露。
就是现在,用电!枫暗暗喝彩,心脏冲到嗓口直跳。但丑八怪已经快把断线送入白龙齿间,为什么夏油还不退反进?他不撤也罢,为什么甚至不用咒力护体?
他巍然立于白龙面前,单手前伸,青光汇聚,黎明般照耀着龙首。
同一时刻,犬形怪兽撞入咒灵口中。
不行,太近了,有电弧,会死的!枫似乎这样喊道,抑或只是一声破碎的呐喊?她下意识抬起手,可她能做什么?她想做什么?一道紫光熠熠、纤如游丝的电流向少年探出魔爪,生长的弧度与光泽都漂亮得摄人心魄,但她前所未有明晰地知道,绝不能——她决不允许它抵达自然的终点。
电光石火间,她展开的掌心触碰到了什么。一股粘稠的气流,一个干燥的漩涡,它的利齿钳住她的右手,她忽而只觉彻骨冰凉,动弹不得。可她的身体顷刻像触电般灼热,躁动陌生的力量在体内聚变,她的嗓口漏出一声尖叫,但她的目光仍黏住电流的形状不放。
不可以闭眼,老师告诉她,不管多慌乱,不管多害怕,都不能放弃感知,引颈就戮。
深呼吸,让气顺着脊柱流淌回环在全身。她想起少年托着她不堪剧痛的身体,温和地注视她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有相同的色彩),引导她一呼——一吸——
星球的脉搏集于她的胸中。她的手腕轻轻一拨,拨开了禁锢的泥潭。
夜幕激荡,如雷贯耳,连虬龙的哀嚎都如风中一粟。电流在包裹龙身的液体中疾驰,所向披靡粉碎了途经的一切障碍。帐内的天地转瞬被青紫夺目的电光与咒力充盈,她在被巨响填满的纯白世界中怔怔注视着她的手心。……做到了,她无端如此确信着,即便少年的身形仍在摇曳的光影中难辨踪迹。爸爸错了,她想,她不是累赘。
电光像落幕暗淡下来。枫眨眨眼,意识到先前兴风作浪的庞然大物已消失不见。她将视线上移,便看见夏油仍安然无恙地立在坐骑之上。他手捧一颗馒头大小、荧光闪烁的光珠,半边面容便被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如此一身黑衣高悬于空,竟像个神秘的鬼魅守夜人。
她笑起来,上蹿下跳地大喊:“夏油——”她脸颊滚烫,心花怒放,一时间甚至难以抉择要从何处开始邀功。
他看过来,平和地勾了勾唇角,但紧接着,他干脆利落地抬手、仰头、张嘴,把光珠囫囵吞枣咽进了肚里。
枫也把欢呼咽进肚里。她愣了两秒。
随后爆发出一阵惊骇的尖叫:“哇啊啊!把精灵球、把宝可梦吃掉了啊!”
如同恍然回神,夏油这才大笑起来。他乘风滑翔到她跟前,枫便不由分说手脚并用爬上窗框,四肢迎风舒展,高高跃起,跳进了少年怀中:“我们俩真是太厉害啦!”
夏油闷哼一声,安安稳稳托住她的大腿,拾起她血迹狼藉的小手仔细端详起来。
“行啦,我带你去和监督汇合,得赶紧处理伤口才是。他大概已经在带人搜救平民了,会有随行的医生。”他揉揉枫毛糙的头发,“我还没来得及教训你随便闯进帐里呢。”
枫置若罔闻,只眉飞色舞地告诉他:“我跟你说,我刚刚救了你一命哦。”
“不错,不错。”
“真的哦,你不信我啊?”
“哈哈,怎么会。”
“真的真的哦!”
夏油抱着她降落到地面,赤红的蝠鲼噗的一声随风消散。他们不约而同原地伸了个懒腰,手牵着手,悠闲地朝山下走去。帐的穹顶在他们身后自然消解,白昼的光明再度降临于二人周身。
“放心吧,我会在监督面前帮你说话的。”
“唔……”枫揉揉眼睛,刚想撒娇道个谢,却忽然被一阵毫无征兆的虚弱?住了。她脑袋一轻,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夏油赶忙提起她的胳膊,面露忧色。“身体还有不适吗?”
“肚子饿了。”她昏沉道,将额头抵在少年的腰际,意识不清地喃喃,“小樱的爱心便当……华夫饼……”
终于,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四肢的沉重,掌心的刺痛,和胸口的疲倦。酣梦的港湾像山中清风将她搂入怀中,她咂咂嘴巴,贴着少年温暖的身体睡了过去。
夏油蹲着身子,朝难得消停的枫的睡颜无奈笑笑。“低血糖昏过去了吗……”他自言自语。
他几番尝试,终于将瘫软成布偶的小家伙挪到自己背上,起身迎向秀丽的山景。青山寂寂,绵延逶迤,对先前的一切凶险与激战都无动于衷。虹龙苦涩作呕的余味仍萦绕在他的咽喉,可他只感觉畅然。他晋升后的第一个正式任务终究还是圆满结束了。只是到头来,这名义上的单人任务阴差阳错地竟还是成了双人,夏油难免心情复杂。
当然,他不会告诉枫,若非她的协助,他大概不会有机会收服这只珍稀威严的咒灵。要是被她听去,这小丫头的鼻子大概会翘得比帐顶还高吧。
转念一想,他知道,单凭枫的这番折腾,井上监督告诫的禁足她想必是逃不掉了。他想象她半是哭丧、半是不服的表情,不禁暗自好笑。
没办法,就自掏腰包给她买两块华夫饼安慰一下吧,他心道。
在他的臂弯下,枫淤青盛开的双腿随着他的步子一摇一晃。他踩着他们的影子踏上了归途。
动笔前:写点轻松日常系好了。
动笔后:……变成战斗日常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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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Perfect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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