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教室六》梦里烟花易冷

10、第 10 章

　　第十九章
　　宋醒站在教职工宿舍的阳台，吹着冷风。拿着手机接电话的那只手早已冰凉。
　　是北方C市的哥哥宋栋梁打来的电话。其实不算哥哥，毕竟他们早在十几年前就基本断绝了关系。
　　宋醒态度一直冷冷的，没感情没人气。
　　宋家共五个孩子，老家山区里的，越穷越要生孩子。宋醒排行老二，老大是男孩，老三老四是女儿，老五是儿子。
　　宋栋梁作为家中长子，是父母花费最多心思寄托最多期望的。但宋栋梁显然辜负了这种期望，他完全继承了农民父亲宋仁义的高达健硕，也继承了不识字母亲孙红秀的头脑简单和愚昧落后。现在仍固守大山，做安分守己的农民，没甚出息。
　　老三老四宋丹和宋梅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外出去大城市打过几年工。现在已经分别嫁做人妇，心甘情愿和她们的母亲一样沦为家庭的奴仆。
　　老五宋悟两年前刚大学毕业，在C市一家私企工作。宋醒和宋家彻底解除关系后，宋悟就成为这个家最大的期望以及最大的提款机。
　　可是宋醒连当提款机的机会都没有。宋醒一直认为，不是他狠心和那个贫困愚昧的家说再见，而是那个家不要他的。
　　宋醒高中是在最好的C市第一中学读的。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因为是从县城初中被市一中特招进来的，学校特别关照。
　　因为在大城市读书，身边的同学大多能接触到信息网络最前沿的信息，思想也最开放。宋醒在这里第一次接触到同性恋这个名词，也第一次通过学校门口的网吧明白自己是个同性恋。他接受的特别快，可能是从小就情绪波动小的缘故。
　　他在这里认识到了一位很好的朋友，陶阮远。陶阮远比宋醒大一岁，也是同性恋。两人因为性格契合偶然结识，后来在相处中得知彼此性向，逐渐深交。陶阮远给了宋醒很多帮助，学习上的生活上的。他向宋醒描述外面的世界，鼓励宋醒勇敢往外走。他告诉宋醒，你属于世界。
　　友谊远比爱情来的长久稳固。两人都把对方当知无不言的好友，并没有其他感情。陶阮远在高三时期喜欢上学校另一位优秀的男同学，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可惜优秀和人品是不能划等号的。陶阮远和男友在校园的亲密接吻照被曝光后，那人火速撇清关系。
　　虽然学生的思想开放，但在校园连异性小情侣都要被拆散的那时候，同性情侣怎么能安然不受干涉。
　　宋醒一边安慰陶阮远，一边默默担下了责任。他向学校主动承认照片上的另一位主人公是自己，之后，很快双方的家长被叫到学校。
　　那是宋醒生平第一次被叫家长。校长室里，陶阮远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尚能维持表象。而宋醒的母亲孙红秀尚未听完校长的训导，用她一双满是茧的手扇了宋醒一巴掌，嘴里愤懑地说着，“你要不要脸。”那神色好像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什么欠了自己钱的仇人。
　　宋醒本就瘦弱，一直低头，被这一巴掌扇的身体摇晃脑袋嗡嗡响。他什么话都听不见了，短暂性耳鸣。
　　站在自己父母身边的陶阮远泪流满面，校长和老师被这场景吓到说不出话，孙红秀一只手悬在半空，宋仁义扶着自己的老婆，看宋醒的眼神恨不得将他掐死。
　　宋醒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死。他明明站在开着暖气的校长办公室，却觉得自己已经永远被埋葬在没有温度的土地里。
　　之后的事情很简单了。陶阮远被父母送到外省学校读书。宋醒被停课两周回家反思，之后正常上学。
　　宋醒被带回大山中的家，跪着。大哥三妹四妹五弟在一旁站着。他们没对同性恋没有认知，只能从父母的态度中判断出这是错误的恶心的其罪当诛的。他们看宋醒的眼神像看一个不属于这个家的怪物。
　　宋仁义拿着扫帚柄打他的背，孙红秀用很难听的脏话骂他。
　　宋醒感到绝望。他生性淡薄，在家中本来就不受宠没什么存在感。上初中后他的学费都是自己赚的，这个家给他的帮助一直很少。
　　原本他对自己的未来的想法很简单，考上大学，毕业后赚钱帮爸妈把漏雨的家修好，扶持弟弟妹妹上学读书。可他的信念在短暂的一日内坍塌毁损。
　　他搞不明白，到底是脸面重要，还是自己是他们的儿子更重要。前者更重要吧，应该是的。
　　那么难听的话是怎么骂出口的。“你恶不恶心啊？”“这让别人知道，是要被唾沫淹死的。”“和男的亲嘴，你还有没有脸。”“你要我们的脸往哪放。”
　　宋醒全程缄默着，他很长时间没喝过水，嘴唇起皮，唇色苍白。和脸上那个鲜红的五指印形成鲜明的对比。
　　跪了多久，反正跪到孙红秀骂累了宋仁义也打不动了。
　　宋醒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手扶着地，强撑着站起身。
　　孙红秀尖锐的声音骂着，“给我跪着，谁准你起来的。”
　　宋醒不听，颤颤巍巍地站直身子。宋红秀还在骂，“好啊，翅膀硬了，你妈的话都不听了是吧。你就是个白眼狼……”
　　“我就是同性恋，我不会改。你们接受不了就不用勉强了。”宋醒的语调毫无波澜。“我们断绝关系吧。您和父亲养我这么大，我欠你们的钱等我上大学会陆续还。你们俩这么多年赚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想以后连本带利100万够了。以后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
　　宋醒忍着膝盖和背部传来的疼痛，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离开了这个风雨中缥缈破碎的家。
　　那一年，他多大？还没到十八岁，就已是孤身一人。
　　那一百万早在宋醒硕博期间就还完了。谁不知道宋醒那几年拼命地赚钱，不善社交的他通过师兄师姐还有教授的人脉在外接了多少案子。民事的，刑事的，什么都接。
　　宋醒用那一百万斩断与那个家最后的藕断丝连。
　　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这两年，宋醒基本与家庭断交。没想到这时候大哥宋栋梁竟主动打来电话。
　　“小醒啊，是我，大哥。”谄媚的笑声让宋醒不舒服。
　　“有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
　　宋醒打断他的支支吾吾，“没事我挂了。”
　　“唉唉唉，有事有事。爸又住院了，要动手术。家里最近实在没钱了，小醒你能不能……”
　　“不能。”宋醒再次打断，“还有其他事吗？”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事。除了没钱会找到自己，不会再有其他理由了。
　　“小醒，算哥借你的。实在是没钱了，爸妈不好意思拉不下脸找你，实在是没办法……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啊，爸妈他们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宋栋梁声泪俱下，企图说服宋醒。
　　“我已经还了100万了。我不是他们的儿子。”宋醒抬眸，教职工宿舍楼下的路灯是暖色的，天空的星星很闪。他没有犹豫，接着道，“以后没有事情不要联系我了。”
　　宋栋梁骂了一句畜生，宋醒没听完他的咒骂，挂断了电话。
　　十一月的天怎么这么冷了？宋醒攥着手机的骨节泛白，他转身回屋，没有半分犹豫，一如当年。

　　第二十章
　　“下次有机会再见。”林目森将女生送上车，嘴角带着笑，很礼貌地说。
　　女生显然对这次会面非常满意，眉眼弯弯地和林目森招手告别。
　　很纯真烂漫的性格，单纯没有什么心思。林目森诧异于林建岳竟会选择这种类型的女生和他见面。想必是花费不少心思，变着方法想让自己和不同类型的女生接触。
　　“走吧。”林目森敛去那点笑容，转身利落地上了车。
　　他拆开装着手机的密封袋，安静地等待开机。屏幕冷色的光印在脸上，更显冷淡锋锐。
　　相册里的照片已经全部转移到云盘里，短信里的垃圾信息安嘉乐帮忙筛选了。系统的流畅度明显更高，安嘉乐应是做了升级。
　　林目森打开微信，恢复数据后的软件全是未读消息。界面的第一条就是安嘉乐发来的消息。
　　【老同学，不是我故意偷看你隐私啊】【这个宋醒谁啊，两千多条消息。还总是大段大段文字】【我恢复数据人都麻了】【没收你钱就多八卦一句】【别给我打电话，别骂我】【略略略】
　　林目森读完他的消息，没时间找他麻烦。退出和安嘉乐的聊天框，林目森向下划动，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他的右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
　　不知道宋醒给自己发了什么内容。但已经能得出一个结论：宋醒不诚实。一个连续给自己的旧账号连续发了2000多条讯息的人在大学当真不了解自己吗？
　　林目森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至少一分钟的时间。他内心没什么波澜，像是未卜先知般已经能猜到那些讯息的内容。
　　点开后，页面最下方也是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条讯息的时间，是一年前。
　　【我今天正式入职了。站在讲台上还是紧张。你以前经常主持节目进行展讲，每次都很好，但我还是一点经验没学习到。最近怎么样？一定都很好的。人生总要进入新的阶段，你肯定已经在自己的道路上一直向前，我也该学着过自己的生活了。再见，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没有激烈的言辞，宋醒用最平常的一段话语挥刀斩断了他多年来的精神寄托。
　　林目森的目光继续向上移，宋醒在近几年信息发送的频率并不高，大多是在自己人生中值得纪念和倾诉的时刻。
　　【前天和教授飞北欧，今天去参观了你的大学，应该是离你最近的一次。环境很好，法学院的教授和我们分享了很多知识。不知道是什么花，香味很好闻。但气温比国内低很多，注意保暖。】
　　【我在学校的120年校庆视频上看到你了。和以前一样，但好像瘦了一点。最近应该是期末吧，遇到难题就休息一下，不过不喜欢背书倒是没什么解决办法。总是揉头发会不会掉头发？】
　　【生日快乐。最近很忙，和师兄师姐们在忙一个大项目，教授编的书也在校正，但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不知道你的具体地址，也没办法给你送生日礼物。生日蛋糕吃了吗？许了什么生日愿望？新的一岁，祝幸福安好。】
　　林目森的目光短暂从屏幕上移开了。他有一点不舒服，突然窥探到别人的秘密，而秘密的主角却是自己。他应漠不关心，却无法忽视平淡文字里盛满的如长流细水般的爱意。
　　尤其这个人是宋醒。第一次见面假装不相识，转身倒水就烫伤了手。第二次见面细致询问下也只肯说“你很有名，我认识你。”
　　岂止是认识，林目森向上翻那些文字，宋醒怕是比自己都更清楚自己在大学时期的生活轨迹。
　　消息太多了，要仔细看完怕是要很久，林目森没有再翻阅。他退出对话框，退出微信，摁下关屏键。
　　喜欢林目森的人太多，死缠烂打的，故作矜持的，用尽心思的，各种各样的都有。林目森早就不会为之动容，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以委婉平和的方式一 一拒绝。
　　宋醒不会成为破例的那个。
　　京城的夜色冰冷繁华，手机拿在手上却像有热度一样。
　　明明只相识数月见面三次，林目森却能清晰地想象出宋醒拿着手机嘴唇微抿小心翼翼打字的模样。
　　喜欢自己这么多年吗？真的是毫无印象。所以宋醒那些岁月里到底隐在哪个角落，或许根本没有隐藏，只是自己从未注意罢了。
　　“林总。到了。林总？”助理叫了两遍。
　　林目森回过神，将手机放回密封袋，一双黑眸已经隐去疑惑的神色。
　　宋醒怎么也想不到自以为高明的伪装如此轻易就被如此另类的方式揭穿。从此，他在林目森面前的任何伪装都没有必要。
　　林目森回B市后就忙着处理公司事务，直到周六，他才想起自己和宋醒说过回来要联系他。
　　【今晚有空吗？】【不是说要请我吃饭？】
　　宋醒手机震动时，正和师弟师妹们开组会。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是林目森。他眼睛一亮，心里喜悦难掩，做了一番心理挣扎，还是将手机拿到桌下，低头看消息。
　　【有时间】【那就今晚。】
　　【那七点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可以】宋醒周末晚上都有时间。就算没有时间，他也会想方设法空出时间的。宋醒又搜索出个【OK】的表情包，给林目森发过去。他想让对话轻松愉快一点，以前师弟师妹们总说他太严肃，平时打字交流从来不用表情和动图。宋醒用不惯那些，大家久而久之也习惯和他直来直往，不加表情也不说客套话。
　　但面对林目森，宋醒总呈现自己活泼的一面。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无趣古板和枯燥。
　　林目森收到他的可爱表情，回复道【表情包很可爱】
　　宋醒忘了自己现在的场合，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直到正在发言的师弟不再讲话，有人清了清嗓，大家一脸玩味地看着宋醒，也不讲话。
　　宋醒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大家笑容怪异地齐刷刷盯着自己……和手中的手机。
　　”师兄，有情况啊？”师兄，谈恋爱了吧。”“师兄，组会暂停，你先给我们讲讲你什么情况。”
　　“没有。”宋醒摇头，“不好意思，继续吧。”
　　“师兄，你不诚实，你脸红了。”大家起哄，摇他的肩膀，嚷嚷着让他坦白。
　　欢声笑语中，宋醒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快乐。
　　他是如此容易满足，林目森简单的几句言语就能让他枯萎的生命之树重新生芽抽条，绿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