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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在我们卫家村这个不足一百户的小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至少一个儿子,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隔壁我叔叔卫长寿家,有四个女儿;另一个是村西头的卫喜晨家,有三个女儿。但他们都还年轻体壮,特别是卫喜晨,才三十多岁,没准以后能生出儿子来的。
      妈对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好,比对两个姐姐好多了。可从那以后,我心里总是有点怀疑,或许自己真是从路上捡来的?我暗中仔细观察过爸妈和两个姐姐的相貌,爸爸的脸型是长圆形,大姐跟他有几分相似;妈妈的眼睛是单眼皮,有点向外突出,二姐挺像她的。
      而我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趁两个姐姐不在,跑进她们房间,拿着她们梳头发照的小镜子端详过自己,我是国字脸,双眼皮,眼睛也不向外鼓,就是说,跟爸不太像,跟妈也不太像。可是,如果不是亲生的,她怎么会对我比对两个姐姐还好呢?管他呢,是亲生的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已经在这个家里了,难道谁还把我赶出去不成?我翻来覆去地想,想得脑仁生疼,最后把镜子一扔,不去想这些无聊的烦心事了。
      两个姐姐上自己的班,有自己的好朋友,从来不带我一起出去玩。家里没什么好玩的,我只好拧开那台12吋的黑白电视。每天午睡后,下午两点左右,华中电视台都会准时播放电视连续剧,看完连续剧,如果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我就会顺便逛逛电影频道。它可以收本地的四五个频道,每年整整一个暑寒假,都是靠它来消磨时间,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
      那一天的午后与其他任何一天都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一轮白得刺眼的大太阳罩在头顶上,赤脚踏在路面上简直要被烤熟,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我和妈在家里的竹床上歇凉,尽管头顶上吊扇已经开到最大,呼啦啦地猛转,我还是浑身都是汗,是贴着竹床的后背湿了一大块。
      一觉醒来,我看看桌上的闹钟,快到2点了,便赶紧拧开电视,接着昨天的《还珠格格》第16集继续看。三集看完,再加上插播的几次广告,已是4点半,我又换了一个台,里面咿咿呀呀的,原来是在唱戏。我本来不喜欢看唱戏的电视,但这会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也就随便看看。
      漫天的大雪之中,一对白发的夫妇拄着拐杖互相掺扶着走,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子继保。尽管看得没头没尾,我依然被那悲怆的画面和饱含热泪的唱腔深深吸引住了。真奇怪,刚才看《还珠格格》,一群人又哭又闹,丫头紫薇被皇后打得半死,我似乎都不太感动,可是这个半懂不懂的戏一看就令人震撼。
      妈一边拿衣角擦眼泪,吸着鼻子絮絮叨叨:“这老两口真是太可怜了!唉,不孝顺父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他又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说,“达达,你今后别这么对你娘老子吧?”
      我突然想起两个姐姐曾说我是捡来的,心中猛地一惊,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不觉随口问她:“我不会也是抱养的吧?”
      “哪能啊!”她眼神复杂地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看墙上的挂钟,“哎哟,都快五点半了,要烧晚饭了。”
      自从养父母与我断绝收养关系,去法院跟我打官司后,我时常回忆起这件事,还有这部戏。有一次,我还花了两块钱,在网吧里把这部戏从头看到尾。我至今还记得那个被收养的孩子叫继保,戏中还不断重复一个名叫“清风亭”的地方,我在网上搜索这两个关键词,查到这部戏的名字就叫《清风亭》。
      原来故事讲的是有个姓薛的大户人家,小老婆周桂英为大老婆严氏所不容,严氏指使家奴周小乙将周桂英刚生下的儿子扔到荒郊野外,任其自生自灭。周小乙不忍,偷偷将孩子与其生母写下的血书一起放在清风亭上,随即被以卖豆腐为生的贫民张元秀夫妇抱养,取名张继保。张氏夫妇含辛茹苦地将继保抚养到十三岁,不料继保上学时被人讥讽是捡来的,他回家向张元秀询问事实真相,却遭来一顿怒骂。继保心慌意乱地逃到清风亭,恰恰遇见其生母周桂英前来寻子。张元秀原本不忍与继保分离,但考虑到孩子的前程,只得割舍。后张氏夫妇沦为乞丐,得知继保得中状元荣归故里,要来清风亭里打坐,于是前去相认。没想到继保因惧怕严氏的淫威,将二老轰出清风亭。二老悲愤之下,双双触柱身亡,继保也被雷劈死。
      戏还没看完,我就几乎哭倒在网吧里。或许我就是戏中的那个孩子,一个忘记养父养母之恩的白眼狼。坐在我前后左右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有一个才十岁不到,个个打游戏打得热火朝天。他们见我竟然看一部只有老人才喜欢的戏,尽管我也戴着耳机,半点不干扰他们,他们依然拿异样的眼光看我,仿佛我是个外星人。
      可是,我在为张元秀夫妇惨死落泪的同时,又感到深深的疑惑:难道罪魁祸首不是薛家大夫人严氏吗?是她害得周桂英母子分离整整十三年,也是她一再阻挠继保照看养父母,她才是最该被诅咒、被雷劈的人啊!可是戏里戏外,竟没有一个人谴责她,她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真是个没心没肺、令人不耻的畜生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前思后想,想得脑仁都酸胀了。自从养父养母告我不赡养他们,与我断绝关系,并赔偿从小到大的抚养费以来,我“不孝”的恶名就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了。他们不仅在亲朋好友中散布谣言,蓄意败坏我的名声,还将事情捅上网上,网上很多不明真相的喷子对我各种泼污水,骂我“没人性”“白眼狼”“养了那么多年还不如喂狗”。可是没人知道,那对夫妇——我指的是曾经的养父母是多么有心机!我还是直接叫他们的名字卫长福、卫咏梅好了,反正他们心里早就没我这个儿子了。
      当我收到法院的传票,卫咏梅当庭将两本厚厚的账簿放在我面前时,我感到脊梁骨都是凉的!访遍古今中外,踏遍世界各地,哪有父母在养育孩子的时候偷偷记下这么多零碎账的?
      账簿上记着我从6岁多一直到现在她为我花出去的每一分钱。我注意到时间是从2002年10月份开始的,我想起正是从那个国庆开始,我跟两个姐姐打过架,她们骂我是捡来的野杂种。原来卫咏梅的戒心这么重,从那时起就开始留下后手,以防儿子不养她。这哪里是在养儿子,分明是在养猪啊!在猪身上投资了多少饲料费、医药费、人工费、场地费,是要加倍收回来的。
      我越翻越心惊,账簿零碎到了什么程度?我随便翻了几下,看到2002年的账上,“12月15日,厚棉袜2双,25元”;2003年的账上,“5月28日,夏装2套,238元”。至于228元一双的李宁牌运动鞋,2980元一部的IPAD,那更是少不了的;还有学杂费、搭伙费、零花钱、压岁钱……加起来总共是271835元,他们只要个整数27万,剩下1835元的零头,算是他们大人大量,抹掉了。
      还有2004年的“1月2日,江城儿童乐园,128元”。我想起来了,那天正是元旦,我们小学放三天假。妈早在前几天就说带我去城里好好地玩一天,还特别交待不要告诉两个姐姐,我跟她们关系都不好,当然不会提起。我们一大清早6点就搭上了进城的班车,班车只每天早晨跑一趟,错过了这个点,今天就别想再去。坐车一个小时,又转了两次公交车,才来到游乐园。那一天玩得好开心,以前只在电视里见到过的小火车、旋转木马、碰碰车,都让我过了把瘾,当然玩够是不可能的。
      在坐摩天轮的时候出了一个意外,我刚爬进轿厢,还没扣好安全带,巨大的轮盘就开始徐徐转动,我一个踉跄,差点被抛出去轿厢。妈妈吓得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尖声叫道:“快停下!没扣好!快停下!”巨轮发出一声闷响,终于停下来。
      “这个游戏太危险,我们不玩了,啊?”妈征求意见似的问了我一句,然后解开自己腰里的安全带,抱着我一起下了轿厢。我这才发现她的额头全是汗,脸上还有几滴泪痕。
      “妈妈,我没事。”我用衣袖为她擦去眼泪。
      “我儿,你刚才万一出了事,可叫妈妈怎么办啊!”妈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惊魂未定地说,“妈妈宁愿自己遇到危险,也绝不希望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也落下泪来,搂着她的脖子,用小脑袋紧挨着她的胸口:“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那一刻,我是真的深信不疑。
      妈妈到管理员处评理,要求退回一大一小两张门票的钱,却被拒绝,90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她嘟囔了好一阵子。此刻虽然才下午两点多,但接下来我们都没兴趣再玩了,便到乐园门口的小面馆,两人合吃了一碗猪肝面、一屉小笼包(我吃了四个),她还额外给我加了一个荷包蛋。
      可我哪里知道,她回去之后照旧是把当天的开销记了账的,连同小面馆的午餐费。是啊,她是陪我去玩才花的,所有的费用自然都得算在我头上。
      此刻我的眼泪又落下来了,但这一次再也没有感动,而是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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